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極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賀小晴
賀小晴四川綿陽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在《中國作家》、《天涯》、《作家》、《清明》等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幹;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等你把夢做完》、長篇小說《花瓣糖果流浪年》、紀實文學《牛津不是夢》、地震紀實《英雄無名》等。現供職於《綿陽晚報》。
1
老四命運的轉折是從那次旅行開始的。那之前,她在兩個城市居住。在兩個城市都有房,有車,有哥們兒姐們兒。當然,老公隻有一個,在梅城。她之所以在距離梅城400公裏外的伍城買房子,是因為兩個兒子都在伍城讀書,她做陪讀媽媽。伍城是遠近聞名的教育城,周邊的孩子,甚至四川全省的孩子,都送去那裏讀書——這就好比五十年代大煉鋼鐵,隻要是金屬,無論好鋼廢鐵,都送去那隻高爐裏。不然的話,就算老四的丈夫再有錢,也由不得她亂花的。就是買伍城的房子,從申請,到論證,再到獲批付款,她也經曆了與丈夫差不多一年半的持久戰。
她是這樣與丈夫魯兵理論的:你看嘛,我們的兩個兒子,都在伍城讀書,而且一直要讀下去。以小兒子論,他現在才讀小學二年級,加上初中、高中,至少還要十年。這十年,難道我們都住這出租屋?
她丈夫魯兵當時正坐在出租屋外不遠處的一個露天茶坊,喝的是飄逸杯裏泡出的鐵觀音。茶在上麵,湯在壺底,那茶湯就像是煮化了的琥珀,綠得發黃,黃得泛金,隻是被夜色罩著,又被頭頂的一盞慘白的節能燈射著,變成了一種灰黑色,仿佛頭頂的天空掉下來,裝在壺裏,成了標本。
魯兵將壺裏的夜色倒進杯裏,一口一口呷著,對著麵前的朋友說,出租屋,哈哈,出租屋……我在裏麵根本就呆不住,一個晚上也住不了。
朋友不解了:住不了?不是啥都有嗎,我去過的……
老四滿眼憂怨,也對著他的朋友:你不曉得,他這個人,他說沙發要不得,電視要不得,而且不是每間屋都有空調;後來空調有了,他來了,也不住。你不住,你可以住賓館,可我們呢,我們得呆著,還要在裏麵呆十年。
以埋怨的方式暴露出每次魯兵來伍城,都是住賓館,而且都是住富麗華、伍賓,老四的心裏既得意,又沮喪。得意的是這充分顯示出她老公不光有錢,有實力,而且講品位,講規格,從不輕易降低身份;沮喪的是,在丈夫魯兵的對照之下,她和他們的兒子們,再在出租屋裏住下去,就不光是生活品質問題了,簡直就是待遇問題。
是受虐待,是屈辱。
她非要爭取到買房子。雖然,她和他都清楚,有個自己的家是急需,免得讓房主像趕鴨子那樣,用一根竹竿,將他們娘仨趕來趕去;然而,私下裏,她和他也清楚,她之所以非買房子不可,也不是別無用心,也是想為自己多謀得一份財產。
魯兵是不可能在伍城長住的,那麼買房的話,房主的名字,應該是她。
再說了,她為他生兒子,養兒子;不光養小兒子,還養大兒子,她應該得到犒勞。
她最終搬出了另一個理由:現在買房,正是地震之後,是低穀。人家誰誰誰,五年前送女兒到伍城讀書,買了房,如今女兒高中畢業,考上大學走了,把那房子賣了,除去五年的所有費用,還淨賺了一大筆……
結論就此得出:在伍城,買房陪讀,是投資,是賺錢;而租房陪讀,是花錢,是消費,是傻瓜。
房子就此買下。果真用的是老四的名字。有關這一點,魯兵似乎心知肚明,但毫不計較,故意“放排子”似的。當初辦證時,老四給魯兵打去電話,說已婚者買房,要結婚證,還要本人親自到場,你快點來喲。魯兵說他沒時間,來不了。老四說,那怎麼辦?魯兵說,你自己要買房的,你自己拿主意,想辦法。
老四在這邊咯咯笑了,說,我不管,總之我是叫了你的,你不來,那我去開個未婚證明?
