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年庚戌,一歲

十二月十四日寅時,餘生於大義邨中蒼尚友堂之東室。汪氏自大倫公始,由鄞遷蕭山,傳十六世為曾大父孚夏公,諱必正,曾大母沈孺人,生子三。先大父贈文林郎朝宗公,諱之瀚,季子也。先大母贈孺人,即曾大母姪,生二子,長為先考,原任河南衛輝府淇縣典史,贈文林郎,晉贈奉直大夫南有公,諱楷。輝祖遡蕭祖為十九世孫,時奉直公以謁選入都,先嫡母方太宜人宿疾未療,先生母徐太宜人免身四日,即起治爨汲,因得脾泄,病至老不癒,為輝祖終身罔極之痛(同裏王宗炎填諱)。

九年,辛亥,二歲

奉直公晉京都,先是奉直公與山陰王坦人先生(宗閔)交最摯,庚戌六月,王宜人生,即有婚姻之約,及餘之生,遂訂姻焉,無媒妁也。

十年,壬子,三歲

奉直公選河南衛輝府淇縣典史之官。

十二年,甲寅,五歲

就外傳五月二十九日,先嫡母方太宜人卒,徐太宜人嚐語:“輝祖汝生時,吾方年少,書勞苦主,母恐吾倦寐,失汝乳哺,夕抱汝寢,汝啼付吾乳,乳訖,複抱去,易繈褓燥濕,必身親以為,常氣垂盡,尚執汝手,屬汝兩姊好好照看。憐汝如此,汝當時時記念。”輝祖年四五十,與兩姊言,感母慈恤,猶相向泣下也。

十一月,先大父為奉直公聘繼室王太宜人。

十三年,乙卯,六歲

王太宜人偕徐太宜人,挈輝祖之淇縣,延家靜山師(崇智)至署課學。

乾隆元年,丙辰,七歲

先大父至淇署,命餘曰:“輝祖。輝祖之生也,先大父年已五十有九,甫抱孫甚喜,咳名曰‘垃圾’,取其賤且多而有資於農也。五歲就傅,更名曰‘鼇至’,是見餘能解字義可讀書,為定今名。”餘見酒輒喜飲,一日署中宴客有火酒,盜飲醉死,浸發水中,越夕乃蘇,自是杯勺不能入口。

二年,丁巳,八歲

讀書官署。有兩陶器俱墜地,薄者毀焉。奉直公舉完者而示輝祖曰:“能厚如此,則均完矣。”因言做人,須厚如緞,可耐幾年,過即為紙,亦須為繭紙,尚可剝幾層,若為竹紙,則一觸便破矣。

三年,戊午,九歲讀書官署。

四年,己未,十歲

正月,奉直公以先大父年老、家有弟,例不得終養,引疾去官。三月發淇縣,取道濟寧。王太宜人方姙身,同徐太宜人坐獨輪篷車,甚苦,以貧不能雇大車也。五月抵家,弟榮祖生,七月殤。先大父寶愛輝祖,甚每觀劇,必令隨侍,歸則問所演劇姓名賢否,能對則喜。一日觀演《繡襦記》,先大父曰:“鄭元和賴得中狀元,可以做人。”輝祖對曰:“雖中狀元,畢竟不成人。”先大父嚐舉以告親黨曰:“此兒竟識得做人。”輝祖至今識之,不敢忘。一日有鄰生歲試劣等,眾斥其名,輝祖亦笑之,先大父怒撲輝祖曰:“是秀才才有等,汝尚無等,安可輕薄笑人。”輝祖跪謝,則又曰:“吾望汝他日做秀才,著藍衫拜吾墓下耳。”十月仲姊歸孫氏,餘潛出登舟觀彩輿,失足墜水,沒入舟底,逾時獲救。先大父痛撻之。十一月二十日,先大父卒。是歲,仍從靜山師學。

五年,庚申,十一歲

元日效蹴鞠戲,奉直公訶止之,授陳檢討,四六一冊,令每日讀半篇,不得下樓。輝祖後佐幕,以駢體文受知當事,本於是也。是年,延邑生鄭又亭師(嘉禮)主塾,令輝祖受業,初奉直公以賈起家,置田百餘畝,援例入官。先叔父裏居,為博徒所蠱,斥賣幾盡。奉直公既歸,或謂“訟必直,田可複也”。奉直公不忍辠叔父,至是資用日絀。經理先大父墳墓畢,之廣東謀生。八月十五日夕,紆道過會稽外家,輝祖從初放舟,密雨如絲。輝祖枕奉直公左股,臥行二十餘裏。撫輝祖起,推篷四望,顧謂輝祖曰:“兒知吾此行何為者?”輝祖未有以應也。奉直公曰:“垂老依人,非吾願也,幸老親尚健,不及此時圖生理,兒將無以為活。”輝祖泣,奉直公亦泣,瀏漓不自勝,強為輝祖收淚,雜舉經書,令輝祖背誦,因問曰:“兒以讀書何所求?”輝祖對曰:“求做官。”奉直公曰:“兒誤矣。此亦讀書中一事,非可求者。求做官未必能做人,求做人即不做官,不失為好人。逢運氣當做官,必且做好官,必不受百姓詬罵,不貽毒子孫。兒識之。”後又雜舉《論語》《學而》《孝弟》數章,講說之夜分,乃寢。至會稽,又手授綱鑒正史約一冊,曰:“日後長成,當熟此。”遣輝祖歸家,遂行。蓋自此不複奉庭訓矣。

六年,辛酉,十二歲

從鄭又亭師學。奉直公於前一年十二月十五日,卒於南海旅邸,四月喪歸。兩太宜人勵節食貧,紡織餘功,兼糊楮鏹自給,晝夜不少休息,常泣而訓輝祖曰:“兒不學必無以為人。汝父無後,吾二人生不如死。”督輝祖愈嚴。

七年,壬戌,十三歲

從鄭又亭師學。時門緒中衰,近族多不自立,諸博徒複誘之,皆疑兩母從宦有私蓄,日夜慫恿叔父向兩母索錢,不得錢則撻輝祖。兩母百方貸錢應之,甚至從徐太宜人手篡輝祖去,多有勸徙居以避者。兩母以宗祊在,堅不聽。往往炊煙不繼,至衣單禦冬。奉先大母及育輝祖,則衣食無少缺也。

八年,癸亥,十四歲

從鄭又亭師學,同學四人,遇輝祖獨嚴。每作一藝,必令三、四易稿,自晝達昏,不使頃刻暇。輝祖甚苦,私屬姊婿孫惠疇(世埰)問之,師曰:“此子必可成就,惜不肯潛心,吾鞭辟近裏,或可望其向學。縱之,則終身誤矣。”輝祖一生感師言入肺腑也。以兩太宜人力不能具脩脯,歲終,師他就館。

