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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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襲

我的朋友告訴我,陌生人在一個冬天的傍晚到達了他的故鄉——泥河。

陌生人在鎮西邊的大路上往村子中艱難跋涉,那天正午時分開始的大風雪將路兩邊的溝壑旋成與路一樣的平地,陌生人循著路兩邊枝杈朝天的老樹才不致於陷進溝裏。他戴著舊毛線筒帽子,穿著襤褸的棉衣,袖口和衣角已經露出破敗的棉絮,袖在袖筒中的兩隻手緊緊壓緊腰部的棉衣,耳廓和鼻子凍得通紅,毛線帽子邊緣露出的亂發與眉毛凍成一根根彎曲的針。

村裏的老獸醫趙德奎在給一頭黑白花的母豬注射完並看著後者漸漸凍僵後正在往家趕。頂風匆匆向前的老獸醫在將一把鼻涕抹到鞋底後抬頭時看到了陌生人登上村口的小石橋。後來,趙德奎說他隻一眼,就斷定那不是隻好鳥。趙德奎對眾人說,那樣的天氣,隻有魔鬼才會出門。我的朋友說老獸醫說完後得意地環視了一遍圍繞著他的鄰人,鄰人們點著頭對他的話表示認同,但同時叢生了許多疑竇。趙德奎不顧鄰人們打滿他額頭的複雜的眼神,他確實也早已忘記了花母豬的死因,或者,從開始,他就沒有想到過這件事。那天,他隻奮力地反手從後脖領口處伸進棉衣裏“嗤啦嗤啦”地抓撓著後背處粗糙的皮膚。這時泥河人已經被據說是陌生人身上飛速傳播開來的跳蚤叮得如坐針氈,夜不能眠,食不甘味。

那個傍晚,陌生人在石橋上站了許久,雪團撲到他身上的迎風麵,緊接著被風旋到背風麵,並迅速凍結在先前已經與破舊衣裳的纖維凍成一體的冰淩上。遠遠地看上去,陌生人一半是白一半黑,白的一半翹起,像一隻公雞尾巴。黑的一半豎著凹起來,像把粗糙的彎刀,刀把模糊地伸到他的大腿上,並在膝蓋處消失。合起來看,陌生人像被一把奇怪的彎刀剁去前半個身子的公雞,是一尊具有牲祭意味的圖騰。陌生人站在小石橋上,將上身和下身別成非常不調協的角度,一邊不讓風吹進脖口,一邊又能順利地在橋欄杆上將凍在一側的冰塊擠去。過後,陌生人決然走下橋來,走進村莊。村莊中的炊煙按往常的濃度與節律升到煙囪口後被風一吹而散,陌生人發現家家戶戶屋頂之上的雪團在“簌呼簌呼”地發灰。他默默地走過上著門板的新生活生資門市部和聰聰電器修理部在大同鞋店門口停住腳,從鼻尖上摳掉一塊水滴狀的冰淩舉手敲門。

直到冰淩溶化在陌生人的手心,鞋店的主人鄭大同才出現在玻璃門後。這時候他才回來不久,剛剛用鐵鎬頭鑿開東北窪的葦根地葬了雲良。後者在他外出的三年裏來到鞋店,並以店主自居。玻璃上有厚厚的冰花,鄭大同咕噥著返回裏屋,拿熱水泡過的毛巾在門玻璃上擦出一塊透明並在這塊透明中打量站在外麵的陌生人。

你要買鞋嗎?

鄭大同問。

陌生人沒有回答,因為他頃刻被坐在門對麵櫃台後的一個女人所吸引。這是個美麗的女人,有長長的黑頭發和大大的眼睛,還有潔白的堅利的牙齒,這個女人正在認真地用最後者對付一小堆苦杏仁,女人伸出粉紅色長長的尖舌頭,將剝開外殼露出的淡黃色杏仁粘進口腔裏,這讓陌生人想起了夏天他在戈壁灘上認真觀察過的一隻斑紋蜥蜴。那隻蜥蜴就用這種方式吞吃了一隻蝗蟲。想到這裏陌生人聽到自己艱難吞咽的聲音,他已經很久沒有享用過食物。他從袖筒中抽出一隻手,用食指觸摸在他的角度看來輕易就取到的櫃台上的杏仁。鄭大同轉身看了看他的女人,又回頭疑惑地看了看陌生人,陌生人再一次拿拇指和食指捏起一隻杏仁,在想像中把它送到嘴裏。

你不買鞋呀!