魯兵順口撂下一句,由你了,你定了就是,我這邊還有事呢。掛斷了電話。
最終老四果真在伍城找了個朋友,開了張未婚證明,把房子辦到了自己名下。這一來,魯兵隻剩下一件事情,埋單。不斷往這邊劃錢,不斷地重複那一長串打款賬號。要知道,這房子加裝修加家電辦證什麼的,少說也要一百五十萬。魯兵說,他讓財務跑銀行,把腿杆都跑細了。
老四為此得意極了。不光因為買房順利,還因為從這一回看出,魯兵對她是放心的,是把她當成自己人的。她的就是他的,何必那麼計較——這樣的公式反過來講,更讓她心滿意足,心花怒放:他的也就是她的。往後,她大可以挺直了腰杆,愛幹什麼幹什麼。
人一得意,思緒就像潮水一般湧上來,啪啪地拍著她的腦袋。她想起來自己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天馬行空,向來無拘無束。當年十七歲時,她在男朋友家已經住了一年半。後來住膩了,要分手,她男朋友及其家人不同意,把她鎖在二樓的臥室裏,她順著下水管的管道逃出來時,僅穿著一雙拖鞋。
她就是穿著這雙拖鞋,在一張飯桌上遇上了魯兵。當時魯兵三十五,她十七。一頓飯之後,她就跟著魯兵回到了他的家。
那時候的魯兵還沒有結婚,可女朋友的肚裏已有了孩子。魯兵了結糾紛的辦法很簡單:與女朋友結婚,讓她生下孩子,再離婚,再把孩子抱回來,交給老四。這就是他們的大兒子。
若幹年過去,如今大兒子已讀初中,她也年過三十。以現在的行情,把她和魯兵放在一起,仍然出人意料。她年輕。她美貌。任何時候,當她以魯夫人的身份出現時,都會引起陣陣唏噓。人們的第一判斷不認為她是魯兵的妻子,而是別的;接著就算認了,也立馬作出了另一個判斷:那她嫁給魯兵,肯定不是衝人去的,而是衝別的去的。
這樣的反響就像一種反證法,證明出雙方各自的實力,也證明出他們確實般配。這麼說吧,倘若老四的優勢一眼可見,那麼魯兵的實力就不是肉眼可以看清楚的,魯兵的實力恰好比寶藏之上修起了房屋,那房屋是算不得什麼的,而地表之下,那些無價之寶,常人又很難弄明白。
2
房子裝修好了,搬進去,老四就有了一種強烈的衝動。她後退著步子看著自己的這個新家。家裏的一草一木,一杯一碟,都是她親力親為,親手置辦。現在的這個家,是她的氣質,而不是魯兵的。要緊的是,在這個家裏,是她的意誌,而不是再由魯兵主宰。
而且,她和兩個兒子,都住在這裏,都是由她掌控。換句話說,有了這個新家,她就掌握了魯兵所有的後花園,也就掌握了魯兵事業和人生的終端。
誌得意滿之後,她就想,有了家,就該走出去試試。隻有走出去了,才能叫回家。住在出租屋裏,你來也好,去也罷,都是浮塵。大不了就像地上的樹葉,嘩啦啦鬧著,從東飄到西,或從西飄到東。
她想做一次旅行。不去不行。不去不足以表達她的新生。然而她在陪讀,不能走得太久。經過了一番考量之後,她選定了目的地。
那地方不遠,就在幾座山的隔壁。在山與山的空當裏,植了草坪,栽了樹,引了小河,扮成小橋流水模樣,名曰,賽江南。四川的風光確實與江南的景致有異。四川的風光,是山為主體,水為魂靈的世界。山和水彼此相依,互為纏繞,卻又和平相處,平分著秋色。好比一對舉世無雙的恩愛夫妻,山水之間,形影不離,神韻相伴。離開了山,水就失去了方向;離開了水,山就失去了原能。而不像江南的景致,水就是一切,除了水,一切都是附庸,是佩飾,是點綴。然而江南人想造一個以大大小小的山為主體的景致不容易,四川人卻偏偏莽撞著,要在任何一個稍微平坦的地方,造一片江南出來,倒不能不說是一種盆地心理。
那天,老四給二姐打來電話。
