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到鬆鼎時，我再一次被它那迷一般的入口蒙亂了眼。
記得我十二歲獨自來的時候，正值入秋，山口的樹一派楓色，好不秀麗。一道石階拾級而上，兩旁皆有蜿蜒的溪流百轉千折，順勢而下，激清有聲。
我順順利利地上了石階，沿著鋪好的小道，行了半刻鍾，便遇上了那位傳說中的人物。那位被讚為“端雅傾天，一眼千年”的人，倚著微彎的修竹，執一柄折扇半遮了臉，看神情似是十分苦惱。我第一次來鬆鼎，也是第一次見到她，看到那被畫在真人房內掛著的畫像上的人活生生的在眼前自言自語，我懷著些許崇敬上前行禮：“夫人安好？”
她的目光從我懷中抱著的長匣子上掠過，才放到我的臉上：“唔，他死了？”
我道：“……勞夫人掛心，不曾。此來是替真人遞個口信。”我把真人的話原原本本的說與他聽：“眾生皆有命，非獨吾與卿。此命何人為？何人破此命？卿心似我心，都解浮生意。鴻毛與泰山，十年皆塵埃。”
她聽著眉目微動，卻笑道：“真人灑脫一往如常，隻是我……”她收了音，沒在說下去，倒伸手過來捏了捏我的臉，“他灑脫如此，世人難及分毫，不知是如何養出這麼個守禮的好徒弟。”
我一時愣住，不曾避開她的手，任她捏過一番放開手來，才悶悶退開一步，又施一禮：“夫人自重。”
她出其不意的笑起來，笑聲順著一陣風從竹林中蕩過，竹葉窸窣作響。我隱約聽見什麼在密密私語。
“……夫人……笑了……哦……”
“多久了……這麼久了呢……”
“好快活啊……”
我正疑心，隻見她豎起食指，按在唇上：“噓，別嚇著我的客人。”那那孩童般歡喜嘈雜的嬉笑聲靜了一下，又忽然被驚醒般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
“是……夫人的客人……”
“她能聽見……她聽見了……嘻嘻”
“客人真可愛呀……”
她漂亮的眉眼生動起來，我一時看住，連她將折扇遞過，都未注意。她道：“見麵禮。”
我微窘，退了半步，低頭道：“真人囑咐，不收夫人之禮。”
她並不將折扇收回，道：“觀你神色，似乎心有疑竇，此扇或可助你解惑。”
我沉默半晌，問道：“今日所遇，是真是幻？夫人此身，是真是幻？若夫人乃幻中景，那收此禮，也算不上收夫人之禮。幻中景非真，人非真，自然事亦非真。”
她笑眯眯的點頭：“此情此景，竹林人語，自然非真。”
我雙手接過折扇，仍然心中有愧，便匆匆拜別，辭行歸穀。
現下我站在山口，眼前已非昔日場景。一片鬱鬱青蔥竹林攔在山前，往上望去，隻隱約在蒼翠中看見亭閣一角，在暮色中暈著淺淺的光輝。我躊躇一陣，眼見日頭漸西，才走進了竹林。林中並不昏暗，暮光透過密密疏疏的竹葉照入林中。我沿著被照亮的那些石板走去，到了盡頭，石板接上的是一個湖，湖中有亭，亭有木廊，不曲不彎，延至腳下。
我走上長廊，每一步都聽見老舊木板發出“吱呀”的輕微響聲。
亭中的夫人正煮茶，爐中的火閃出明滅的紅光，釜中的茶水還未沸，沉靜如亭外的湖水。
我在夫人的對麵跪坐下來，把懷中的漆木長匣安放在幾上。
夫人道：“如今竟連禮也不行了我有些疑心，你可不是什麼人扮的吧？”
我握住裙邊，不忍看她，隻低聲道：“卿心天下不有己，旁人如何能轉移。千裏堤岸決，三伏天雨雪，願卿莫悔！”
夫人垂頭，半晌而笑：“縱已料到，仍是心驚。”
我靜坐著，默默地看著案幾上的匣子。夫人將一盞茶推至我眼前，琉璃盞盛的茶色碧濃鬱，新如春竹。我端端正正地端起喝了。
夫人歎了一口氣，我便知她又該罵我不識風雅了。
她道：“真真俗人。”
我放下琉璃盞，道：“若要琉璃盞，當有仙家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