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山醉翁亭,果然有一個人懶懶地支在橫欄上。把盞傾壺,裏頭卻隻流出了幾滴殘酒。他綿綿地一放手,酒壺摔到地上,陶瓷破碎聲在寂靜的後山驀然響了一地。
景澈一怔,許久沒看到師父這般爛醉了。
她攔下他正欲去拿酒壺的手,清脆地喊了一聲:“師父!”
遠處黑山白水,頭頂半敞天光。百裏風間半眯著眸看向麵前的少女,僅剩幾分清醒在眼裏閃閃爍爍,似乎馬上便要被醉意包圍了。
終於認清了來人,他斜斜一笑:“是阿澈啊。”
“師父,你又喝醉了。”景澈不滿蹙眉,卻並沒有再像從前那樣劇烈抗議了。
“沒醉。”他隨意一拍身邊的空位,示意景澈坐下。
“沒醉便快教我劍法。”坐下來,她也沒搭理他這副醉醺醺的樣子,端著幾分慣有的頤指氣使。
“怎的?”一挑眉,一雙醉眸裏倒映著景澈的側臉,背景是摻散了三千飄搖破碎雪花的黑色幕布,“這麼好學?”
“好學還不好麼?”景澈不耐煩地斜起眼,卻還沒看清楚他的動作,便是一道玄光掠出亭子,連帶著擱在一邊的龍淵白劍都不見了蹤影。
留下朗聲一笑,自演自唱,旁若無人,響徹風雪:“狂飲瓊漿數百盅,醉舞長劍指虛空——”
目光投出去,涼亭下,雪花繚繞中,長風鼓動他的衣袍獵獵,空氣中朦朧酒意彌漫。他行雲流水地舞起劍,毫無章法可循,卻又渾然天成。
遙遠而孤獨的墨塔在他身後巍峨矗立,千百年的歲月都在他劍尖恣意流淌。劍氣掠過墨塔上的風鈴發出好聽的聲音,一陣陣響徹在風塵裏。玄袍黑發,執劍的他廖遠而灑脫,就像是遠古落魄的神祗至今不羈。
她走下亭子,他的劍氣霸道卻不傷她半分。
劍光滑了一個完美的半弧,匝在雪地上擊出一個黑乎乎的洞。百裏風間停下來,半含笑半認真地看著她:“阿澈啊,學了這套劍法,你就可以出去救天下了。”
景澈哭笑不得。這套劍法完全就是他醉得不清明,臨時起意創的,他醒來後記不記得都是個問題,別說拿去救天下了。
隻是他突然說到救天下,讓她有些吃驚。他灑脫不羈的老人家今日是被什麼刺激到了,竟然主動提起這事來。這話題已經是師徒的禁忌,因為爭執過太多次,她撼動不了他,反倒在安逸日子裏被他同化,隻得作罷不提。
“我不學這個,你教我點靠譜的行不行啊。”
我還要去和宮霖比武呢。不過後半截話咽在喉嚨裏——她自然不會同他老老實實交代。
他慵懶地一挑眉,腳步虛浮搖搖晃晃,走近來微微俯身凝視她,半含笑意,噴薄的酒氣若有若無地縈繞在她鼻側,癢癢酥酥的。
“這劍法可是別人求之不得的,為什麼不學?”
她莫名臉色一紅,幸好隱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微有不自然退開了一步,強著嘴不屑一顧道:“什麼求之不得,你就是靠著舞劍騙騙無知少女的春心。”
“阿澈不是無知少女麼?”他不清明地眯著眼,“那你倒說,師父帥不帥。”
“自戀成疾了吧。”景澈不耐又嫌棄地斜了他一眼。
他笑,故意扯過她的長發,懲罰似的往後一拉。
正好仰頭對上他的俊臉,她惱羞成怒,一邊從他手中拽回自己的頭發,一邊嘴裏嗔道:“師父你發什麼酒瘋!”
一推一搡之間,他身形不穩,腳下打滑,兩人齊齊跌倒在了地上。
他仰麵朝天地躺在雪地裏,仍是滿不正經、不肯罷休地抓著她的長發,一遍遍地問她:“快說,師父帥不帥,帥不帥……”
“帥個籃子啊帥……”她死活不肯屈服,恨恨地拉回自己的頭發,撣了撣身上的雪站起身來。
氣惱地正要走,離開了幾步又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嘴角依然斜著,喃喃道:“阿澈啊,師父帥不帥……”
聲音卻低下去,模模糊糊揉在喉間,像一條流不動的河。最後一眼的夜空,漆黑而幽靜,白色雪花傾斜而下,撲麵而來。
又折回身去,腳尖碰了碰他的身子:“唉,師父,回去睡了。”
沒有動靜,就這麼沒征兆的睡著了。
景澈又氣又好笑,蹲下身子,扯了扯他的臉:“師父,你再睡我就不管你了——”
手指無意間觸到他下巴的胡茬,又軟又硬,又絨又青。頓了頓,像是觸了雷區般急急忙忙縮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