二姐不是她的親二姐,是她在伍城認識的。後來她突發奇想,把她在梅城的兩個姐妹拉進來,自己排了序,徑直叫起來。
於是,老二和老四在伍城,老大和老三在梅城。
不去。二姐聽她說罷,回答當機立斷。
去嘛,去嘛,就住兩個晚上。老四還想在這邊糾纏。
不去。一個晚上也不去。我最討厭那種人造的地方。二姐在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具體說就是為房地產商做樓盤廣告。成天埋頭在紙堆裏,尋找那些華麗而不知所雲的文字,將它們湊在一起,組成土不土洋不洋的句子。然而與文字打交道久了,二姐的身上,多少帶了點不肯合作的氣質。
老四沉吟了片刻,突然說,哎,你曉不曉得,我在網上查了,那地方有蹦極。你不記得那天晚上任剛說了,去體驗一下,覺得自己是英雄,那感覺好難得。而且,還頒發英雄證書呢。
二姐不說話了,回憶著那天晚上的情景。確實,那天晚上,她們的朋友任剛從外地蹦極回來,眼發亮,腦冒汗,心根本就沒在衣服裏蹦,而是直接躥出來,在大家的麵前手舞足蹈。他說他得了英雄證書;他說,好多人都上去了,都不敢跳,但他跳了。
他說,他眼一閉,跳了下去。
然後,二姐說,語氣十分平靜:我不去。像蹦極這種事,我知道自己的,隻配欣賞,不可能去體驗。我做不了英雄,也不想做。
老四知道說服不了二姐,隻好背起行裝自己上路。
幾天之後老四從賽江南回來了。回來之後,她就一直給二姐打電話。二姐說她忙,這是真話。二姐也知道,老四要見她,無非是想告訴她蹦極的事。她想象得到,但毫無興趣。二姐在文字裏蹦躂久了,形成了一種屏障,對任何劇烈的言行都抱有警惕。
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真跳了,你,蹦極?
老四嘿嘿笑,說,沒有。哪裏啊。上去了,想跳,但我覺得我還沒有準備好,還有些怕,想等下次再去。
老四的語氣平常極了,腦子裏的畫麵卻驚心動魄。那天在賽江南,她確實上去了,爬上了蹦台。這之前她還在一張打印紙上簽下了大名。那是生死狀,一但發生意外,以此向世人宣稱,她是心甘情願的,一切與別人無關——直到那時候,她也絲毫沒覺出問題的嚴重,還在給自己打氣,想著那一年,十七歲時,她從二樓的臥室順著水管往下跳——不也是跳嗎?連保險繩也沒拴一根。
然後是稱體重,裝設備,一步一步往高台爬;一步一步地,這上刑場的感覺出來了。
等她磨磨蹭蹭終於爬上了48米高台時,她才發現,她的前麵,正站著一個男人,一切已準備就緒,兩腿卻如篩糠般晃著,晃得她頓時有些頭眼昏花。
她竭力穩住了自己。刹那間,一切的要害都集中在了設備上:萬一,萬一設備不行,要死也他先……她在心裏想著,感覺放鬆多了。
她甚至轉過身,向身後遠離的“準英雄們”微微一笑。
待她轉回頭,眼前的情形發生了變化:那位站在她前麵,萬事俱備、整裝待發的男人,麵如白紙,正快速地脫去身上的設備……
後來的情形她差不多忘了。隻記得一個工作人員的聲音說:他怕了,不跳了,你呢?
她說了什麼?嗯?
肯定會跳的,二姐。她說。怕二姐不信似的,又道:我相信我一定會去跳一次,至少一次。
二姐哼哼著,不置可否。
3
那天,二姐又接到老四的電話。電話裏,老四的聲音突然變了。就像燈熄了一般。就像正轉著的機器斷了電。
老四說,二姐,我要見你。
二姐放下手裏的活就往外跑。就像她是士兵,接到了衝鋒的號令。老四的語氣裏確實有種不可抗拒的東西,這在二姐聽來有悖常理。當一個士兵對著他的上級發號施令的時候,事情也就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見了老四,二姐直接就問,出啥事了?