九年,甲子,十五歲

族叔奐若先生家,延上虞徐冠周師(冕)主塾,輝祖附學焉。朝暮往來,徐太宜人親翼護之,師年將七十,子幼,視輝祖則念己子,故教輝祖極摯,為製字曰“煥曾”,嚐勸輝祖曰:“若不勉學,不能成立。若母無出頭日矣。”蓋知輝祖之有家難也。輝祖家與塾隔河,每出塾,師必目送輝祖過橋,乃入。至今念之,猶常泫然。鄭師閱文最嚴,師以鼓勵為事,獎許甚至,故是年行文調暢,蓋非鄭師無以立學之基,非師無以長學之趣。二師之教如此,所謂相得益彰者乎。是歲,外舅王坦人先生官淮安山陽縣典史,或傳餘從叔父博簺無行,有獻諛者謂,“無媒聘,可悔家人”,幾惑其說矣。王宜人聞之,日夜泣母氏以告,外舅憐之。時餘方學為詩,即事雲“事有難平,處心無不用”。時題牡丹圖雲:“圖成莫訝開不早,開時便得稱花王。”長短句雲:“腸似黃河回九折,一折一番愁。河流無盡頭,愁到幾時休。”裏人傳至出陽外舅見,曰:“此子能處憂患,雖辛苦終當有成。”浮言漸息。

十年,乙醜,十六歲

徐師以疾去,輝祖力不能更從他師,依兩母起臥小樓,兩母督之學,不敢跬步出門外也。檢先人遺篋,得《太上感應篇注覺》,讀之凜凜,自此晨起必虔誦一過,終身不敢放縱,實得力於此。

十一年,丙寅,十七歲

依兩母學縣試童子,輝祖請往。兩母謂輝祖學未成,且家貧,未之許也。固請,兩母曰:“若自揣可進學乎?”輝祖自詡其技,輒應曰:“可。”兩母曰:“既可進學,豈有不令汝去者。”六月至縣,見試人多著紗單衫,心羨之。或贈錢許製衣,輒代作文。比案發,族中十八人皆招覆,輝祖獨不與,兩母不悅,既知輝祖受錢,則大怒曰:“兒無誌氣,為利不惜名譽。”撲而遣歸錢。輝祖痛自悔,晝夜學。八月,府試十八人者,皆不招輝祖終試。九月,督學江寧陳秋崖師(其凝)試第六名,入縣學(首題“盍徹乎曰”,二次題“三裏之城”兩節,複試題“鄒與魯閧”)。從山陰茅再鹿師(詒孫)論文。

二十年,丁卯,十八歲

王氏母舅延課,諸子凡七人,館脩十二緡,以三緡饋山陰張百斯師(嗣益),從論文焉。應鄉試第一場,有同號生呼求換卷,提調監驛道趙公(侗敩)見其七藝俱完,而卷前後各書一“好”字如杯大,問之,生曰:“某卷完,熟睡,夢人伸手入簾曰‘汝今科必中’,令於手心手背各書一好字,不料俱在卷上也。”趙公曰:“‘好’字於文為‘女’、‘子’,汝自問平日有罪過否?”生再三哀籲換卷另書,貌若甚恐,場中有鬼神可不懼歟?浙江額中舉人一百四名,是科始減十名,榜發不售。

十三年,戊辰,十九歲

二月,外舅以輝祖不能專學,招至官中,從山陽孝廉許虛舟師(延秀)遊,至十一月歸,有邀觀社劇者,餘謝不住。徐太宜人曰:“今日戲場喧嚷,吾都無所恐,往時汝去,吾聞嘈雜聲即膽碎,慮汝挨擠也。”餘聞之悚然汗下,從此不敢入戲場。是歲,叔父挈眷他徒,大母欲偕行,兩母泣留而止。

十四年,己巳,二十歲

仍館王氏舅家,從張百斯師論文。十一月,王宜人來歸。

十五年,庚午,二十一歲

山陰馮思詠師館安昌沈氏,輝祖從遊焉。五月朔,向晦,發頭眩病,仆跌後園池步,腰以下皆沒水。黃昏館僮覓獲救起,尚未蘇也。蘇而病,遂歸。八月應試,不售。

十六年,辛未,二十二歲

族伯表山先生(鑼)延課子弟,是歲訂交先生子婿山陰徐顧亭(夢齡,頤亭上舍生,篤學,工醫術,後以醫歿於塞外),作應舉文,寄山陰楊魯蕃師(際昌),誨定。

十七年,壬申,二十三歲

二月應恩科鄉試,不售。是科,三場策問、小學,餘素未究心,仁和嚴古緣(果)淹雅貫通,為餘曆曆言之,始得完卷。自此訂交,並交其弟鐵橋(誠古緣為人慤信,有學行,屢過其家慶雲橋,孝友雝和,數十年如一日。鐵橋尤工藝事,中乙酉舉人,古緣中庚寅舉人)。

外舅署鬆江金山令。三月十五日赴金山,自此入幕矣。然餘頗不欲以幕為業,掌書記外,讀書如故。月脩三金而已。

十八年,葵酉,二十四歲

館金山。三月,長女生。五月,外舅署常州武進令,偕之武進。七月,歸應鄉試。大母已病。闈後輝祖疾作,外舅以館事招,不得不行,又不忍別大母行。大母聞之,呼輝祖曰:“兒行,幾時還?”對曰:“得中,約九月二十二三日可還。不中,當至臘底。”大母曰:“兒必中,然尚早。我不及待,兒亦不及待我,兒行毋念我。”王太宜人泣曰:“兒今且病,奈何?”大母曰:“毋慮,兒有後福,多壽,多兒孫。”先是徐太宜人不得於叔母,因漸失大母歡心,輝祖又不肖,往往為徐太宜人累,比大母篤老,叔母棄去不顧,徐太宜人奉事惟謹,並教輝祖曲體大母意,大母安焉。至是,呼徐太宜人至榻前,曰:“若善事我願,若子孫皆如輝祖,子孫娶婦皆如若也。”餘遂行。十月初二日,大母卒。時輝祖未歸,祔身祔槨皆兩母主之。後輝祖十五年舉於鄉,又七年成進士,今年六十餘,回思大母言,若前知者。

