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麵前,我從來不敢說假話,他那嚴厲的目光,能把我的心底看穿。我隻好老老實實把事情的真相對父親說了。父親聽完,沉思了好一陣兒,說:“你跌成這副樣子,但換來皮肉痛苦的教訓,是大幸呀!”
我弄不明白,偷雞不著蝕把米,怎麼會是大幸?
父親看我一眼,說:“如果你把豬牽回家,部隊的人尋上門來,把豬要回去,影響名聲,名聲的教訓,是小幸。”
我說那不幸呢?”
父親瞪眼望著我,挺嚴肅地說:“你把豬牽回來殺了,吃了,沒人知道,沒有教訓,那才是不幸。”
這怎麼是不幸呢?我眨巴著眼睛,望著父親。
父親說你不該拿的拿了,不該吃的吃了,貪心有了,人品沒有了,怎麼不是做人的不幸?”
該死,我怎麼沒想到這一層道理!
父親又語重心長地說你千萬要記住,貪是貧的殼,越貪越貧,世上沒有靠貪能富得太太平平、傳子傳孫的人家。”
父親雖然隻是一個莊稼人,沒有什麼學問,但他這番富有哲理的話,就像重錘敲著我的心弦。我的傷口雖然還在疼痛,怛這個教訓已經深深地烙進我的心裏。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不該拿的別拿,不該吃的別吃。我牢記著父親的話,幾十年過去了,人不懶,心不貪,嘴不饞,手不長,每一天都活得心安理得。父親的話,使我終身受益。
想念彼岸的父親
靈魂的有無,原先的我常常是模糊的。
小時候蘀歡去一位同學家聽她的母親講鬼故事。具體內容比如是何方鬼氏、幹了些什麼勾當早已忘卻。聽故事時大家擁擠著,生怕漏聽一個字。聽完故事在驚乍中回家時故事中的情形卻曆曆在目。從同學家出來隻要穿過一片小小的草坪就到家門口了,我緊跟著哥哥,他不讓我牽他的手或者拽著他的衣襟,我隻能時不時地踩掉他的鞋後跟,長民短短的身影,踉踉蹌蹌的腳步,夜風落地的樹葉,草坪裏被我們驚動了的螞蚱,都被我當成無所事事在外遊蕩的幽靈。進了家,捂著狂跳不已的心,邊慶幸沒被大鬼小鬼捉了去,邊決定明晚還要去聽。
現在想來,那樣的驚乍並不表明我確信人死後靈魂會脫離肉體化為鬼魂,而是兒童的想象力,在需要安全感與渴望發生意外的矛盾中的膨脹與馳騁。童年生活中有這樣一些既虛無縹渺又活靈活現的鬼魂陪伴,其實不錯。
去雲南山寨當知青後,接受多年的無神觀念與鄉村裏有神、泛神的現象打起架來。山有山神,樹有樹神,莊稼也有莊稼的神靈,並不看見鄉人跪拜行禮,隻是言行舉止裏絕不容褻瀆。當我們漸漸懂得農業耕作很大程度上靠天吃飯,四季的收獲是大自然對人們的勤勉饋贈,心裏對自然萬物也便產生敬畏與愛惜。
再以後寨子裏陸續有人去世。紅喜白喪,照例是全寨的人都要參與張羅的。晚上去喪家坐坐,表示一點勸慰的心意,發現全家人斂起淚水,靜靜地圍坐在堂屋裏,小孩子困了便悄悄上了床,大人們則一直守候到天明。他們是在等待逝者的靈魂回家,這叫做“收腳跡”。夜裏倘有些響動,大家並不作聲,隻交換一下會意的眼神。天亮以後,還要在院子天井裏找找,看看有沒有留下靈魂來過的痕跡。倘有,便很欣慰,知道它認得回家的路。倘無,也不沮喪,因為據說要將生前去過的地方都到一到,山高路遠一時趕不回來,或者已回來過,隻是不想驚動了家裏人。我不知道這習俗的由來,我想這是一種不錯的悼念方式,在靜默與期待中回想親人的一生,山山水水伴他一起走過,他不寂寞,家人也得著些安慰。
真正希望有靈魂的存在,是在父親去世以後。
父親去世的第三天晚上,因為不想麻煩同事代課,我抱著一捧白菊回到自己家裏。找出父親夏天在大連海邊、冬天在北京定陵的留影,裝上鏡框,擺放在低櫃上,盛開的白菊和我一起靜靜地陪伴著略帶笑意的父親,昔日一一重現。我神思倦怠,但滿心傷悲全無睡意。夜半,仿佛被無形的手撥弄了一下,一朵尚未完全綻放的白菊顫動著,撲簌簌抖落下細長的花瓣。隻一瞬間,那白菊又歸於靜止,卩得幾乎透明的絲絲花瓣散臥在花瓶邊鏡框旁。我心裏一陣暖意拂過,我知道是父親看我來了。我輕輕撫弄白菊,希望它再給我一點明示。四圍寂寥,白菊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