老四不看她,深憋著一口氣,說,出大事了。
她們在一個狹長而逼窄的茶坊裏。茶坊的盡頭,兩張懷抱般柔軟的絨麵沙發,吸納了她們的身體。沙發的妙處,就在於讓你很難把持,很難不躺下去,把自己化掉。平常的日子,寒冷或者酷暑天氣,老四和二姐都會來到這裏,躲著外麵的風或驕陽,躲著世界的喧囂,把自己像嬰兒那樣,交給沙發。
今天,二姐沒躺。老四也坐著,看著內心裏那個灰蒙蒙的世界。
二姐不說話,也不問。等著她自己說出來。
魯兵有別的女人了。老四說。
二姐差點沒笑出聲來。但她隻是仰起頭,看著天,讓笑聲變成一口氣放出來,飛去了頂棚。
我知道,他一直都有女人。老四大概意識到了二姐的反應,說,我也跟她們說了,如果隻是玩玩,看他怎麼玩,別在我麵前提起。可這一次,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的?二姐問。
他們說,那個女人,他已經給她買了房,買了車。
這有什麼,買房買車的多了去了,這不就是有錢男人的行情嗎?二姐不看老四,徑直說著。在她看來,這事太輕飄了,不值一提。
不是的。聽他們說,現在的魯兵,一點也不顧忌了,走到哪就把她帶到哪。現在在梅城,除了我不知道,全世界都知道了。
你不也知道了嗎?二姐還在打趣。又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他們說沒有,那個女人,是個啥樣子的女人?
二姐的潛台詞很安慰,也很有立場:你和魯兵,你配他,他還不滿意?
單就相貌而言,盡管二姐一向地裝出不在意,不眼紅,她也不得不承認,老四的相貌是出眾的,甚至可以說美貌。那臉型,那精雕細琢的五官,隻有畫上才有。
老四第一次轉過臉來,看二姐。那是一張瞬間憔悴的美人的臉。一筆一畫的勾勒,都到位,都不可複製。然而畫好了,卻忘記了上色,於是那畫就成了半成品,無力獲得生命。
尤其是那雙眼睛,那眼睛裏的內容,與其說是哀傷與惱恨,倒不如說是驚恐和茫然。
那是一雙被抽空了色彩的眼睛,好比一隻用光了內容的口紅。
老四憂怨道:聽他們說,那個女人,有我所沒有的一切:個子高,白,瘦。
二姐這一次看著她,暗露驚訝。他們,是誰?是誰站在一旁,對著兩個女人,如此地冷靜,如此地評頭品足?
老四又道,那個女人,聽他們說,她在一個桌子吃飯,另一桌不認識她的男人,都會跑過來主動為她埋單。
二姐終於聽出來了,他們,魯兵身邊的那些人,那些隱形者,是他們在來回穿梭,在以好心人的身份,隔岸觀火,撥弄著輿論的那根弦;而那琴聲,正如利箭,首先把老四擊中了,擊倒了。
一個昨天還陽光燦爛,陶醉於錦繡前程的女人,原來竟是紙糊的。二姐感受到了一種碎裂,仿佛綢帛撕裂的聲音。她突然沒好氣了:他們,他們是誰?你的父母?你的姐姐?你的那些朋友?
老四抬起眼,怯怯地點頭。
二姐的聲音更大了:你別聽他們說。他們這是在害你,在火上澆油。你的那個圈子,都是些什麼人啊,什麼樣的腦子?如果,他們真關心你,站在你這邊,那他們說這些,有什麼用?是什麼用意?
