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眼寒如雪,冰凍左右三尺,那把劍幹淨利落地再在辰安榮的屍身上刺了一刀。幹脆而又利落地補刀,這是他的劍法那般熟悉的手法。
她喜,而後怕。因為那雙眼中再也不是當年那樣溫情,滿溢出來的仇恨像是寒氣一點點攀上她的皮膚。
“你——”他的聲音一下子變成如此沙啞,就仿佛陷入無敵的深淵之中,再無氣力。
“掌門——”她認得出那雙眼,冰冷如同野獸般,朝著她噴湧而來。
還沒等她回答,那一劍下來,從她的胸膛刺下,她大概忘了那樣的痛,那樣刺入心扉的痛是如何折磨她致死的。或許,這般的疼痛,就如同當初溫以笙受得那般。
他曾那樣看過她,曾握著她的手帶她舞劍,為何不能因為一個女人的打擾而為此心冷?
隻是,他永遠也不知道。
那天的她,寧可自己下地獄,也要護他周全。
……
“若有一天找到你心愛的人,便離開這裏——”他背著身子,“我,不值得等。”
“掌門。”她木訥著眼,“我,我可以等,你,你不明白,這世間沒有值不值得,隻有願不願意。”
她沒說她願意,但少年知道那個女人的眼眸中閃爍著的光,真誠卻難以辜負。
“回到辰安榮身邊,自己多加小心。”
她拿著劍,盡管此時她的武功盡失,“我會的。”
“你——”他忽而叫住她,“你身上的傷,是我考慮不夠周全。”
從那雙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溫柔,她搖頭,“掌門,若你繼續說下去,怕是辰安榮那處要起疑了。”
他愣愣地收回眼神,“好,好。”
她騎馬離去的背影,或許是他一直虧欠的地方。
少年終究是個自私的人,他一劍刺穿了她的胸膛,是那滾燙的血讓他忽而清醒了頭腦,卻也一夜白了頭。
最愛的女人為他而死,愛他的女人被他親手殺害。
少年開始記起之前的事了,那樣的畫麵,原來在記憶中還是可以找尋到。原來……這不是她一個人所珍視的記憶。
他幹澀的喉部發出了最後一聲怒吼,原來,千年前的李元時,用他的性命還了她所有的人情。
或許,他是恨透了,再也,不想見到她了。
終究,那個老嫗落下了眼淚,那樣真誠的眼淚,為情而流。或許,東方清淺也無法完全責怪她。
畢竟,她隻是,太愛一個人,愛到扭曲,愛到失去了自己。
“千年前,李元時親手殺了你,你心中有恨嗎?”東方清淺問道。
她的目光落在遠處朝陽升起的地方,聲音顯然不是年輕的樣子,“我記得,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卻記不得,他對我的傷害,仿佛那一劍下去,我還清所有欠他的債;而他與我,也最終兩不相欠。”
不恨不怨,不愛不悲,商女早知道她注定做一個壞人,卻不曾料到,三生三世都未曾落得一個好結局。
目光終究從回憶中慢慢收回,她是個壞人,那便做一個壞人該做的事,此生此世,她都不可能再見到那個少年。
又何必,去故作一副善良的樣子?
“你說李元時在東方國?”她輕笑一聲,“如今聖上已死,我等自然會輔佐新皇上位。天牢內的太上皇,可是一個禍患。要想他活命,你隻能服從我的命令。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為我所用。”
她微微蹙著眉,但依舊不動聲色,“巫醫大人說的不錯,您手下的靈山軍確實掌控著各國勢力,能夠為您效命。但或許您不知道一件事,千年前,有這一群叛賊得以重生,千年後,也必定會有一群正義之士層出不窮。”
“你想說什麼?!”
“放了太上皇,還玉都一個太平,我可讓你見到李元時。”
“你以為,我還是千年前那個瘋子?”她仰天冷笑兩聲,朝著後頭的宮人示意著,“去天牢,將那人給我帶上來。”
“是。”
她神色黯然下去,“你說——讓我見到他,可如今見到他,我也已個風燭殘年之人,又能做的了什麼?”嘴角微微勾起,“與其讓他嘲笑,再一次地被踐踏,倒不如先殺了你們二人!”
“你!”她微微蹙眉間,已然有兩人將她夾住,顯然那是她手下的人,身手甚至比她還好。
“你知道,你敗給溫以笙什麼?”