十九年,甲戌,二十五歲

四月,外舅丁內艱,在武進侯代,薦餘揚州鹽商程氏主管文翰,歲可得脩一百六十金,餘欣然應之。既聞商人倨甚,每座榻床,倚炕桌南麵,客皆侍坐白事,餘度不能耐,告外舅辭之。不二月,常州知府海陽胡偶韓先生(文伯)招,掌書記,以外舅故,屬吏無關,聘歲脩二十四金。餘就之,聞者俱以為怪。餘曰:“脩雖少,太守當賓禮我也。”外舅頗以餘為傲,然甚韙餘言。

二十年,乙亥,二十六歲

二月,館常州。公事暇,從同事諸暨駱炳文先生(彪),究心刑名之學。九月,胡公升江蘇督糧道,予辭焉。公曰:“吾遂不能久屈子乎。”留益堅,許每月增脩八金,蓋一歲不啻倍蓰矣。遂同之常熟。胡公,端人也,禮餘在諸賓之上,每遇大事,必招與議,所持論多見采納,嚐語諸子曰:“汪君必不久於人下,異日國家有用材也。兒輩當師事之。”公嚐言:“能思則事成。‘思’之為字,‘田’在‘心’上,‘田’中一‘十’字,四麵俱到,缺一麵則心有未至。”故公慮事最密,時號“三世佛”,謂過去、現在、未來,無所不用其思也。待餘極瑣碎,語人曰:“汪君明爽,吾欲以細致成之耳。”餘佐幕數十年,得免粗疏之咎,皆公之教也。凡代撰文字,類用駢體。一日撰陝藩唐莪邨先生(綏祖)祭章,序其巡撫湖北時被劾起用,胡公弗慊也。踰月,陽湖楊編修(述曾)自揚州還,言祭章八十餘,無過常熟者。公以語餘,喜見顏色,後有所作,無不稱指。嗟乎!士當未遇,豈不重賴先輩齒牙餘論哉?

時禁私鑄小錢,舊傳寬永通寶,撫軍行查年號來曆。會有贈胡公《曝書亭集》者,餘鐙(同燈)下偶檢閱其《跋吾妻鏡》,雲吾妻鏡,亦名東鑒,前有“慶長十年序”,後有“寬永三年國人林道春後序”,東鑒為日本國書,寬永三年者,明天啟四年也。遂白公據申。開卷之有益如此,自此幕務稍閑,即從公假書記誦,不敢自暇逸矣。是年,歸弟四妹於山陰沈有高(仁埈),紹興秋收大歉,次年春夏之交,米價鬥三百錢,丐殍載道。

二十一年,丙子,二十七歲

胡公督運臨清,餘以病不能遠行,就無錫縣魏公(延夔)館,副秦君治刑名。秦君專法家,熟律令。縣民浦四童養妻王氏與四叔經私事發,秦依服製擬軍,餘曰:“童養也,可以凡論。”秦不可,魏公屬餘主稿。餘以凡上常州府,引服製駁。餘議曰:“服製由夫而推,王氏童養未婚,夫婦之名未定,不能旁推夫叔也。”臬司以王氏呼浦四之父為“翁”,翁之弟是為“叔翁”,又駁。餘議曰:“翁者,對婦之稱。王氏尚未為婦,則浦四之父,亦未為翁。其呼以翁者,沿鄉例分尊年長之通稱。乃翁,媼之翁,非翁姑之‘翁’也。”撫軍因王氏為四妻而童養於浦,如以凡論,則於四無所聯屬。議曰:“童養之妻,虛名也。王習呼四為兄,四呼為妹,稱以兄妹,則不得科以夫婦,四不得為夫,則四叔不得為叔翁。”撫軍以名分有關,又駁。議曰:“禮未廟見之婦而死,歸葬於女氏之黨,以未成婦也。今王未廟見,婦尚未成。且記曰:‘附從輕言,附人之罪,以輕為比。’《書》雲:‘罪疑惟輕。’婦而童養,疑於近婦。如以王已入浦門,與凡有間比,凡稍重則可科以服製,與從輕之義未符。況設有重於奸者,亦與成婚等論,則出入大矣。請從重枷號三個月,王歸母族,而令經為四別娶,似非輕縱。”遂蒙批允,餘名頗為撫軍所知。撫軍者,番禺莊滋圃先生(有恭)也。

五月,魏公丁內艱,餘歸,應鄉試。是科,舉人廣額十名。九月下第。胡公複以柬招之常熟,仍司書記。十一月,胡公同錢穀友朱君赴淮安謁總漕,餘偕行。舟次,胡公與朱持論多齟齬,將至淮安,餘詢其故,因江淮衙漕船多滿十年,糧道已發價改造,其間有停運三次、二次者,戶部以未滿十運,駁取擅動庫項職名,朱援例頂詳總漕,不準。是以主賓迕,朱檢例案付餘披覽,曰:“吾遵例,夫何尤?”餘曰:“君援十年之例,而部以十運為計,創也,非破其十運不可。”胡公大喜曰:“是說今始聞之。”朱曰:“吾力竭,請以累子。”餘辭不獲,遂為之議曰:“截留漕船以裕民食,破格之恩,前所希有。是以向來止計十年,而不扣足十運。但船隻一項,利於行駛,不利停泊,蓋一經停運,久泊河幹上之日曬雨淋猶有苫蓋,銀兩時為檢點,至船底版片泥膠苔結,日漸朽損,若因船身無恙,勉強起運,重載米石,遠涉江黃,設有疏虞,所關匪細,故不敢因慎重錢糧致誤。天庚正供既滿十年,不得不造。”朱覽之曰:“吾實念不到此。”胡公遂錄稿呈總漕蘊公(著),大為許可,令速歸,請撫軍會行,萬一部駁,可奏免也。後呈稿,撫軍莊滋圃先生曰:“理足詞達,必可不至部駁。”又曰:“此稿另一手筆,得毋易友乎?”胡公以餘名對,先生曰:“前在無錫辦浦姓案,甚有膽識,將來條議,當令此君為之。”餘自此更為胡公契重,遂留常熟,兼司條議事。次年,聖駕南巡,胡公派理船隻,並前營差務。十月,餘同赴清江浦,餘自出遊。歲終必歸省。是歲,即於途次度歲。王事靡監不遑,將毋佐幕者,議分亦然。

一十二年,丁醜,二十八歲

留胡公幕。四月,差竣,偕至江寧辦報銷,寓秦淮河房,得以略遊金陵名勝。七月,回常熟,又同胡公赴海州,督捕蝗蝻兩旬餘,又至安東,回署。十二月初,同至常州查漕,蘇州白糧幫千總姚(起濬)忤胡公意,立欲劾參,餘以“口過不可”,議相左。初五日,辭歸。