老四睜大了眼睛,不明白二姐究竟怎麼了,更不明白她的那些朋友,天遠地遠的,怎麼就惹著二姐了。
4
戰爭突然就爆發了。用老四的話說,沒有一點預兆。那之前,老四正陶醉著呢。那之前,在老四的感覺中,是她若幹年來最順風順水的時候。都趕得上她和魯兵度蜜月的那段時光了。不,比那段時光更順意。那段時光裏,魯兵還有一個前妻,她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兒子”。可那時候,別說帶孩子,她就是連尿布也不會換。
但她後來學會了。不光學會了換尿布,還學會了聽孩子叫她媽媽,還學會了管孩子叫兒子。那段刀刻般的日子。她才十八歲。雖然她已經長大,可她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母親。靠著軟塌塌如豆腦般的孩子的身體,她發抖,她後退;孩子的奶吐到了她的身上,她扔下孩子就往廁所跑,哇哇地要吐上好半天;可是,後來,即使孩子的屎拉到了她的褲子上,她也能神定氣閑地穿著走來走去好半天。
她就是這樣走過來的。為了魯兵,她什麼都做了。為了魯兵能說她一個好字,她把什麼都忍了。再後來,他們有了小兒子,日子並沒有平順,她要忍受的更多。忍到後來,她幾乎忍出了感覺,忍出了自豪,以為自己終於掌握了生活的絕技,能於驚濤駭浪之中穩立船頭。
偏偏就是在這時候,情勢急轉直下。慌亂之中,她的陣腳全亂了。為了穩住自己,她像一個怯戰的士兵那樣,留在伍城,不肯回去,不肯出麵應戰。但她並沒有閑著,而是陷在家裏,成天打電話,以現代的方式刺探情報,了解動向。再說,那邊還有大姐和老三呢。
那段時間,大姐去澳洲陪讀去了,陪兒子讀半年。她的電話隻能打給老三。
老三是老四的同學,也長著一副水蓮楊柳細腰模樣。老三和老四在學校時,曾被稱為黑白玫瑰,並蒂蓮。偏偏老三就叫蓮子,陪在老四身邊,搖搖曳曳,亦步亦趨。久而久之,就難免讓人覺得,不能再讓她這樣孤零零搖晃下去了。
於是在老四的主張下,老三嫁給了魯兵的侄子,魯氏集團的第二號人物,魯小光。從輩份上講,蓮子該叫老四嬸嬸。可她比老四大兩歲,又因為是同學,私下裏,老四為了表現自己豪爽義氣,不占便宜,讓蓮子排在了第三,自己甘居人後,做了老四。
讓老三給老四提供情報,真是再合適不過了。老四說,其實最早,她得到消息,就是老三告訴她的。但她並沒有因此領情,相反火冒三丈。用老四的話說,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非要等到現在,等到事情嚴重到這一步了,你才說?
老三說,起先我也不敢確定。等後來確認了,又怕告訴了你,你受不了。
知道我受不了,那你還告訴我?
老四的話已經不講道理。隻是在老三看來,老四不講道理是常事,真講起道理來,倒讓老三難為情。在魯氏王國,老四是董事長夫人,是女皇。除了魯兵,沒人敢對她說半個不字。就是魯兵,當著人前,也總是叫她季(老四的姓)總,很調侃,很誇張,但也不無恭維之意。誰都知道,隻有怕老婆的男人,才會敷衍老婆;隻有強大的男人,才會給老婆任意的頭銜。不知從哪一天起,男人們時興給老婆發官帽了:紀委書記、董事長、總經理……可調侃歸調侃,男人們這樣稱呼自己的老婆時,對老婆總是維持的,夫妻的關係,也總歸是正常的。
夫貴婦牛。蓮子深知這個道理。因此自打蓮子進入魯氏王國後,盡管老四叫她三姐,可她知道,那都是表麵文章,不當真的,也從不敢當真。相反,她很清楚老四的心理。在她和老四之間,有情分、有默契,但也必須保持落差。她能有今天,都是老四帶給她的。這一點,她沒忘,老四更沒忘。而且時時刻刻,不能允許她忘。在這種前提下,老四做出姿態,給她一頂三姐的帽子,是戴給別人看的,也是戴給自己看的。但那都是包裝,回家就得取下。包裝裏麵的真實內容,丁是丁卯還是卯。
老四在那端數落,抱怨,直到老三哭起來,這才罷休。