鄭大同說。

接著,鄭大同將抹布撂到櫃台上,走了兩步指著站在門外的陌生人對他的女人說:

你到裏屋去,外麵有個瘋子。

給我一碗熱水也好啊。

陌生人喃喃說著撫摸著鞋店的門玻璃。

我的朋友說,他不明白鄭大同在天寒地凍的雪天為一個睡了他老婆的人下葬,但卻拒絕給陌生人一碗熱水。我的朋友猜測自己到了五十歲,也許六十歲,也許再老一點,就會明白。

門玻璃的溫度讓陌生人聯想到了屋裏的溫暖,陌生人眨了眨眼,無奈地再一次袖好手,走上大街,並在三兩步後與老獸醫擦肩而過。這之後的一個陽光大好的晴天,陌生人躺在街邊的稻草堆裏,對村裏的三個以感化他為目的而過來陪他曬太陽的老頭兒講:雖然那天風雪很大,但老獸醫身上死亡氣息瞬間刺激了他的鼻腔,讓他在風雪中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老獸醫別著頭,以巧妙的姿勢躲避寒風,舊雷鋒帽的兩隻耳蓋被牢牢係起,口鼻中呼出的白氣讓陌生人臉上出現了短暫的神往。

陌生人告訴老頭兒們,他看著老獸醫在石橋東邊向南拐去後回頭繼續朝東走並敲了街北邊一家紙草鋪的門。紙草鋪的主人劉修德正在裏屋烀紅薯,他首先聽到了門響,然後拿下巴示意圍著爐子烤手的老伴兒到前邊看看。他的老伴兒站起來時習慣性地扶了下在屋裏拐了兩個直彎,最後通向牆體中煙道的鐵皮煙囪,燙得“哎喲”一聲將手拿到嘴前邊吹了幾口氣,然後互相搓了搓接著往外走。好像被燙和表達被燙隻是個不能造成任何後果的儀式。老太太撩開裏屋蠟染著蝙蝠和梅花圖案的布門簾,在堆放著花圈、紙馬紙樓紙電視紙轎車紙別墅紙錢的外間裏像立起的一條蛇一樣遊走,最後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門。

可憐的人!

老太太說:

這可不是個辦喪事的好天氣,不過,你選吧,過會兒,我傻兒子回來,會準時給你送到家裏。

陌生人進到屋裏,關上門,在老太太說話的時候貪婪地將紅薯的香氣吸進肺裏。

真香啊!

陌生人最後環視了下滿屋子的紙草說。

陌生人的話讓老太太迅速消失了笑容,她拉下臉,看著陌生人不停地抖頭上和身上的雪花。

你們家沒死人啊?

老太太問。

老太太的話讓陌生人一怔,隨即,陌生人認真地搖了搖頭:

沒有,我家從來不會死人。

陌生人的話讓老太太臉上浮起許多不屑,老太太將陌生人拉到門邊打開門:

是啊,是啊!

老太太說:

看來,你們家今天是真的沒有死人。

說著,老太太把陌生人推到門外並栓上門。老太太感覺有些異樣。返回裏屋後,老太太對老頭兒劉修德講:這個人,怎麼這樣輕呢,沒有分量,大概快餓死了吧。劉修德費勁地抬起上眼皮,說,什麼人?什麼輕?——他已經把陌生人的來訪忘記了。

陌生人敲的第三家是理發店,理發師傅杜雲強捧著一隻小盆子坐在一隻黑色人造革皮麵的轉椅上吃麵條。他咀嚼著麵條,拿筷子指著站在門外的陌生人吆喝:

回吧,回吧。水都凍住了,沒法洗,改天再來吧。

陌生人返回到大街上,在風雪裏若有所思。我的朋友說,陌生人也不笨,也許他已經明白,他知道這樣下去不會得到一塊熱幹糧,也不會有半尺棲身之所。所以,他改變了策略,鑽進了朝向大街開著口的小巷子。

我的朋友說陌生人在麵醬鋪受到了最好和最壞的待遇。

陌生人站在麵醬鋪的大門前,剛舉起手,“吱”一聲,一個老得看不出年紀和性別的人為陌生人打開了木門。

快進來!我的孩子!

呂呈祥一把將陌生人抱住,把他讓到裏屋的火爐前。屋裏很暗,是隻八瓦的鎢絲燈泡,呂呈祥借著昏黃的光打量陌生人,一麵說著他黑了瘦了,一麵拿手搓著陌生人冰涼的手指。過後,呂呈祥掀開鍋蓋,從鍋蓋拿出熱氣騰騰的饅頭和蛋花麵醬,呂呈祥說:

我就知道,他們都在說謊,你一定會回來。快吃吧,孩子,吃飽了,就不會冷了。吃飽後,你趕緊睡一覺。明天我帶你到大街上轉一圈,我要告訴每一個人,我的孩子沒有死,他回來啦。

麵醬鋪掌櫃絮絮叨叨講著,熱切地看著陌生人狼吞虎咽。我的朋友說在這之後,直到離開,誰也沒有見過陌生人吃過一餐飯,所以,陌生人用什麼方法在他們村莊活下去,至今是個謎。

呂呈祥湊近陌生人,拿白毛巾擦陌生人頭上冰雪融化成的水珠,一麵替他整理帽子。半飽的陌生人這時候才注意到了麵醬鋪掌櫃的激動,陌生人發現呂呈祥的手在顫抖,多年之前就已經發現自己再不會感動的陌生人這一次確定自己的心為這個呂呈祥快速地跳了幾下。呂呈祥的臉和手讓他想起了前世或今生的某些場麵和細節,回憶深處的感動再次與現實呼應,突如其來的感動讓他難以適應,以至於在喝下最後一口湯後打了個噎嗝。呂呈祥後來說在他帶著陌生人去休息時,注意到陌生人的腿竟然不瘸,並且在他舉著手電筒看他的側麵時,才發現了他的大得出奇的長鼻子。

天哪,你竟然有兩條好腿!

呂呈祥說。

陌生人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呂呈祥心裏想,我一直都有兩條好腿呀。呂呈祥舉著手電筒圍繞陌生人轉了一圈。最後,呂呈祥停在陌生人的側麵,拿手電筒直射著陌生人的臉。陌生人在強光中瞪著眼,但這樣的異樣呂呈祥根本沒有注意。

天哪,這麼大的鼻子!

呂呈祥的驚詫和疑問再沒有讓陌生人有所反應。陌生人正在走向牆角的一張窄床,床上鋪得齊整的被褥讓陌生人周身感覺鬆懈舒適,一陣困意立即襲來,他感覺抬不起眼皮。可當他伏身彎腰手扶床沿,打算躺上去的時候,頭部遭受了猛烈的敲擊。

陌生人倒在床邊的地上,呂呈祥扔掉斧頭,把陌生人拖到大門外邊的雪地裏。

哼,大鼻子老李,去死吧。

呂呈祥關上大門,朝著門外小聲而堅定地說:

你個破公安,我兒子根本沒有殺人,沒有殺人!

我的朋友說陌生人一連幾天,找不到住處。陌生人醒來是在幾天後。風停後的村莊到處堆滿冰雪,陌生人孤獨地沿著大街小巷遊蕩。他一直希望能有人請他進門、希望有人給他一塊幹糧。他懷著這樣的和其他的某些信念遊蕩,從街頭走到街尾,走遍了村莊中的大街小巷。沒人主動跟他說一句話,在陌生人遊蕩了兩天後,一隻流浪狗做了陌生人的朋友。陌生人遇上這隻流浪狗時,後者正被毛昌拿著扁擔打出門外。我朋友說陌生人看到流浪狗的一條後腿已經被打斷,從毛昌家的院子到門口拖出一道殷紅的血線。毛昌很生氣:

放肆的畜生,糟蹋了這麼多地瓜幹兒!