二十三年,戊寅,二十九歲

正月初八日,胡公遣戚持劄到家,代為謝罪,再三堅請,複同至常熟。常熟有虞山,虞仲、言子之墓在焉。虞墓上,言墓下。虞之子姓為仲氏,每展墓必經言之墓道,言以為越界,歲必競由縣而府而司而巡撫,訟十餘年,未結。撫軍委胡公查議,仲以言墓在虞墓禁地之內,謂言氏占其墓道,言氏之譜牒則界起於漢時,各不相下。道左十餘丈,有荊榛僻徑,言欲仲另辟行路,而仲不願也。故斷斯獄者,卒無成議。餘以為非,可例定也。乃為之議曰:“墓前禁地之說,起於後世,仲說不足為憑。言譜墓道起於漢,時亦荒遠無稽。虞先言後,相距數百年,虞以讓國而逃,必不愛此區區之地。言為道南文學,禮讓為先,必不忍與先賢爭路。兩姓互持,皆非祖宗本意,若舍正途而另辟荊榛,不惟不便,亦屬非禮。應令仲氏每年展祭,俱由言氏墓道而上,墓道之外不得樵采,庶奠幽魄而杜囂風。”案遂定。胡公欲留餘度歲,至十二月二十六日,猶未許歸。餘題詩於壁:“如歸豈複歎他鄉,爆竹聲中歲欲央。八口自憐窮骨肉,一年幾得好時光。殷勤醴酒開東閣,寂寞斑衣負北堂。記得臨分曾有約,椒盤鞠巹捧霞觴。”侵曉,胡公見之,曰:“吾過矣。”即具快船飛送,於除夕到家。

是年,聞靜山師卒於京師,屬族兄鳳琳(綬)歸其喪。歸第三妹於同邑陳景聲(之柔)。初自號曰“龍莊”,以家居鎮龍莊也。

二十四年,己卯,三十歲

正月,以滕婢楊氏為妾,赴胡公幕。三月,昌邑孫景溪師(爾周)自山東至署,胡公屬餘錄文字就正。餘錄窗課三十篇麵呈,閱一月,師不置一詞,心疑之而不敢請也,以告胡公。次早,餘未起,師衣冠來謝曰:“子文久閱矣,頗不愜於心。子才可以入彀而文不合格,妄為譽則不安,直言之又恐見罪。當俟別時奉繳,故不動筆。昨胡公謂我懶,且言子兩節母苦教,誌在科名。月來見子執禮甚恭,虛心可敬,當以吾意為子評之,毋訝也。”是日,即將文一一評改,有從破題抹起者,有逐句抹者,有隔句抹者,三十篇中,得連圈者三句耳。餘讀之,汗流浹背,多不能解,則執卷求教,師一一申言其故,真聞所未聞,遂執弟子禮。每日官事畢,即赴師請題,次早呈卷,如此者兩月餘,漸為師許可。七月,餘歸應鄉試,師亦返山左,同至蘇州,過餘舟握手言曰:“子技成矣,然得失不可知。吾此行,服闋謁選,萬一南來,子尚佐幕,當虛席以待。”餘謹對曰:“二母多病,不能遠離,若吾師官在千裏左右,必當應命。”各揮淚而別。

是科,二場刪表判,以第一場經文四篇,改入二場,增論一篇。二場增五言八韻排律一首。八月初八日入闈後,大雨,水溢及坐版。闈中狼狽,幾不完卷,甚負吾師教誨。十二日二場,即病不能飲食,勉完三場,匆匆還裏,遂病甚不能興,轉側需人,日惟啖生栗數枚,垂絕者屢矣。明器已具,醫師莫名其病,自信不起。九月初八日夜,王太宜人夢中堂有南麵坐者數人,東西侍者甚眾,吾祖、吾父皆右隅侍南麵者,語嘈嘈不可辨,惟東麵立者欣而臒,煖帽微須,向上揖曰:“該留‘垃圾’。”有數人哭而出,吾祖、吾父,向上拜跪,若有喜色。晨起,吾母為餘言之曰:“此有先人嗬護,當無害也。”是日亭午,徐頤亭來省,為餘診脈,告吾母曰:“舅無他病,因闈中水氣直達上焦,所以飲食不通,體濕故不能運動。”用人葠桂附重劑治之,一飲即睡,醒下水數升,即能轉身,又一劑,即能起坐。不數日而瘳。十月初一日,赴館,先是曾大父以下同堂伯叔三人、從昆弟九人多強壯,而餘最孱弱善病,兩母常憂無年。自十月至次年二月,伯叔昆弟先後殂謝,惟存叔父一家客遊。而餘則自此康強,不複再病殆,兩母節孝之苦,足以蔭芘(同“庇”)後人,所謂“該當留‘垃圾’”者,實邀先靈之嗬護矣。素有積負,重以危疾稱貸,勢不能支。胡公久交,又不可以計脩,歲終遂堅辭胡公,受長洲鄭君(毓賢)聘,與山陰婁上舍培安(基)分治刑名。是年,交同邑於體乾(士宏,體乾篤行力學,以孝友著聞,後中丙午科舉人)。

二十五年,庚辰,三十一歲

館長洲縣。婦周張氏,富家也,年十九而孀,遺腹子繼郎十八歲,將以八月授室,七月病殤,族以繼郎未娶,欲為張之夫繼子,而張欲為繼郎立嗣,輾轉訐訟。前令皆批“房族公議”,曆十八年未結。二月,鄭君受詞,張氏謂繼郎物故,後苦百倍於撫孤亡人,數瀕於死,死何足惜,但繼事未定,死不瞑目,今年已望六,死期日近,恐旦夕死而夫與子鬼餒,其語甚哀。餘吊查全卷,厚逾數尺,族繼張詞,張繼族控,批婦房族,官無成見。乾隆十九年,張指一人可以立孫,而房族謂其甫離繈褓,未必成人;後又另議,終至宕延。餘因擬批:“張撫遺腹繼郎,至於垂婚而死,其傷心追痛必倍尋常,如不為立嗣,則繼郎終絕十八年撫育苦衷,竟歸烏有。欲為立嗣,實近人情。族謂繼郎未娶,嗣子無母,天下無無母之兒。此語未見經典,為殤後者,以其服服之,禮有明文。殤果無繼,誰為之後?律所未備,可通於禮。與其絕殤而傷慈母之心,何如繼殤以全貞婦之誌。乾隆十九年張氏欲繼之孫,現在則年已十六,昭穆相當,即可定議,何必彼此互爭,紛繁案牘?”同事諸友皆以為事關富室,舍律引禮,事近好奇,況以累批房族之案,官獨臆斷,必滋物議。鄭君見批大詫,再三屬改,餘曰:“批房族不難也,為民父母而令節婦抱憾以終,不可。餘為主人代筆,令主人造孽,心不安。吾不顧其為富、為貧,論事理耳。批不可易,請易友。”遂辭鄭君。鄭君勉用餘批,不慊也。張所欲繼者,果已成立,因立繼書,遵依完案。後又不肖族人反複翻告,皆不準理。至五月初五日,午宴撫軍手朱單飭縣封送是案全卷,座客震動,餘曰:“吾無私,天可見。況上官乎?”閱四日,鄭君謁撫軍歸,述撫軍言,盛讚此批得體,始知有生員上控,批發蘇州府親提,重責注劣。鄭君以上官許其能,大悅。撫軍桂林陳榕門先生(宏謀)事皆親辦,凡上控之案,皆不批查。先以朱單吊卷,或有未愜,則戒官而兼訓幕,故一時吏治,無不肅然。此其一也。