她的眼眸忽而亮起,轉過頭看向她。
“愛而不得,可以有很多選擇,你卻選擇了最傻的一種。”
愛而不得,拚上全力一試,或遍體鱗傷,或終成眷屬;愛而不得,退一步海闊,放手灑脫,各自安好。
她的愛而不得,去選擇了最傻的一種,執念去愛,為成全愛而愛。往往這樣的人,此生隻會抱著一段回憶過活。
也正是這樣,才是最傻。
“是嗎?”她那雙眼不再年輕,卻依舊有著動人的目光,就仿佛當初李元時見到的那樣,“那不如,也給你一個選擇,這把劍鋒利無比,見血者不必有任何痛苦。在太上皇來前,你有一個選擇,你二人可以活一人出去,但必須,是你自刎。不知這樣,你會如何選擇?”
東方清淺看著她手中的那把劍,按著她的兩人也慢慢將手放開。
不得不說,商女是個聰明的人,懂得讓人殺了自己。或許,這是可怕——
又或許,她太懂人性的脆弱……
“在你猶豫之間,不如同你講個故事,我給聖上吃的藥,本是讓他忘卻世間煩惱的藥。他同我說,這一輩子,他後悔過一件事,一次選擇,他做錯了。”她忽而一笑,“為了這個選擇,他決定忘記所有的一切,去夢中重新開始。”
“你可知,他在夢中,本是與阿綺生了一個可愛的孩子,那樣美妙的場景。我本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離開……”
可是,她錯了,她不了解阿恒,仿佛隻需她的一句服軟,那個公子依舊如陌上軟玉緩緩而至。
“把刀給我。”她伸出手,這般的幹脆利落,反而讓她有些失措。
“你真的決定,為了太上皇,舍得這世間的一切?”
東方清淺目光冷淡,隻是順勢問她,“為一個人,舍下世間一切,從不是件難事。我不怕被要挾,卻也見不得你因自己的悲傷,而看淡世間所有的情感。”
那一把劍忽而懸在了她的脖頸處,“有個人曾教過過,螻蟻也是可以重生的。”
那樣堅定的眼神,在東方清淺的目光之中遠去,在那扇宮門之後,她看見了希望,看見了那個人正緩緩而來……
“你……”老嫗驚恐的雙眼看著那人帶著眾人將此處圍住。
“你算盡了所有人,唯獨沒有算到他。”東方清淺將劍逼近了一些,“你眼中脆弱不堪的情感,卻在今日給了你一擊重創。我答應過你,隻要你願意,我隨時可以讓李元時見你。”
老嫗慘笑道,“你以為,你那男人能夠改變這一切?你可知靈山軍,生生世世,都不會改變!你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徒勞!”
“清淺。”玉乾緩緩接過她手中的劍,“我來同她說。”
他一身素衣站於她的麵前,像是情節已定,“趁早放棄你的春秋大夢,這天下不是你的,李元時更不會是你的。何必為一執念而活?”
她臉色一青,拉扯住他的衣襟,“給我住嘴!你懂什麼?我要殺了你們,易如反掌!”
玉乾輕聲一笑,“你設計挑撥玉都與陳國的戰事,但你可曾想過,陳王與我的交情?你控製宮中眾人,可曾想過我為何明知山有虎而來?很多事,你怕是都未曾想明白過,卻依舊倉促行動。”
“到頭來,是你們演的一出戲?”她目光凶狠地落在東方清淺身上,“你在騙我?”
“她沒騙你,從頭到尾,是你想的太過完美。”玉乾撿起地上的劍,“你對自己的信心超過了對所有一切的預判。你以為,故意在天牢門口,讓她做出這個選擇,我會因此傷心難過。那個天牢的囚犯,已經招了所有的事。”
“嗬?”她忽而笑道,“你聰明,隻不過,你當真可以不在意?那個女人的心裏曾經有過那樣一個難忘的人。”
“可過去,便就已經是過去。”淺淡的眼眸中確實最為真誠,“執著於過去不放手,隻會陷於無限的愛而不得,無限的自卑與悔恨。你自己看看,誰願成為你現在不人不鬼的樣子?”
她想著玉乾的這話,一遍又一遍,過去,便就已經是過去……
“不!我不會過去——”她的臉暴露在眾人麵前,嚇退了不少人,“你們不懂,你們真的不懂……至少,你們都曾經得到過。得到過的人,永遠沒資格來開解我們!”
她癱坐在地上,冷笑一聲,手指輕輕撫上自己的臉頰,“我隻願,天之將亡,我能回到那年,回到溫以笙還不在的時候,他握著我的手,那樣看著我,溫柔地對我說話。那不是假的……”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當真你為我就這點本事?!”她忽而轉身,身後是千名神射手,眼眸又是異樣的堅定,“眾人聽命,今日在場的所有人,一個不留!”