毛昌拿著幾塊被狗咬過的地瓜幹兒展示給對門。對門的於道三袖著手,沉默地看了眼憤怒的中年男人後打量起陌生人。

咦,是個生人。

於道三看到了陌生人。

毛昌正打算關上大門,聽到於道三的話重新打開未關嚴的大門探出上半身。陌生人與毛昌有了片刻的對視,陌生人發現這個中年男人的目光中仍然包含著很多憤怒。毛昌好像感應到了什麼,走到大門外,不小心碰掉了好多根簷下的冰淩柱,那些冰淩柱掉在地上,發出脆響。流浪狗把冰淩柱當成了某種福利,急切地挪跳過去低頭嗅時被毛昌一腳踢開。毛昌沒有為流浪狗嗚嗚的吠叫分神,他對著陌生人說:

你是來走親戚?

陌生人將毛昌的詢問當成了友誼,陌生人禮貌地往上碰一碰舊毛線帽子,衝著毛昌笑了笑:

不,我這裏沒有親戚。

陌生人的話讓毛昌和於道三一齊笑了起來。

那你叫什麼?從哪裏來?來泥河幹什麼?

於道三問。

於道三的話讓陌生人好一陣沉默,最後,陌生人摘下帽子拿在手裏,掂了掂,低聲說:

我是個魔鬼……我來這裏,不幹什麼。

哈哈,魔鬼?有意思!

於道三說。

唉,可惡,今年來咱們村的瘋子特別多。

毛昌說完,關上了門。

於道三歪著頭,打量了陌生人一會兒,吊起一隻嘴角,帶著陌生人不能明白的複雜表情對著陌生人笑了笑,點上煙,悠閑地跨出門檻,朝巷子口走去。陌生人蹲下來朝縮在牆根下的流浪狗伸出手,流浪狗又嗚咽幾聲,陌生人執意伸著自己的手,臉上露出剛才對毛昌那樣的笑。流浪狗站起來,試探性地往前艱難地挪了幾步,陌生人招了下手:

好,到這邊來。

流浪狗嚇得後退了。陌生人隻好重新開始,最後,終於得到了流浪狗表示友好的嗅手禮。陌生人撫摸了下流浪狗的腦袋,加深了彼此之間的信任和友誼。

陌生人和狗走出巷子口,漫無目的地向東走時,被南牆根下一群曬太陽的老頭兒叫住。

哎,到這邊來!

於道三抽著煙,指著陌生人對眾人說:

哈哈,他說他是魔鬼。

眾人笑起來,過路的聽到笑聲,紛紛駐足。

魔鬼?真好玩,我活到這麼大年紀,隻聽說過,還沒真見過什麼魔鬼呢,哎,你過來,讓我好好看一看。

另一個老頭兒招呼著陌生人。

陌生人跨步向人堆處。

有意思,瘋子們都說自己是帥哥,還沒有說自己是魔鬼的,你是第一個,有點意思。

陌生人停住腳步,義正辭嚴又有些羞愧:

我不是瘋子,我是魔鬼——

又一陣大笑:

好吧,好吧,你就是魔鬼。

又一個老頭息事寧人地說。他說完,從身旁草窠中端出茶壺,對著壺嘴呷了幾口後重新將壺塞進草窠中。

過來坐坐吧,來,魔鬼,坐坐。

由於陌生人的原因,人們沒有在意那隻又髒又瘦的流浪狗。流浪狗過去臥在陌生人的腳邊,像個找到了母親的嬰兒。流浪狗拿頭輕輕蹭著陌生人的腳踝,陌生人則伸出手撫摸著流浪狗的腦袋和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