後來老三不哭了,哽咽著說,你回來吧,回來跟他說,你不離婚,千萬不能離。你要是再不回來,恐怕一切都來不及了。
但老四仍然沒有立刻回梅城。甚至也沒有向魯兵暴露她已知道這事。這是二姐的主意。二姐說,如果你不想離婚,你就不能鬧,不能把自己弄成怨婦;如果你想離婚,你也不能鬧,不能去做潑婦,怨婦。
老四當然不想離婚。離了婚,那她現在的生活,她和兒子未來的生活怎麼辦?再說了,她現在擁有的這個董事長夫人的位置,可以這麼說,在整個梅城,沒有幾個女人不眼紅,也沒有幾個女人不在暗地裏圖謀。
老三就跟她說過,你別離,千萬別離。你離了,保不準有多少女人惦著呢。
有時候,她也不是沒想過離。真離了,一了百了,拿上一筆錢,遠走高飛。可是,按照她對魯兵的了解,魯兵能給她多少錢?她又能不能真正獲得自由?由此她想起魯兵的前妻、大兒子的母親,如今已離婚十幾年了,還是由魯兵養著,由魯兵控製,在魯兵的公司上班。
之前的日子裏,她不是不計較,隻是沒法計較。當初為這事,她哭過鬧過,後來才漸漸明白過來,這不光是他前妻的問題,更是魯兵的問題,魯兵不讓她走,她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你不知道,老四說,他在梅城,甚至在整個四川,隻要他想知道你在哪裏,在幹什麼,你就逃不出他的手心。
他有黑社會?一向才思敏捷的二姐突然傻掉了。的確,對於像二姐這樣的工薪階層來說,用時間換錢,用僅有的幾滴墨水換麵包,永遠也沒有機會伸出手來,探探這世界的水有多深。
那說不準。老四說,黑的黃的,他都有人。
還有紅的。二姐補充道。她想起來這世上的有錢人,哪一個不與當官的交涉頗深,並在他們的庇護下無所不為?
談話突然就停止了。一種黑色的霧罩般的東西,漫開來,罩住了整個上空。第一次,二姐用同情的眼光打量著老四,如同打量著一隻被困在夾子上的小動物。
她突然不著邊際地說,依我看,你現在既然不能做什麼,就要把自己的生活建立起來,自己的,而不是與魯兵相關的。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自己的愛好和特長。
老四十分驚訝地看著她。
最要緊的,是你自己的謀生能力。二姐又道,這樣的話,你活你的,他活他的,反正你們一個在梅城一個在伍城,看他怎樣,先過一段時間再說。
老四似乎有所感觸:是啊,先過一段時間,我先讓自己獨立起來,強大起來,再去考慮別的。
對了,二姐突然想起來,你不是喜歡畫畫嗎?我給你介紹個朋友,畫畫的,人挺好的,你可以跟著他多學,多跟他接觸,也好轉移下注意力。
老四的眼睛一閃,又忽地暗了,重回到那片模糊裏。二姐知道,她這又是在冒傻氣了,在這個時候說這些,吃錯藥了。
隨後的幾天,老四果真沒有回梅城,但也不是按兵不動。形勢的險惡讓她顧不得怨天尤人。她就像一個人的部隊。一個人負責整個戰場。一個人跑著跳著在不同的點位瞄準,射擊,投擲。白天,她打能打的所有電話,問人家知不知道這事。不知道的,她把事情說一遍,從頭到尾,點點滴滴,說到傷心處,加上幾滴眼淚,那故事就有了冤屈之意,她也就成了帶雨的梨花;知道的,除了老三和她幾個私下裏的朋友,別人也都含含糊糊,於是她再把事情說一遍。她在這種敘述中一遍遍看自己,越看越覺得自己偉大,自己冤屈,自己不甘心就此出局。
她用電話戰鬥。用電話投擲彈藥造成轟炸。她並不是要做怨婦,她隻是要袒露真相,尋求公正。當然,除了打電話,她也無事可做。她的日子成了一片斷崖,過不去了。這時候,電話線就是那道架在斷崖上的鋼絲繩。
隻是,到了夜晚,那個背信棄義,在電話裏被她千刀萬剮的男人,又成了她的世界。他像黑夜一樣降臨。在黑夜裏,他高大,鐵實,無動於衷。她忍不住要撲上去,把臉仰起來,去貼他冰冷的腳趾。
那個時候,她幾乎化成了水。她躺在被窩裏,對著手機,手指火苗一般按出一串短信。
她說老公,我想你了,你在幹啥?