時有嘉興李髯者,蠱餘以利,並導餘以納賂之術,餘懼罪不敢應。至七月,餘歸,應鄉試,代餘者劉某,誤為所惑,比餘九月至館,甫三日而事敗,奉撫軍訪究,二人倉皇竄逸。餘私自幸,益勵安貧之誌。

竊盜計贓每米一石,例照部價作銀一兩。時米價日增,撫軍意在懲賊,飭照時價估贓。竊米七八十石,俱入滿貫。餘以治賊不嫌過嚴,而計贓終須課實。事主類多惡賊,不免浮開,斛隻既大小難齊,米色複高下不一,憑一紙贓單,遽擬繯首,恐日久弊生,不無冤抑。為鄭君通稟,請仍照部價估報,撫軍行臬司議準通行。後數年,餘館平湖,援例具稟,奉浙江臬司批駁。是以江浙連疆而竊米定罪,輕重懸殊,不知近日作何辦法也。十月,胡公署臬司篆,招餘相佐,適崇明有盜,右手廢而以左手開棺,縣獄依律議軍收贖。餘意左手既能為盜,自未便照廢疾減罪,第廢疾收贖,法外之仁,又不忍遽以私意創改成例,且安知非以此人?律得收贖,因而坐以為首,遂托故告辭。後果奉部駁,不準收贖。餘雖見及之,而不敢毅然請也。

十月十七日,西席江都諸生吳山濤(桂),過齋夜話,嫌筆不中用,餘適有兼毫,次晨持以贈,吳因留閱館課。少閑,餘所居齋屋傾頹,床幾皆為劑粉,友人環視,謂餘被壓,而餘方自吳館回,交相慶也。先是四月,孫師簡發浙江,過吳門,約餘相佐,鄉試荷同,考官李師(成渠)閱,薦未售。至是遂並辭長洲歸裏。是年,楊氏生次女。

二十六年,辛巳,三十二歲

孫師補浙江秀水縣,餘遂入幕。二月初三日,到館。縣民許天若正月初五日黃昏,醉歸過鄰婦蔣虞氏家,手拍鈔袋,口稱有錢,可以沽飲。虞氏詈罵而散。次日,虞氏控準未審,至二月初一日,虞氏赴縣呈催歸途,與天若相值。天若詬其無恥,還家後複相口角。初二夜,虞氏投繯自盡。孫師受篆,即赴相驗,時鬆江張圮逢與餘分裏辦事,虞居張友所分裏內。張以案須內結,令將天若收禁通報。餘以為死非羞忿,可以外結。張大以為不然。孫師屬餘代辦,餘擬“杖枷,通詳撫軍”。飭將天若收禁,並先查例議,詳餘為之議,曰:“但經調戲本婦,羞忿自盡,例應擬絞。本無調奸之心,不過出語褻狎,本婦一聞穢語,即便輕生,例應擬流。夫羞忿之心,曆時漸解,故曰‘但經日’,即便是捐軀之時,即在調戲褻語之日也。今虞氏捐生,距天若聲稱沽飲已閱二十八日,果係羞忿,不應延隔許時。且自正月初六日以至二月初一日,比鄰相安,幾忘前語。其致死之因,則以虞氏催審天若,又向辱罵,是死於氣憤,非死於羞忿也。擬以杖枷,似非輕縱。”府司照轉撫軍,又駁,因照流罪例減一等,杖一百,徒三年。此事至丙辰正月,病中夢虞氏指名告理冥司,謂餘不差,是知許天若雖難非應抵,而虞氏不得請旌,正氣未消,在冥中亦似懸為疑案也。治刑名者,奈何不慎。

四月,孫師保舉堪勝知府,赴部引見,留餘家居相待。九月初三日,孫師回任,餘亦至館。獲交師子西林(舍中。西林,癸酉舉人,是歲會試中式,癸未殿試館選,為人無疾言遽色,公明正直,體用兼該,曆官浙江布政使,卒於位)。是年十二月,大寒,官河皆凍,小河冰堅。至十餘日,始解舟,中人有凍斃者。紹興亦然,有廣文某俸滿求保舉,餘曰:“此君太熱,恐難信其終身。”孫師曰:“人材止可節取,必事事過慮,大憲何以保我耶?”真藹然長者之言。

二十七年,壬午,三十三歲

館秀水。三月十七日,先生母徐太宜人卒。先是餘每省試,吾母謂家世素無科目,且既以遊幕為養,學而荒幕則造孽,佐幕複學則精力不繼。己卯大病後,複再三諄屬,戒勿應試。至是十四日,急足至館,歸家,吾母已病劇。十七日早,忽曰:“萬一不能至,九月則誤汝試事。”乃知吾母望捷甚殷,向者特慈之至耳。始立誌作舉業文字,不敢懈。初曾大父有公園在舍北,兩伯祖、伯祖母皆殯焉。先考、先妣亦殯於其右。餘年十五歲時,從伯叔鬻於同族,餘懼先人不安,故別租苧園,殯徐太宜人而禱於兩伯祖曰:“俟考妣合竁,當求地以葬伯祖諸柩。”四月十九日,長子繼坊生。