“是!”
正當箭如雨下,他們根本來不及躲時,在天際將白之處,忽而飛身的一個身影,帶著一股強烈的氣流而來。
氣流?哪來的氣流?
而正是這股強大的氣流,將所有的飛箭震倒在地上。有此功力者,在場數人都不是他的對手。
白衣少年,依舊仙風道骨。衣袂翩翩,輕盈點地,弓箭手顯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進行。
她愣住了,卻下意識地捂住了她的臉。是的,她曾引以為傲的臉。
“是他,他怎麼會來?”玉乾一手將她攬到身後,顯然是護短。此時此刻,李元時分明在寺廟修行,出現在此?
玉乾護在她身前,小聲說道,“或許,他記起了當年的往事,想要解決所有的事。我想此事我們不必多管,西北那兒還僵持在那裏,我們,先撤。”
清淺也隻能雖他先去,心中希望那人能夠結束這一切,可那張本該傾國傾城的臉,就這樣被毀了,多少帶著心酸與同情。盡管,她不該同情一個殺人犯。但心中的惻隱讓她忘了一些事……
白衣少年緩緩朝著她走去,手中的那把劍,依舊是世卿門掌門李元時的佩劍。
她後退了一步,她知道那人就是他,可卻害怕與他相見。
“別過來!”她啞然而止的聲音,怕他得知她如今的樣貌與聲音,將頭埋得更低。
“你怕我?”少年淡然看著地上的女子,朝著身後不斷挪著身子。顯然與千年前,那個紅衣女子傲視眾人的樣子完全不一。仿佛,那個人已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
“你知道我是誰,為何還要怕我,今日,我便是來還你一切的。”
她蜷縮著身子,不再是方才那樣的傲人,更像是一個犯錯的孩子,隻想著逃避。
“我不認識你。”她朝著台階上爬去,少年坐在她的麵前,那樣的眼神,她又怎麼可能忘記?
“千年前的恩怨未了,才讓你如此痛苦。”他淡然伸出一雙手,“過來……”
那一聲過來——她的思緒仿佛回到那年,她練功受傷,少年也這樣朝她喊了一句。
他說:沒有人會喜歡受傷的,即便再難的劍法,也不該弄傷身體。
是啊——他曾那樣溫柔的問候,說是無情,又何人相信呢?
她的手布滿著細紋,這些年為了煉製迷惑人心的丹藥,她老得越來越快了。甚至快看不出原來的樣貌,加上那張被毀的臉。更是可怕——
可這一雙手,是她這輩子,甚至三生三世來的溫暖。
她輕輕放在上麵,那樣的體溫是真實的,真實到無法去忘記。所有的記憶也會隨之泛起——
少年緊緊握著那雙手,依舊淡然說道,“千年前,你還了你的債,那千年後,我也不該欠你什麼了。”
話音剛落,那雙手的背後忽而出現一把白刃,用她的手穿過了那胸膛。血噴灑在那張已經麵目全非的臉上,那雙眼忽而一定,看著麵前的男子緩緩倒下身子。
他耗盡所有的力氣與內力,隻是為了——讓她親手還了當年那一劍之仇。
他說:我也不該欠你什麼了。
原來,他最討厭的,就是虧欠。
“你,你——”她愣得說不出話,但那樣的眼神卻是心疼與悲痛。
血從他的嘴角滲出,千年前,她死在他的劍下,千年後,他便要還上所有的情。
“對,對不起……”他安然躺在她的懷中,依舊是溫柔的笑。為什麼,那雙手,是握著她練劍的手?為什麼,那雙手,是親手刺穿她的胸膛的手?
可就是這雙手,終結了他二人所有的命運。
“為什麼這麼做?”她黯然落淚,卻仿佛習慣了這樣的離別,嘴角微微彎上一抹笑意,“你不欠我什麼。值得嗎?”
他仿佛一下笑了,“你說過,這世上,沒有值不值得,隻有願不願意。而我的答案,我願意……”他笑著鮮血從他的嘴角流下,一滴滴滴在她的身上,炙熱而又滾燙。
“我說的話,你記得過?”她欣慰彎著唇,心口卻依舊做疼。
“對於一個曾經虧欠的人,她說的所有事,我都記得。我以為,可以不在意的——可原來,我多麼希望,那隻是虧欠。”天空將白,原來這就是分別,隻是一刻罷了,卻仿佛過了千年,“你問過我,那日大雨中,我是否對你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