正文 生存的困境與理想的掙紮(1 / 3)

生存的困境與理想的掙紮

當代小說四季評

作者:張豔梅 等

生存的困境與理想的掙紮

張豔梅

近來,陸續讀了不少中短篇小說,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很多,大體上仍舊是鄉村和城市兩大題材,多表現某種漫漶的生活狀態,對於曆史與時代的思考,缺少更獨特的視角和深入的路徑,很多問題往往被簡化了,或是抽象為概念化。小說中對於鄉村的書寫,抑或城市的把握,多有隔膜之感。寫作者麵對社會生活的豐富,人生倒影的駁雜,世界鏡像的變形,仍舊缺少足夠的耐心,甚至偶爾流露出意識形態的潛台詞,讓我們頗感失望。當然,也有一些作者保持著藝術和生活的敏銳,帶給我們新鮮活潑的文字,不僅細膩呈現了人生的隱憂及倫理的困擾,還寫出了時代的惡及人性的弱點。

理想的掙紮

魯敏《隱居圖》,《大家》2013年第2期。

魯敏是一位很有潛力的作家,2012年的長篇《六人晚餐》和短篇《謝伯茂之死》都有相當不錯的反響。《隱居圖》講述的故事並不特別,魯敏處理得很好,尤其是對男女主人公內心世界的解讀剖析,稱得上千折百回,尤有深意。舒寧和孟樓是一對大學戀人,畢業後,二人分手,自此道路迥異。舒寧順應時代,一路奮鬥,做到集團老總。孟樓逆時代大潮而行,放棄專業進了市話劇團,話劇團解散後,離婚,回家鄉縣城文化館,再婚,過著安分守己的日子。初戀重逢,多少有些尷尬。魯敏把人到中年處境懸殊的昔日戀人,各自輾轉反側的心事,表現得淋漓盡致。解說,敬酒,表演,對話,家宴,公園,客房,猶如蒙太奇,一幕一幕交錯疊加,舒寧和孟樓,兩種人生觀,價值觀,兩種人生道路,究竟誰更忠於自我,究竟誰一直戴著麵具表演?人生就是名利場,世外桃源都是假象,演戲的追求真我,追求自我實現的人,活在僵硬的麵具之下。光禿禿的藝術之樹,如何對抗赤裸裸的金錢。總有一些人與時代與大眾價值觀高度默契,而另一些人則走在時代邊上,與主流世界背道而馳,而那看起來足以自安的生活,裏麵是漫長的灰敗情緒。既悲慘又傲慢的孟樓,光彩奪目疲於奔波的舒寧,哪一種生活,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

喬洪濤《父親大人》,《當代小說》2013年第7期。

這是一個向父輩懺悔的故事。新文學傳統中,我們讀到的更多是審父和弑父之作。這個父,除了血緣上的父親以外,往往還意味著文化之父性,政治之父權。五四新文學藉啟蒙反抗父權,子君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幹涉我的權力;左翼文學藉革命顛覆父權,蔣光慈筆下,李傑不僅背叛家庭,而且燒死母親和妹妹以確認自己的革命者身份;延安文學藉政權取代父權,小二黑和小芹在區長支持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新時期以來,對父權和男權的解構在先鋒作家那裏表現為審父弑父的衝動,當然餘華既寫了出走者,也有替父報仇者。新世紀以來,我們看到了更多向父輩懺悔的故事。從文化意義上,這一代人具備了超越自我的曆史理性。喬洪濤的《父親大人》中,父親一生不事稼穡,堅持寫作,母親頗多怨言,甚至燒毀父親的手稿。母親去世後,父親欲娶刁蠻寡婦,被兒女們斷絕親情逐出家門。多年後,父親把一部長篇小說《捕魚者》寄給“我”已是小有名氣的作家,“我”終於理解了父親的一生,並且懷著愧悔回鄉,父親臨終前,講述了全部身世,父親去世後,《捕魚者》成為暢銷書。小說寫的是父親的命運史,側重點在於親情倫理困境,從父親臨終前寄出手稿寫起,以互文性敘事,展開父親隱忍屈辱不被人理解的一生,前史為家族史,至父親去世構成一個圓形結構。

楊遙《從滹沱河畔出發》,《長城》2013年第2期。

這是一篇第一人稱的成長記錄。稍顯鬆散拉雜。不過字裏行間的感受是真切的。既有現實的思考,也有人生道路的探索。1999年,滹沱河河水還沒有被鐵礦汙染。“我”和汪峰、李強強大學畢業回鄉工作。在滹沱河兩岸三個小村子裏當老師。汪峰大學畢業後很快結婚,李強強準備考研,連考了3年。“我”在鄉下那個青翠的小學校,過著盲目而抑鬱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放棄考研之念,開始文學創作。小說講述了李強強為了和在太原工作的玲玲在一起,刻苦用功堅持考研,汪峰為哥哥蓋房結婚辛苦勞作滿身塵土,而“我”滿心苦悶一直在尋找屬於自己的道路。小說有意呈現了城市和鄉村的差距,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一些細節,包括捉魚,野炊,放風箏,喝酒,還有樹上的塑料袋遮住了月光,父親生病,母親枯瘦,父親在“我”的手稿上留下了漆黑的指印,等等,都給人以情感的衝擊。後來,強強考上研究生,汪峰不斷蓋房直到住進城裏,“我”也終於發表了一篇小說。似乎一切的困擾都消失無蹤,生活如流水,惟有青春一去不回頭。