縣有貢生陶世侃以巨富聞,其父惠先以長房獨子出繼叔父,生世侃兄弟五人,而長子故絕,例得以次子之子璋為後,世侃行第三,謀以己子後,其伯兄乘父故,偽托遺命,令璋父歸嗣本生,袒次房者謂以孫禰祖,例難歸繼。袒三房者謂本生有子而無後,於情不順,歸繼之說,未為不可。訟至司院錢文端公(陳群),諸宮詹(錦)及搢紳先生聚議此事,紛紛不決。時孫師已升河南開封府同知,撫軍莊公以案關富室,飭縣定議後卸事。餘亦無能折衷,長夜求索,忽憶《禮經》“殤與無後者,祔食於祖”之文,爰佐孫師,持議謂:“禰祖之說,必不可行。陶惠先出繼叔後,斷難以己之次子歸繼。本宗有子而絕,情有難安,請以其主,祔食於伊父愛泉支下,聽惠先子孫奉祀。遺命之真偽,可無置議。”大為莊公所賞,詢知餘名曰:“此君餘在江南久知之,真有學識。”招餘相見,一時虛譽頓起。錢塘、嘉興、海鹽、平湖,爭致關聘。聞劉君(國煊)賢,遂就平湖。八月,孫師解任,即至平湖。

十月,乍浦巡司獲徐姓等九人在家拜佛,起經卷一篋,稟為拿獲邪教。餘檢其篋內有“無為教”經一帙,蠹蝕零碎,後有“萬曆十七年曆城並妻王氏”字,斷續不完,餘皆《金剛》《楞嚴》《觀音阿彌陀心經》之類,餘曰:“雖無為係邪教名,然經已曆久殘蝕,徐姓等恐非教黨。”劉君親赴各家檢搜,並無違禁器物。餘曰:“聞歸教者皆長齋。以豬羊肉試之,果教當不肯啖。”當堂給食,無不啖者。訊經由來,則並諸經皆鬻自乞食遊僧之手,遂照私家拜鬥例,分別責處,焚《無為經》,而《金剛經》等發德藏寺供奉。後族子在心,商於乍浦,歸語餘曰:“彼有民家於圃內書屋中,奉叔生像,謂當日誤犯巨案,賴叔保全,所以報也。”餘不知何事,或者其即此案中人乎?是年新例:“命案初報谘部,起限幕友辦理。”初詳每多草率,複審承招,往往棘手。餘為劉君稟撫、臬二憲:“凡初報時即摘敘供情,擬定罪名,加稟附申。”奉批準通行,大有匡正。然幕友不以為便也。後例停稟,亦漸止。如永為成規,於獄情、幕學必多裨益矣。

二十八年,葵未,三十四歲

館平湖。先是孝豐縣民蔣氏行舟被劫,通詳緝捕。封篆後,餘旋裏度歲。有回籍逃軍曰盛大者,以糾匪搶奪被獲,訊為劫案正盜。劉君迓餘至館,檢閱草供,凡起意糾夥上盜、傷主、劫贓,俵分各條,無不畢具。居然盜也,且已起有藍布棉被,經事主認確矣。當晚屬劉君覆勘,餘從堂後聽之,一一輸供無懼色,顧供出犯口,熟滑如背誦書,且首夥八人,無一語參差者。竊疑之,次晚複屬劉君故為增減案情,隔別研鞠,則或認或不認,八人者各各岐異,至有號呼訴枉者。遂止不訊,而令縣書依事主所認布被顏色、新舊,借購二十餘條,餘私為記別,雜以事主原認之被。劉君當堂再給複認,竟懵無辯識,於是各犯僉不招承。細詰其故,蓋盛大到官之初,自意逃軍犯搶,更無生理。故訊及劫案,信口誣服,而其徒皆附和之,實則被為己物,裁製者有人。即其本案罪,亦不至於死也。遂脫之。越二年,劉君保舉知府引見,而此案正盜由元和發覺,傳主認贓。劉君回任赴蘇會審定案。初餘欲脫盛大時,闔署嘩然,謂餘枉法曲從。餘聞之,辭劉君,劉君弗聽。餘曰:“必餘留止者,非脫盛大不可。且失贓甚多,而以一疑似之被駢戮數人,非惟吾不忍以子孫易一館,為君計亦恐有他日累也。”然短餘者猶竊竊然,私議不止。幸劉君不為動,至獲正犯,劉君謂餘曰:“曩力脫盛大,君何神耶?”餘曰:“君不當抵罪,吾不當絕嗣耳。”餘自此益不敢以草供為信,犯應徒罪以上,無不親聽鞫問。又民婦俞張氏縱女犯奸,婿覺毆其妻,張氏赴勸,被婿毆折一齒案,律應徒。餘以為婦人犯奸罪,應離異,母縱女奸即與婿義絕,應同凡論。奉司府再駁,擬杖一百,枷號一月完結。

是年,為兩母具呈請旌雙節,十二月奉巡撫彙題。

二十九年,甲申,三十五歲

館平湖。是年十二月,奉禮部具題,兩母旌表雙節,奉旨依議。

三十年,乙酉,三十六歲

正月,奉禮部谘,旌兩母雙節,建坊如例,錄事實,乞言藝林。

二月,館平湖。嘉興知府金匱鄒公(應元)雅重。餘嚐語劉君:“君幕汪某,所辦案必為犯人留餘地,議論純正,當有後祿。”時幕中人,無不排擠餘者。餘複不能和通,勢孤立。幸劉君信任,獨深得鄒公言,人情稍定。五月,鄒公巡視乍浦至署,下交。六月,乍浦同知陳(虞盛)會同乍浦營參將湯(雲龍)獲漁匪楊極,輾轉株連獲盜三十餘人,以寄贓、買贓諸名牽致者又不下四十人,錄盜供上申,仍檄劉君勘詳、庭鞫,則各犯皆受搒掠,遍身血痂墳起,膝踝潰爛。鞫反覆,惟閩人林好曾搶奪人財物,其十六人或竊魚,或竊網,餘人皆畏刑誣服,非劫且非竊也。劉君不敢附會陳丞,止報搶奪一人,竊賊十六人係獄待覆勘,而盡釋餘人。餘削牘竟,晉省鄉試,比試竣,至館,則參將以調考謁總督於福建,侈張其事。總督下檄詰劉君,劉君持初說甚力,大與丞等忤,或以故出讒餘。餘辭劉君,劉君不可,未幾參將病疽死,丞丁父憂去。先是撫軍熊公(學鵬)欲據丞申,入告臬司李公(治運)謂:“丞不足信,應如縣申勘結。”至是總督楊公(廷璋)竟具丞、參將獲洋匪狀上聞,奉旨命浙江、江蘇兩巡撫會讞。臬司提囚至杭州,屬鄒公親鞫,囚供如縣申,惟慈溪沈氏一案,與事主報辭異。鄒公疑為劫,劉君力言未允。餘為鄒公言:“內河寬五、六丈者,纜數船東岸,遇風纜斷而飄西岸,則數船必不能連檣如東岸,無尺寸後先,況黃盤為外洋,無津涯。今事主之辭,以為三船同漁一處,被風飄至黃盤又同泊,為三盜船同時強劫,當無是理。”鄒公爽然改容,詰事主,則兄弟三人始雖同漁,既遇風飄失,各不相顧,林好等十五人各竊各船,初非同謀,亦非同行。案遂定,顧兩撫軍謂:“洋匪宜重創,雖搶奪亦當援強盜律治之。”幕中賓皆托故去。兩撫軍專令鄒公承辦。鄒公聽餘定,爰書盡四晝夜,草凡十數易,擬“林好絞,餘十六人及續獲七人流、徒、杖、笞,各有差牽致者一無與焉。”命下部議報,可是役也。自縣稟至兩撫軍會奏,皆餘持議、創稿。鄒公初不知餘,過蒙相賞,殆為是案作緣也。微鄒公,吾其能行吾誌哉!是年,桐鄉沈清齋(啟震)館西席,訂交焉(青齋為人豁達,通徹事理,重交遊氣誼,庚辰舉人後,由己醜科中書,官山東運河道,署總河,引疾歸)。十月,妾楊氏生次男繼墉。