她說老公,我感覺自己好愛好愛你,你感覺到了嗎?你是我和兒子們的唯一依靠,你可千萬要記住哦……
按著按著,她又感覺自己是在戰鬥了。用柔情,用兒子,用那個原本就在跌宕起伏的家,用一切可以做成糖衣炮彈的材料。
有一天半夜兩點,她幹脆故弄玄虛,說自己做了噩夢,夢見老公變成了一隻大鱷魚,張大嘴,向她遊來,嚇得她哇哇大叫……
但她不打電話。她從不在深夜給魯兵打電話。她知道深夜裏打電話,除了自取其辱,起不了任何作用。就像那一次深夜,大兒子的母親打來電話時,她正伏在魯兵身上,正用鼻子去碰另一隻鼻子。大兒子的母親問魯兵,你和誰在一起,旁邊還有誰,魯兵幹脆撐起身,把電話直接塞進了她的手裏。
她當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後來卻又感慨,魯兵太有招了。這樣的男人,能不控製整個世界?這樣無所畏懼的男人,能不是女人的依靠?
隻是當時的她,怎麼也沒能想到,有一天,她也會變成那個打電話的女人。
魯兵那邊毫無反應。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偶爾的白天,在她以為合適的時候,既不影響魯兵的工作,也不打擾他吃飯,比如說,中午臨近下班時,她會給魯兵打去電話。
那是一種刺探。好比單刀赴敵營偵察火力。她不能相信魯兵會對她恩斷義絕。在所有所有的失意中,唯有一種失意,才是她無法言說的,那就是害怕自己真的失去吸引力。
一個女人,一旦自身失去了吸引力,一切一切的理由,都成托詞,都是模特身上穿著的華麗外衣。
她不能相信自己真就成了櫥窗裏的模特。
撥電話時,心緊張得已經跳不動,唯有電話裏的聲音,代替了心跳。那耳朵裏的長鳴聲,仿佛水蛇,竄出來,張望著,眼看又要縮回去。
終於,魯兵說話了:喂。
老四一下咽住了。
哎,老公!她說。聲音盡可能甜蜜。
有啥事?
沒啥。我就是想打個電話嘛,看看你在幹什麼。是慣常的那種嬌媚語氣,有節奏,有控製,也有隱秘的試探。
哦,沒事就好。我正在談事呢。魯兵的語氣緩下來,柔和了,但也不想敷衍。
老四憋足氣,連珠炮似的說開了:
老公,你好不好?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啊,我和兒子,我們都想你呢,昨天,兒子還……
魯兵趕緊打斷她,用的卻是親昵的嘀咕語氣:就這樣吧,我還有事。
電話掛了,老四倒感覺並不沮喪,相反情緒翻滾。她把手機抱在懷裏,像抱著另一個自己,細細回味著魯兵的態度。魯兵似乎並無反常,既沒有冷淡粗暴也沒有過分親熱。他還在常溫裏,還是過去通電話的溫度。這至少說明,他並沒有不管不顧她的感受,甚至,很可能,他也並沒有打算作出任何恩斷義絕的決定。
心安穩了不少,她這才想起,這都是自己遇事冷靜處變不驚的結果。她在佩服自己的同時又升起了信心。順著這種信心想下去,她幾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就這樣,就這樣一聲不吭,靜待事態發展。不能打草驚蛇,更不能引蛇出洞,而是要將蛇悶死在洞裏……即便他是毒蛇,也要把那毒性裹在糖衣裏,讓它永不能泛出來。
但她畢竟要回去。當她在伍城對著虛空扮演了近半個月的甜蜜愛人之後,她回梅城去了。
5
那天老四回到梅城的家裏,魯兵不在。保姆也不在。家裏透出一股賓館的氣息。住過人,又走了。又等著新的來人。人氣有,但不是固定的氣味。像太多人插足,太多的人的痕跡:煙灰、唾液、體毛……即使清理了,可影子還在,物體的分子還在。她坐在屋裏,就像剛住進賓館,心放下來了,又懸著,掩不住地感覺陌生。後來她開始打電話,給老三。老三一聽她回來了,聲音頓時小了,說,她現在正忙著呢,過一會給她打過來。
她當時就想扔了電話。對麵是老三,是她自己的好姐妹,她從小到大的夥伴,她不能容忍有任何輕慢,也不能再有絲毫耐心。
她的耐心不是給她準備的。
還有別人,公司裏的其他人,沒有人再重視她了。剛才她的紅色寶馬開進院子,他們遠遠地看著,就像她是一股毒氣,怕人似的,都趕緊轉過身去。有一個人,她叫不出名字,她從車裏出來,打開後備箱拿行李時,那人正走到麵前,竟像中彈一般身子一彈,僵住了,又很快反應過來,走掉了。
換了以往,這些叫不出名字的人見了她,還不把自己變成陽光,直往她身上傳遞溫度?