活著的困境

宗利華《頸動脈》,《北京文學》2013年第3期。

還是香樹街的故事,有滋有味,回味深長。安然丈夫出軌,九死一生離了婚,因為丈夫是法官,情人是律師,安然一敗塗地,甚至沒能保住孩子撫養權,獨居,35歲。認識了同事小茹的朋友方亮,做的是地下錢莊的生意。方亮愛上安然,兩個人算是情人了,後來方亮負債累累,攜款出逃,整個小城一片混亂。方亮妻子馬小藝,同事小茹都來哭求安然交出方亮,債主們找上她,網上風傳這段婚外情。小說的重點是方亮的故事。前史是幼年喪母,母親病危時,父親放棄治療,他四處跪求親友伸出援手,未果。長大後,錢成了他的宗教。馬小藝陪酒出身,感情不如金錢實在。小茹為了自己利益,出賣了最好的閨蜜。方亮在安然這裏得到了金錢以外的生命支撐。可惜,扭曲的金錢和欲望,讓他最終無法回頭,在海邊別墅選擇割斷頸動脈自殺。邱紅塵這個人物算是宗利華筆下的經典,這個遺體美容師,看穿感情,看淡生死。她為安然做的一切,都在不言中。方亮習慣稱星期一為星期八,其實想象中的異度時空並不存在。

姬中憲《三人舞》,《上海文學》2013年第4期。

一對男女戀人無端爭吵,吵架,出走,尋找,道歉,和好,幾乎成了生活的固定模式。雖然兩個人內心或許都感到有些無聊,卻又無力擺脫這種狀態,也或許正是因為生活很無聊,才會不斷地重複同樣的情節。地鐵站人來人往,撒哈拉茶館裏的一幕幕場景,似曾相識,身在其中,恍兮惚兮,似乎活著就是一個又一個錯覺,人生就是一個又一個錯位。周圍的人都是很盡職的演員,又都是生活的旁觀者,主人公內心溢出的情緒,就像湯汁灑滿地麵,黏膩而又不堪。地鐵上的冰藍色風衣女子,究竟是女友,還是網友,是相愛多年的戀人,還是一夜情的豔遇,其實那些似曾相識的場景,本來就是記憶的倒錯和疊加。就像泥像遇到模具,照片遇到底片,回聲聽到呼喊。小說不僅寫出了那種平淡瑣碎,爛粥一樣無奈的生活狀態,而且於生活表象之後,有著嚴肅的思考。兩個人的關係,一個人的困境,人生中所有必須麵對的問題,都像打球,拖延的時間越長,球跑得越遠,你要跑動的距離也越遠。坐在蹺蹺板上兩個人吵架,此起彼伏的矛盾,也是生活常態。兩個人中間,總有第三個人,可能是男主人公的夢中情人,也可能是女主人公的初戀男友。所有看似兩個人的世界,其實都是三人舞。小說布局巧妙,欲擒故縱,看似拉雜的日常敘事,充滿了世俗人生哲學。沒有宏大的企圖,都市生活的小情節,小情緒,小情感,給閱讀一些意外的小驚喜。

楊逍《一個無所事事的周末》,《山東文學》2013年第4期。

相似的小說,還有楊逍的《一個無所事事的周末》。感覺這些小說中的人物都屬於無事生非型。小說以第一人稱,講述了一個周末的經曆。“我”單身,合租,簡陋,嘈雜,公共衛生間。有些周末,準備了零食想看個電影,結果睡得迷迷糊糊,沒了興致。有些周末,想尋找刺激去冒險,學遊泳,看著朋友們在水中撲騰,聯想起投水者,立刻興味索然。又一個周末到來,外麵市聲喧嘩,心中煩悶燥熱,去廁所,與一對身份曖昧的男女發生衝突,女人指責他偷窺,眾人圍觀,“我”心不在焉,並未辯解,招來眾怒,場麵失控,好在女房東出麵解圍。然後那個挨打的男人拿著酒菜來賠罪,無所事事的兩個人喝了半醉。“我”去看演出,和人挑釁,回來後,又招惹鄰居美女,被人一頓暴打。一個周末很悲摧地過去了。小說寫出了一種生活狀態,無聊,茫然,充滿失重感。現代人麵對生活的無力和焦慮,轉化成隱約的破壞欲,莫名其妙地與世界為敵。即使被汙名,也不願意費力為自己辯解。小說的底色是活色生香的市井生活,彌漫在深處的是一種灰茫的精神境遇。

劉榮書《受難》,《當代小說》2013年第5期。

活著,是一種快樂,還是一種折磨?是一種責任,還是一種負罪?小說開篇引用舍伍德·安德森的話:“最偉大的冒險不是死亡,而是活著。”祖母生於1913年,眼睜睜看著親人晚輩一個個離去,祖父當過生產隊長,性情暴躁,後被冰雹砸死。父親是個木匠,死於1976年大地震。四姑嫁到了山裏,後來探親路上被一輛摩托車撞倒,跌進深溝死亡,叔叔常年酗酒,一次酒醉從橋上跌進河裏淹死。三妹聰明能幹,做事負責,不幸年紀輕輕死於車禍。母親死於胃癌,大哥死於肝癌。親人陸續離去,那個算命的所言愈發像是真相,親人的壽命勻給了命硬的祖母。祖母活著成了一種恥辱,一樁劣跡。小說沿著生死,一路寫來,很像家族編年史。倒不見得有多麼深的用意,卻把活著的無奈,和那些死亡的不甘,寫出了流動的詩意。活著的恒常與死亡的偶然,令人心生疑慮,而劉榮書的文字,正如那個布滿交叉小徑的花園,無論沿著哪一個方向分花拂柳,都能看到豁然開朗的風景。

底層的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