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密局的審訊室設在一間地下室裏,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子裏,四麵白牆落地,當中是一張書桌、幾把木椅以及照明、錄音設備。
書桌前孤零零放著一把椅子,毛林根坐在椅子上,麵對著兩盞強光台燈,微閉雙目,身體非常放鬆地坐著,神態從容不迫。
程天境走進審訊室,默默看了毛林根幾秒鍾,吩咐審訊的特務都出去,自己與虞方南坐在他的對麵。
毛林根睜開眼睛,用手背擋了擋刺眼的強光,打量了程天境和虞方南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程天境為他解開手銬,取出一根蠟燭,放在桌上點燃,熄滅了所有的燈。房間內頓時暗了下來,一燈如豆,在搖曳的燭火映照下,三人的麵容變得有些模糊。
屋中很靜,靜得能聽出彼此的呼吸聲。
過了好一會兒,程天境低聲說道:“幹我們這行的,都不太喜歡光,願意呆在黑暗裏,是不是,毛先生?”
毛林根點了點頭,道:“黑暗,能讓人產生安全感。程局長也曾在敵占區幹過,了解這種生活。”
程天境道:“我是民國二十八年回到上海的,隻幹了不到五年,由於身份暴露,被迫撤離。說實話,我很懷念那段日子,因為那時……我們不是敵人。”
毛林根道:“可是我們終究還是成了敵人。”
程天境沉默一陣子,道:“話題扯遠了,說正題吧。毛先生,大家都是幹這行的,規矩你懂。這房裏原本掛了十幾種刑具,我叫人都撤了下去,我不想對你用那些東西,沒意思。咱們的談話可以痛快一點兒,好不好?”
毛林根慢慢坐直身體,道:“開始審訊了麼?”
程天境道:“你我打了十幾年交道,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就算是聊聊吧。”
毛林根道:“你既然抓到我,一定查清了我的身份,找到我的商行,是不是?”
程天境點頭道:“可惜晚了一步,你的人已經清理過,沒留下有用的線索。”
毛林根道:“我的家呢?也去過了?”
程天境道:“去過了,你夫人提前撤離,我們撲了個空。”
毛林根道:“你從鄰居嘴裏,打聽到我妻子就快生了,想必也做了安排。”
程天境道:“醫院、診所,凡是能夠接生的地方,都派了人。希望找到她,把她帶來。”
毛林根道:“不愧是老特工,該做的都做了。”
程天境苦笑道:“這些都是常規套路,對你而言,毫無意義。你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什麼都沒留下。”
毛林根道:“可是你畢竟抓到了我,這還不夠嗎?”
程天境道:“你在上海潛伏的時間比我長得多,在我的印象裏,你是一個幾乎不犯錯誤的人,如果不是主動送上門來,我恐怕永遠都抓不到你。毛先生,我很好奇,你在保護什麼人,值得你以命相抵?”
毛林根道:“我保護什麼人,現在已經無關重要。程局長,我想反問你一句,國民政府潰敗在即,你費盡苦心地抓捕我們,能改變滅亡的局勢嗎?”
程天境道:“抓捕你們,不僅僅是我的工作,而是我的使命。即使黨國到了最後一刻,我也將效忠到最後一刻。”
毛林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程天境拂然道:“你我是有信仰的人,我們都甘願為信仰付出一切,這很可笑嗎?”
毛林根道:“你的信仰是什麼?”
程天境不假思索,道:“三民主義。”
毛林根道:“我想請你回答,貴黨政府的所做所為,究竟是遵從三民主義還是背叛了三民主義?”
程天境道:“這不是我關心的事,我是軍人,軍人的職守是服從命令,不是操弄政治。”
毛林根正色道:“軍人首先是人,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棄做人的良知!如今的國民政府喪心病狂、草菅人命,早與三民主義提倡的平等民主方針背道而馳!程局長,給這樣的政府做鷹爪,還是你的初衷嗎?”
程天境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毛林根接著說道:“兩天前,保密局的特務強行闖入中央銀行,逮捕稽核專員黃競武先生,是你幹的麼?”
程天境道:“毛森指使人幹的,不過,我知道這次行動。”
毛林根道:“黃先生現在怎麼樣了?”
程天境道:“黃競武暗中通共,企圖阻止中央銀行轉移庫金,這事讓老頭子發了火,誰也救不了他。他……已於昨天晚上被秘密處決。”
毛林根眼中閃過悲憤之色,道:“程局長,這就是你宣誓效忠的政府!公理何在?人權何在?人性何在?程局長,如果我沒有記錯,在你居室的牆上,掛著一幅字,寫的是陶行知先生的《中國的人命》,裏麵有這樣一句話:中國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翻身?要等到人命貴於財富,人命貴於機器,人命貴於安樂,人命貴於名譽,人命貴於權貴,人命貴於一切。隻有等到那時,中國才站得起來!這話想必你銘記於心,對不對?當年你們黃浦同學組織複興社,一群熱血青年慷慨激昂,希望鼓舞民眾、振興國家,可是十幾年來,你們的願望實現了嗎?我看根本沒有,國民政府貪汙腐敗,國力羸弱,生靈受荼毒,人命如草芥,如此一個獨裁的、不得人心、肮髒透頂的政府,再不垮台,天理難容!而你卻愚忠於這樣的政府,淪為它的幫凶,不覺得可悲嗎!”