她已經嗅到了一股不一樣的空氣。但她不想理會。她隻在心裏想,這人變起臉來不但快,還有些盲目,這誰勝誰負的,他們就能知道,就事先選好了立場?不到最後一刻,誰笑到最後誰也說不清。這樣地想著,她本能地打起了精神,走起路來特別輕鬆,轉身的速度不但快,還帶著美感,就像她是剛旅行回來,滿肚子裝著潺潺的流水,就要越過喉嚨,跑到外麵來唱歌。
隻是回到屋裏,她下意識變了臉。仿佛士兵踏入了敵人的陣地,她屏住氣,豎起耳朵,每一隻毛孔都在搜索。屋子裏亮堂堂的,陽光就在院子裏,正越過窗戶,要淌到屋裏來。可她的眼前一片漆黑,仿佛撞進了地窖,到處都是陰森森濕淋淋的。
她像停擺的鍾那樣癱坐在沙發上。額頭竟布出細密的汗珠。她把汗珠抹掉,開始打開箱子,整理行李,又鑽進衛生間,洗了個澡出來。她得讓自己原封不動。她得抹去任何一絲血跡,不讓人看見,甚至,也不讓自己看見。
剛洗完澡不久,老三來電話了。隻是老三沒像往常那樣趕過來看她,而是把她約出來,在一個鴿子籠般的咖啡館裏。老三說,這是她新近發現的,有書,有畫,有盆栽,要緊的是這裏很安靜,絕不會碰到熟人。老四頓時明白過來,這才是老三的真實意圖:要避開所有的眼睛,讓她們的見麵神不知鬼不覺。
之前,老四和老三也常去喝咖啡,都是去老地方,但老地方有好多,哪裏熱鬧就往哪裏鑽,哪裏新開張最豪華,就成為她們新的老地方。她們在那裏坐著,喝咖啡是其次,惹眼第一。隻要她們坐在哪裏,梅城的富貴與華麗就在哪裏。她們的存在就像兩台雷達幹擾器,到哪裏一出現,哪裏的女人就會眼花瞭亂迷失方向,跟著就以為與她倆相比,自己幾十年女人算是白活了。
因此沒有人不認識她倆。甚至,梅城人連誰是誰也分得很清楚,連她們的來龍去脈也成了傳奇:那個黑點的矮點的,比另一個年齡小,但她是她的嬸子;那個白點的高點的,她能有今天,多虧了她嬸子。
如今,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梅城傳說中的老四就見不得光了,隻能躲進這個咖啡館的角落裏。巨大的落差讓老四無所適從,她就像掉進陷阱的兔子那樣張望著,轉動的眼睛仿佛水車,邊轉邊掛滿了水珠。
她的胸腔裏開始轟隆隆響。那是火苗的聲音。爐門關著,火苗從每一道縫隙往外擠。
她把眼睛落在一旁的木窗上。那窗關著,又被一條條木方再度封住,目光要穿出去,隻能釘子一般往外紮。
她轉過臉來,突然道,你說,這麼多年來,我哪一點對不起你?是我把你帶到這個圈子裏來,我有的我都讓你有,可你,你是怎麼對我的?
她終於發作了。沒有任何征兆和前奏。老三驚呆了,石像一般看著她。
我,我怎麼了?老三說。
你沒怎麼。你能怎樣?你還不是跟他們一樣,巴不得我倒黴,巴不得我早死。他們算計我害我,你也跟著算計……
接下來沒有語言,隻有轟隆隆的哭聲,仿佛高壓鍋的閥門響了,氣浪的聲音蓋過了一切。滿屋子的水氣,滿屋子的淚。而老三,正如高壓鍋上的那隻小孔,唯有她在,老四滿肚子的壓力才能升溫,加速,沸騰……直至突破極限,變成淚水,以狂暴的方式噴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