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受不了這樣的勞累,加上長期心情抑鬱,竟癱瘓了。我和妻子工作繁忙,於是日常照料媽媽的擔子,便落到了他的身上。對此他倒沒有異議,隻是提出了兩個條件:媽媽的退休工資要全部給他,另外,我和妻子還要負擔他們的日常花銷。
說實話,他的這個要求很讓我替媽媽心寒。一輩子的夫妻了,到最後卻還是這般明算賬,做人到這樣的境界,絕對算奇葩了。
平心而論,他對媽媽的服侍還算盡心。癱瘓3年,媽媽身上沒生過一個褥瘡。3年後,媽媽去世,他哭得比我們還要悲傷。妻子很鄙視他:“少了一份收入,自然傷心啦。”我內心也有怨氣,但看到他老淚縱橫的樣子,又有幾分心酸。
沒了媽媽,這個世界,他便成了徹底的孤鳥。
4
過了75歲之後,他的身體每況愈下。
曾經開墾過的農田任其荒蕪之後,他又添了一個新習慣——撿垃圾。每天清晨,蹬著他那輛破舊的小三輪車出門,瓶子罐子包裝袋,所有能夠撿回的東西,他悉數收入囊中。可賣的垃圾賣到廢品站,廢品站都不收的破鐵,就堆在院子裏。日複一日地積攢,本來窄小的院子,漸漸擁擠得走路都艱難了。
我和妻子敢怒不敢言,正擔心那個家不知要被糟蹋成什麼樣子時,他忽然做了一件大事——買了一套電梯房,就在我居住的那個小區。
我和妻子大吃一驚,一套電梯房將近30萬元,他哪來這麼多的錢?他很得意,摩挲著印著他名字的房本,給我算了一筆細賬:每月工資2400元,撿垃圾每月也有近千元的收入,還有之前媽媽在時,他們兩個的工資全部存下,這十幾年,他生生給自己攢出了一套樓房。
“老了,我要生活在你身邊,怎麼也得有個自己的家。”說這話時,他一臉的平靜。從震驚中緩過神兒來的我,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本來想著住到電梯房來,他總能享兩天清福了,誰知,搬過來沒有一個禮拜,他就開始了嘔吐。
許是意識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得病之後的他忽然間脫胎換骨成另外一個人,住院第一天便將存折拿出來:“治病需要錢,你拿去用吧。”
我不想接,可他很執拗,一個勁兒地塞過來,末了又長歎一聲:“我不在了,這些錢還不都是你的!”
這樣溫情的話,隨著住院時間的延長,他說得越來越多。一個夜晚,我正給他泡腳,他忽然低低地說了一句:“我奔了一輩子的錢,到現在才發現,再多也暖不了心,人最重要的還是親情啊!”
我的眼淚一下子落下來。
長期以來,我一直怨恨他對錢的執迷,但現在,他的突然了悟又讓我恐慌,放下這一切的他,大去的日子真的不遠了吧。
越接近這樣的臨界點,我竟愈發舍不得他。好多時候,看著他弱弱地躺在病床上,我的腦子裏會盤旋著一句話:如果他沒了,這個世界,我也就遺失了自己的根。
人到中年,我才第一次體會到父子之間的血脈情深。
他開始細碎地回憶過往的時光,我也是第一次了解,他怪異吝嗇的來源。
他從小就沒了父親,奶奶再嫁後,繼父對他毫無感情。年幼的他靠四處乞討上完了小學中學,之後又靠著撿煤渣當苦力讀了大學。後來雖然日子好了,可心中的不安全感已經生了根。也是緣於親生母親的冷淡,他這一輩子都不再相信任何親密關係。惟一能讓他心安的,除了錢,還是錢。
了解了他的經曆,我的心中酸楚更甚,童年的印記伴隨了他一生,這個可憐的人,不吃不喝不享受,拚盡生命攢了一生的錢,到最後,又剩下了什麼?
“最起碼剩下了兩套房子,現在想來,也算對你和你姐姐的補償吧。”說這話時,他的眼中閃爍著淚光,那雙瘦骨嶙峋的手,猶疑地、窘迫地、小心翼翼地從被子下麵探出來,輕輕握住了我的手。
“爸爸……”我哽咽著用力回握住他蒼老的手,泣不成聲。
間隔40幾年的冷漠光陰,在那個瞬間,濃縮成薄薄的一片溫暖,落在那雙緊緊握住的手掌中,落在我們父子滾燙的熱淚中,悄然融化,淡淡揮發。
在人生的盡頭,我吝嗇的父親,終於找到了生命本源的溫暖。雖然這溫暖不會太持久,但哪怕隻是刹那,他的靈魂,也遠離了孤單。我期冀,這溫暖能伴隨他的腳步,停駐在天堂的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