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到了新時期,人們知道還是自己的頭腦最可信。父親明確采取了不依傍他人,“修辭立其誠”的態度。我以為,這個“誠”字並不能與“偽”相對。需要提出“誠”,需要提倡說真話,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大悲哀。
父親一生對物質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頭腦都讓哲學占據了,沒有空隙再來考慮諸般瑣事。但是他總是為別人著想,盡量減少麻煩。一個人到95歲,沒有一點怪癖,實在是奇跡。父親曾說,他一生得力於三個女子:一位是他的母親、我的祖母吳清芝,一位是我的母親任載坤,還有一個便是我。1982年,我隨父親訪美,在機場上父親作了一首打油詩:“早歲讀書賴慈母,中年事業有賢妻。晚來又得女兒孝,扶我雲天萬裏飛。”確實得有人料理俗務,才能有純粹的精神世界。近幾年,每逢我的生日,父親總要為我撰寫壽聯。1990年夏,他寫了最後一聯:“魯殿靈光,賴家有守護神,豈獨文采傳三世;文壇秀氣,知手持生花筆,莫讓新編代雙城。”父親對女兒總是看得過高。“雙城”指的是我的長篇小說,第一卷《南渡記》出版後,因為沒有時間,沒有精力,便停頓了。我必須以《新編》為先,這是應該的,也是值得的。
父親雖奉儉,但不乏生活情趣。他並不永遠是不苟言笑的,也有豪情奔放、瀟灑閑逸的時候,不過機會較少罷了。1926年父親31歲時,曾和楊振聲、鄧以蟄兩位先生,還有一位翻譯李白詩的日本學者一起豪飲,四個人一晚喝去12斤花雕。60年代初,我因病常住家中,每天傍晚隨父母到頤和園包坐大船,一元錢一小時,正好覽盡落日的綺輝。一位當時的大學生若幹年後告訴我說,那時他常常看見我們的船在彩霞中飄動,覺得我們真如神仙中人。我覺得父親是有些仙氣的,這仙氣在於他對一切看得很開。在他的心目中,人是與天地等同的。“人與天地參”,我不止一次聽他講解這句話。《三字經》說得淺顯,“三才者,天地人”。既與天地同,還屑於去鑽營什麼!那些年,一些稍有辦法的人都能把子女調回北京,而他,卻隻能讓他最鍾愛的幼子鍾越長期留在醫療條件落後的黃土高原。1982年,鍾越終於為祖國的航空事業流盡了汗和血,獻出了他的青春和生命。
父親的呆氣裏有儒家的偉大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自強不息到“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地步;父親的仙氣裏又有道家的豁達灑脫。秉此二氣,他穿越了在苦難中奮鬥的中國的二十世紀。他的一生便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的縮影。
據河南家鄉的親友說,1945年祖母去世,父親與叔父一同回老家奔喪,縣長來拜望,告辭時父親不送,而對一些身為老百姓的舊親友,父親則一直送到大門口,鄉裏傳為美談。從這裏我想起父親和讀者的關係。父親很重視讀者的來信,許多年中常常回信。星期日上午的活動常常是寫信。後來我曾代他回複一些讀者來信,尤其是對年輕人,我認為最該關心,也許幾句話便能幫助他們發掘了不起的才能。但後來我們實在沒有能力做了,隻好聽之任之。
時間會撫慰一切,但是去年初冬深夜的景象總是曆曆在目,我想它會伴隨我進入墳墓了。當晚,我們為父親換衣服時,他的身體還那樣柔軟,就像平時那樣配合。他好像隨時會睜開眼睛說一聲“中國哲學將來會大放光彩”。我等了片刻,似乎聽到一聲歎息。
不得不離開病房了,我們圍跪在床前失聲痛哭!鍾遼扶著我,可我覺得這樣沉重而孤單!在這茫茫世界中,再無人需我侍奉,再無人叫我的乳名了。這麼多年,每天清晨最先聽到的,是從父親臥房傳來的咳嗽聲,每晚睡前必到他床前說幾句話。我怎樣才能從多年的習慣中走出來!
然而日子居然過去快一年了。隻好對自己說,至少有一件事稍可安慰。父親去時不知道我已抱病,他沒有特別的牽掛,去得安心。
文章將盡,玉簪花也謝盡了。鄰院中還有通紅的串紅和美人蕉,記得我曾說串紅像是鞭炮,似乎馬上會劈劈啪啪響起來。而生活裏又有多少事值得它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