三十一年,丙戌,三十七歲

館平湖。平湖多富室,爭繼之訟日繁。房族不免左右袒,官吏因之上下手。餘素薄之,遇有控爭之案,與劉君約,置訟者勿論,而飭房族公查,無子之人是否必須應繼,同父有無昭穆相當,繪圖稟核。其人如在,或有妻,則聽其自主。夫婦俱亡,則援無後祔食於祖之禮,令祔產以祭,不準立繼。行之數年,囂風稍息。有殳球者,狡人也,其緦服叔鳳於死而無子,自言序當承繼。據房族詞,鳳於之兄有子一人,例難出繼,鳳於生時與兄並未分產,故後妻亡女嫁,約其餘貲有田二百七十畝,當為之後。餘批:“以遺產一百畝分給嫁女,以二十畝營葬,一百五十畝為祭產,祔父承祭,不必球為過問。”球控府,鄒公以鳳於既有遺產,自應置後。球果應繼,即非妄告。如因其首先控爭,即予擯斥,而女撥多貲,魂惟祔食,殊非繼絕之道。矯枉過正,未昭平允。飭令查繹例義,定繼擬詳。餘為之議曰:“例載無子者,許同宗昭穆相當之侄承繼,先盡同父周親,次及大功、小功、緦麻,如俱無,方許擇立遠房。夫曰‘許令承繼’,‘許’之雲者,未嚐勒令必繼也。”又雲:“繼子不得於所後之親,聽其告官別立,其擇立賢能及所親愛者,若於昭穆倫序不失,不許宗族指以次序告爭。夫曰‘聽其別立’、‘聽其擇立’,‘聽’之雲者,惟其自主也。細繹例義,或繼或否,皆由無子者主之。若本人未經立繼,固無容旁人幹預。夫承繼以承祧為重,非承產也。生俸養、死服喪,謂之承祧。必繼子與所後之親,恩義相維。今殳鳳於夫婦生前並未立繼,而於物故之後,以爭繼者繼之,死者不知繼子之為何人,繼子惟貪死者之有遺產,恩既無,與義不相關。是非承祧,而承產也。天屬之親,莫過父子。謂他人父,本非幸事,特為所後之親,擇立及為房族序推,以義製恩,情非得已。故為人後者,必有其所生父命之,《傳》曰‘己孤則不為人後’。蓋所生已歿,無所受命也。今殳球父故多年,既非鳳於之所擇,又非房族之所推,複無本生父之命,忍舍生我之恩,求為他人作後,忘本貪財已為不孝,不能孝於所生之親,安望孝於所後之親?天道有知,不福不孝之子,異時祀產罄盡,勢必韭稻難供。且鳳於與其兄久屬同居,是其在生之日,專依兄子以生。今欲為之議繼,必先為之分家,以不知誰何之人,忽攘其兄子之貲產,恐鳳於死而有知,亦傷心於在生之友愛矣。通盤籌劃,球無出繼之理,並非敢矯枉而過正也。人生鞠育之愛,不鍾於子,則鍾於女。鳳於名下約有產二百七十畝,以一百畝酌給嫁女,所以誌遺恩於地下。以二十畝為鳳於夫婦營葬,飾其終也。以一百五十畝援無子祔食之例,立殳鳳於祭戶,祔伊父名下,令其兄子永遠奉祀,則其父之烝嚐勿替,即鳳餘之肸蠁長延,不繼而自不絕。較之準繼殳球,似為長策。”雲雲。越兩月餘,方奉批準。後鄒公語劉君雲:“汪友之議創而確,吾細察之,甚敬其為端人。倘萬一有是識,有是筆,心術不正,不可倚矣。”

未幾,有援是案欺寡者。寡婦黃俞氏,年三十餘,無子,撫二女,孀居四年矣。族長請照祔食之例,以其夫遺田四十二畝,盡付宗祠為祭產,聽房長稽查租息,以防售賣。餘大訝,擬批謂:“祔食之說,所以杜不肖爭繼之習,而非開房族攘產之風,不得妄引殳案,覬覦幹咎。”四月,劉君保舉知府引見,留餘在家相待。九月,回任,餘亦至館。黃俞氏籲愬,族長於署令劉君(開燾)任內,呈請祔產於祠,劉君批準,產立黃祠祭戶,由族長收租,歲給俞氏租米三十石,餘歸祠管取,黃氏不得私賣遵依,並各佃戶不得私向俞氏繳租遵結。餘曰:“婦人夫亡無子守誌者,例承夫分,戶絕財產果無同宗應繼之人,例得親女承受。今俞氏嫠居四年,夫所遺田並未斥賣,其能操家可知,二女孤幼,撫養、奩嫁,為日尚長,其事甚夥,種種貲費,須俞經理,且疾病醫藥之需,親戚應酬之用,皆事所必有,豈三十石租息所能預為節限?以例承夫產之孀婦,應受絕產之親女,置之局外,而轉以無幹之族長,為之製其肘,而攘其財,不惟嫠婦含冤,並使幽魂飲泣。無此政體,亦無此風俗。所有俞產四十二畝,以五畝立黃祠祭戶,俟俞氏女嫁、身故,歸祠收息,為伊夫婦祔祭,其三十七畝聽俞經管,膳養、嫁葬、或存、或發,總不必房族過問,以斷葛藤。”將署任,所立祠戶改正歸俞,並飭各佃戶向俞輸租原送遵依,塗銷完案。

