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生命像流沙,無論如何都會流失,卻還要浪費最後一點力氣,去證明自己真的在意過。景澈想起在雪柏郡那大半個月,七影對她無微不至地照顧,幾近把她捧在手心嗬護,她終於是曉得了,從前卻是在沒心沒肺地接受。本來他不該卷入今日的圈套裏來,是她害他的,是她連累他的,他卻一句不責怪她,隻要她好好活著。
這個有些呆頭呆腦的傻大個,這個時常會因為爭不過她而麵紅耳赤的大男孩,這個為族人鞠躬盡瘁的首領,這個為了讓師父出山不屈不撓的戰士。他正直,他勇敢,他無所畏懼,他敢作敢當。他是世上跑得最快的人,可是他終究是跑不過時間,跑不過死亡。
他原本是如此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轉瞬便要如同那千百隻棺材裏的屍體一般,成為枯骨朽土。
景澈從未像現在這一刻如此明了,原來人不過是被命運玩弄於鼓掌之間的渺小蜉蝣。她一直覺得命運待她不薄,總在千鈞一發的時刻救他一命。而如今終於曉得,總有一天命運會玩膩了她,筆墨一勾,魂歸望川。
命運要誰死,誰就注定難逃這一劫。
日月無光,山河失色,天地間唯有悲聲徘徊,經久不衰。
不記得過了多久,景澈啞了聲獨自抬頭,哭紅了的眼皮微微斂起,不話淒涼話天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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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雪柏郡附近的士兵就尋到景澈的時候,她抱著七影已經僵硬冰冷的屍體縮成一團,隻把頭深深埋著,目光直勾勾,無論別人對她說什麼都不理不睬。
沒有人敢動她,因為她是百裏劍聖的弟子,縱然昨夜是她放走了帝國俘虜阿鄴。
一陣“沙沙”腳步聲漸進。地上落葉厚厚疊一層,被踩碎的聲音在清寂晨曦中好似一曲不痛不癢的悲樂。
“景澈。”一片玄色衣袍及近在眼前,字正腔圓而又事不關己地喚道。
她充耳不聞。
他蹲下身,狠狠捏起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視他。
她的目光終於有了些焦距,視線裏淺淺青色胡茬長得肆意。看到這張熟悉的臉,如同漂泊的遊子見到明月,遠征的戰士聽到鄉音,世界的聲色才開始重新尋到歸屬。
事情終於過去了……她終於可以不用扮演另一個身份,對他口是心非,和他拔劍相向。
眼眶裏一片水光氤氳,她想放肆而宣泄地在他懷裏哭,可終於是沒有半點力氣,更是麵對他銳利的目光覺得陌生。
幹裂唇瓣微闔,喑啞的嗓音苦澀:“七影死了。”
而他語氣涼薄,無比惡毒:“那你怎麼敢還活著?”
她咬唇微怔,啞口無言。
她始終將他視作天地星辰,無論彼此有過多少傷害,她仍像是嵌在他骨肉裏一般不可分離。他刺她一劍是無意,她還他一刀是被迫,她天真以為這一切都可以挽救,以為他是她唯一的歸屬,她無比渴切此刻和他敞開心扉訴說委屈,訴說臨滄人對七影的迫害,對她的威脅,可是一切的一切還哽在喉間來不及出口,他卻隻問她怎麼還敢活著。
一句話便足夠天地崩裂,黑暗如同大潮洶湧淹沒孤島,光線看不見。
神情換上冷笑,脊梁挺起,景澈伸手撥開他捏著她下巴的手指,正視人雙眼:“我還沒死,有本事,你弄死我。”
四目相對,神情對峙裏幾乎是刀光劍影,恨不得殺死對方,卻又好似要從自己血肉裏剜出一塊,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百裏風間怒極背過身,餘光望見這清晨的天空歪歪斜斜地被光線切割破碎著。他的語氣裏波瀾不起,一字一句裏也沒有笑,都似刀子紮進心髒:“收斂好七影的屍體送去雪柏郡,把她押回迦凰山。”
景澈重新埋下頭,對他的話置若罔聞,麵無表情冷冽的臉像是一隻髒兮兮的瓷像,沒有魂魄也沒有生機,保持著那個姿勢仿佛要和七影的屍體密不可分,給人會長久地在這裏怵立下去的錯覺,隨時都有可能化成一個沒有生命的石頭。
幾個士兵上前分開景澈與七影。
他們一根根地掰開景澈的手指,而她不哭不鬧亦沒有劇烈掙紮,隻是異常執拗地、像是攥著最後的救命稻草一般用力的不肯放開。最後是幾個人合力粗暴地將景澈的手臂折到身後禁錮住,才將七影的屍體拖了出來。
七影原本被遮住的麵目露出來,隻見麵部浮腫發青,雖停止潰爛,五官早已模糊不堪,腐蝕嚴重處可見白骨森森。而更觸目驚心的,是七影的右腿被生生從腳踝處斬斷,沙石揉在血肉中,異常慘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