聽著毛林根的詰問,程天境無言以對。在這間審訊室裏,兩人的角色仿佛發生了變化,毛林根成了主審官,率先對程天境的靈魂發起最犀利的拷問。程天境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的詞彙變得無比貧瘠,事實明擺著的,國民政府的黑暗程度,連他這個老黨員也看不過去了,自己為之奮鬥的太平盛世,看來隻能在某手中得以實現了,想到這裏,他心中不由得一陣悲哀、一陣蒼涼。
正在這時,一個副官走了進來,將一封電報交給程天境。
趁著程天境低頭讀電報的功夫,虞方南將身子向前微傾,湊到蠟燭的光線內,默默眨動眼皮。他等了這麼長時間,就是為了這一刻,利用眨眼的節奏,發出摩爾斯電碼。
毛林根用眼角的餘光一瞥,不過幾秒種,讀出了虞方南的信息,隻有一個單詞:“兒子!”這一刹那,他隻覺一股熱流湧遍全身,肖英是安全的。自己有了兒子了!毛林根衷心感謝虞方南,正是他冒死傳遞的信息,讓自己在人生最後時刻感受到巨大的幸福和滿足。毛林根努力克製著內心的激動,臉上不帶出絲毫異樣,默默地看著程天境。
程天境看完電報,抬頭看了一眼毛林根,低聲道:“不是好消息。”
毛林根道:“我的死刑判決書?”
程天境道:“上峰要求……馬上執行。”
毛林根似乎預知到這個結果,平靜地說道:“就在這裏?”
程天境道:“後院臨時搭了一個刑場,非常時期,一切都從簡了。”
毛林根道:“此地甚好,叫你的人動手吧。”
麵對他的坦然,程天境由衷升起一股敬意,猶豫一下,道:“如果你有什麼要求,我個人能辦到的,盡量滿足你。”
毛林根用手摸了摸頭頂,道:“如果不添麻煩的話……頭發太長了,我想理個發。”
程天境皺了皺眉頭,這個要求雖然不過分,但是三更半夜找理發師進入保密局,未免太過兒戲,何況這個人是即將執行死刑的共黨要犯。
虞方南忽然插口道:“我會理發,要不……我來試試?”
程天境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示意叫他動手利索些。
虞方南找了一把剪刀,站在毛林根身後,開始為他修剪頭發。
屋中異常靜默,隻聽得見剪刀喀嚓喀嚓地響聲。
毛林根雙眼閉合,神態從容安詳,渾然不似即將被執行槍決。程天境坐在角落裏默默吸煙,臉龐蒙在一片淡淡的煙霧中,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虞方南熟練地操弄著剪刀,他與毛林根從十歲起就相互為對方剪頭發,對彼此的頭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然而此刻,他的心象被浸泡在鹽堿水中似的,又鹹又澀,人世間最大的痛苦不是生離死別,而是麵對生離死別時的無能為力。
十分鍾之後,毛林根的頭發剪好了,他撣了撣肩頭的碎發茬,向虞方南道:“滿好,謝謝!”
短短四個字,虞方南從兄弟的話音中聽出了訣別,他心裏痛如刀割,臉上卻不動聲色,隻是淡淡回了一句:“不客氣!”
毛林根看了一眼程天境,道:“走吧。”
四個特務將毛林根押到保密局後院,來到一堵磚牆下。隻見牆麵布滿坑坑凹凹的彈孔,想必此地已經經曆多次行刑。毛林根用手撫摩一下牆麵,回頭道:“動手麻利點,我不想死得太難看。”
程天境叫人拿來一把椅子,放在毛林根身邊,低聲道:“坐下吧,這樣……會舒服一點……”
毛林根沒有拒絕,坐在椅子上,揚起頭,天上下起蒙蒙細雨,黑暗中,清涼的雨絲落在他的臉上,一股濕潤的氣息直沁肺腑。此刻,他已別無牽掛,心靜如水,默默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
程天境看著他,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這一刻,麵對即將被執行的老對手,他卻感覺自己仿佛是失敗者,而且輸得一敗塗地。如果命運可以改變的話,他寧願與毛林根互換角色,去為信仰奉獻生命。可惜他沒有這個機會了,想到千瘡百孔的黨國政權,自己為之奮鬥半生的政黨淪落到如此地步,不由得心念俱灰,長長歎了口氣,將手臂機械地向下一揮,隻聽噗噗噗幾聲悶響,行刑的手槍全部加了消音器,毛林根的身體顫了顫,緩緩從椅子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