十二月,劉君升九江府同知,鄒公先調繁杭州府,至是調福建台灣府,以歲脩一千六百兩聘餘同往。請命吾母,吾母不以為然,遂不果行。(鄒公號寶鬆,辛未進士,先任紹興府,為政廉慈,誠慤禮士,嚐謂餘必不以幕終。餘既不赴台灣,屬劉君致意,欲餘執弟子禮。餘感其知己,諾之。至台灣後,頻以書來,情誼真摯。俸滿進京,於途次告病,後十餘年,卒。兄方鍔,號半穀,壬午舉人,工古文,歌詩書,入晉人之室。辱訂忘年交,戊申卒。贈餘書文,皆刻“大雅堂集”。)

受仁和李君(學李)之聘,是年館西席者,歸安孫丹林(宸)論交甚契。(丹林信果誠篤,學行並醇。庚辰舉人。後改名辰東,號遲舟。中壬辰會元第一甲第二名,進士及第,授編修。庚子順天鄉試,同考官,卒於闈。今其長子憲緒,乙卯成進士,官刑部主事。)

三十二年,丁卯,三十八歲

正月,仍赴平湖。二月,劉君卸事,餘至仁和。十月,李君以戶書匿名訐告去官。受烏程蔣君(誌鐸)聘,遂之烏程到館。知前友以辦沈二命案未協辭去,檢案則大愕。沈二者,沈洲之堂弟也。沈洲與蔣四共船漁,六月中,泊而修之。泊處有屋兩間,為張氏所居。沈二一夕懸屍船上。蔣君初驗沈二繩痕周匝,疑為勒死,無可究詰,刑求張氏。張氏供,初與沈二有奸,後與沈洲奸通,沈洲妒奸謀勒,蔣四從而加功。張氏聞聲出視,畏威閉戶而寢,如何懸屍,則未之見也。照謀命問擬,沈洲、蔣四解府,供大翻異,故特延餘接理。餘曰:“沈二奸在先,沈洲奸在後。據沈洲供,因張氏待沈二情厚,是以生妒起謀。夫張氏以情好方密之人,目擊其因己而致死,倉猝之中,情不可遏,何致默無一言,閉戶寢息?且妒奸者沈洲,與蔣四無涉,蔣四何以遽肯加功?況勒死在地,何難棄屍遠處,而懸掛自己舟邊?揆之情理,均無一是。”蔣君不能答,因尋求其故,則前友主之,蔣君成見,若不可破,餘曰:“必爾獲咎甚大。”遂辭蔣君,蔣君固留,乃層層推駁,屬蔣君覆勘。沈二斃命之日,沈洲等並未相見,亦並未在舟邊歇宿,張氏歸寧數日,並未在家。查傳張氏母族,並沈二等鄰右,俱與現供相符,原審皆屬子虛。餘屬蔣君乞本府發回原招,作覆審改正,詳請委員會勘。

歸家度歲。是年,交餘姚邵二雲(晉涵,二雲經術淹通,於書無所不讀,為人孝友誠和。乙酉舉人,辛卯會元,壬辰開四庫館征召,欽賜編修,終侍講學士)。

三十三年,戊子,三十九歲

館烏程。四月,為兩母建雙節坊於大義裏聚奎橋北岸。初買坊基時,王太宜人曰:“饔飱無寸地,且省此數百金,為朝夕計。”輝祖謹對曰:“此大人千古事也,所費不過十畝田貲。兒不肖,不足以給。一生幸叨兩大人庇,即無田亦可以活。”坊既成,輝祖奉太宜人謝社廟神,太宜人稽顙百數方起,額為紅腫。歸,輝祖問故。太宜人曰:“我與若母薄命孀居,分也。兒積誠請旌,又竭力建坊,吾願足矣。今日拜神,將汝素行及所以事吾二人者,告求神鑒,使汝一第,則吾死瞑目。”輝祖泣,太宜人亦泣,累數時始罷。餘赴館,太宜人曰:“兒勉之,好好讀書,下場也。”

沈二案先奉委歸安縣會訊,與覆審同,詳請另緝正凶。奉撫軍委杭州府覆檢,實屬勒死。因蔣君與撫軍幕友有隙,謂雖未成招,幾成冤獄。五月,劾參革職,蔣君尚未卸事,秀水韓君(本晉)已專使來聘。會署烏程者為戰君(效曾)初任也,藩司諸城劉霽菴先生(純煒)語之曰:“烏程劇邑難治,蔣令非延汪幕,則擬辟矣。友不易得,當速聘之。”戰君述以語餘,餘感劉公之言,遂卻韓聘,仍館烏程。七月至省鄉試(首題“吾何執。執禦乎?執射乎?”;次題“日省月試”;三題“由堯舜至於湯”三節;詩題桂林一枝得丹字,五策經解、史傳、總集、浙江輿地兼水利吏治)。試竣,聞胡公由廣東藩司調任江蘇,與孫師偕。遂之胡公署,謁孫師。孫師見餘闈藝,許為必魁。九月初八日,回烏程,見題名錄,知中式第三名舉人。至杭州,謁本房象山縣知縣湘陰曾洞莊師(光先),言八月十六日漏下二十刻,餘卷已閱訖,置幾右,睫甫交,乎有瓦墜於幾,斜壓餘卷,厚不盈一指,而苔痕斑剝,急取卷覆校,藏於篋。方就寢,又聞幾上有聲,則餘卷出篋陳幾,而瓦失所在。次早呈薦,兩座主為擊節,已定元。十日,陸耳山師欲傳衣缽,改置第三,問餘有何陰騭,得致此祥。餘曰:“當是先人蔭耳。”嗣晤榜首德清許春岩(祖京),遂同謁兩主考國子監司、業後升奉天府府尹、滿洲博虛宥師(卿額),內閣中書、後升左副都禦史陸耳山師(錫熊),知第二場詩、第三場總集、吏治二策進呈禦覽,俱述飛瓦事,交相詫異,內簾深夜戶牖皆閉,瓦之來去真不可解,傳其事者鹹謂“二母苦節之報”雲。是科,吾越中式二十三人,約日會,餘揖諸同年曰:“不須另會,十二月二十日為吾母生辰,擬稱一觴,乞枉駕為吾母光寵。”屆期集者十有七人,賓散,太宜人曰:“三十年來,惟今日略一舒眉,吾庶幾可以對汝父矣。自阻汝台灣之行,每慮厚脩不可多得,使汝去,今年安得中,知諸事有前定也。”餘自丁卯省試,至今九度,適在太宜人禱神之後,天高聽卑,不信然乎?是歲,叔父獨身歸來,知叔母及諸弟皆前死,叔父仍出遊。六月杭城大火,七月德清民間有妖言,群相驚惑,以剪發辮為鎮,傳至烏程,屬戰君查禁。後德清令阮君(芝生)坐是掛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