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點評:

近年來,關於打工妹的小說很多,要寫出新意已經很難。李桂龍的《單程證》不僅題材新穎,視角也獨特。小說以一個打工妹回家鄉辦理港澳單程通行證為線索,用詩意般的語言講述了一個打工妹的愛情故事:外出打工的小小最終嫁給了一個香港人,與家鄉的戀人鄉村教師陳遲的愛情,隻能埋藏心底,成為懷念。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細膩溫婉哀傷,再加上詩化的語言,將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講得百轉千回,哀而不傷。同時,小說又帶出幾個小小姐妹們的愛情故事,愛情在窘迫無奈的生活中成為一種奢望,成為遙遠的詩歌。

點評人:複旦大學比較文學博士李鶴鳴

一天,我抱著拍東在東莞荔井山莊前麵的東方大街上走著。

一個流浪人坐在一棵椰子樹下,用滿是汙垢的修長手指撥弄著一把吉他,嘴裏嗚嗚地唱著,一副傷感憂寂的樣子。頭發很長,很淩亂。眼睛像用刀子雕刻過一般,旁邊的線條那麼深,那麼清晰。吉它發出的聲音,就像一條被汙染了的小河在城市的空隙間流淌。

我抱著拍東,忽然間淚流滿麵。我曾清楚地記得,陳遲就是那樣抱著一把吉它,靜靜地坐在楊樹灣的橋頭……渾圓的琴身,流暢的曲線,銀亮的絲弦,吉他那優美的形狀就像一個年輕女人在幽黃曖昧的燈光下裸體坐著的背影。

突然,那個流浪人跑到我跟前莫名其妙地說,妹子,你很漂亮,我愛你!

我抱著拍東迅速地擠進密集的人流。在這個南方的城市裏,莫名其妙的事情實在太多。正常人與瘋子根本分不清楚。

回鄉的路總是那麼漫長。

在火車上,我給陳遲發了一條短信:我想回家了。和香港同胞李漢唐結婚五年多了,可我還是習慣把楊樹灣視為自己的家。當我和陳遲在手機短信裏說到“家”的時候,都是指這個家,而不是指東莞荔井山莊或香港的家。每回去一次,“家”就會在我的心裏減少一次。

初中一畢業,我就隨三姐來到了東莞。十多年了,打工,遠嫁,生子……嫁給李漢唐這個香港同胞,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這是我從上一輩鄉裏人中找不到類比的新生活,但也許是我靈魂漂泊的開始。明年,拍東就四歲了,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我必須盡快拿到《港澳單程通行證》,陪他到香港這個做了九十九年殖民地的地方去上學。雖不是異國,卻是永遠的他鄉。然後,故鄉就成了很難企及的遠方,愛我和我愛的人都會恍若隔世。

周末的晚上,我對李漢唐說,湘北市出入境管理部門的電話老是打不通,那單程證也不知為啥還沒辦下來,我想回去看看,也想看看我的母親。

李漢唐嗯了一下,表示同意,沒有多說一句話。談到我的“家”,我的親人,我的朋友,他總是把語言節約到了極限。他隻想要“我”,而不想要“我”之外的一切。

下了火車,又坐了兩個多小時的客車才到達楊樹灣。這是湘北山區的一個普通小鎮,四麵環山,三四千人口集中在一個小塅畈裏,窄窄的街道,公路兩邊密密地建起了三四層的樓房,為數不多的農田裏也下了房屋基腳或者圈了出來。田野的逐漸荒蕪與樓房的快速生長,正瓦解著我鄉夢裏的村莊。我的眼睛在搜尋著那些記憶中的小路,卻是那麼陌生。下客車後,我拖著沉重的背包,攔了一輛小農用車沿著小河向家中蹦蹦蹦地跑去。我不斷地從破爛的車窗裏伸出頭來張望,山裏的風是那樣瘦硬,像沙子一樣擦過臉頰。遠處的山巒在低矮的天空下肅穆地靜立著,那起伏粗獷的輪廓線在我腦海裏記得那麼準確,清晰。蕭索的稻田邊,是一簇簇、一蓬蓬枯黃的野草,幾隻白鴨子在水溝裏往來覓食。

司機說,窗外風冷,把頭收進來。

我說,我頭有點暈,想吹吹風。其實,我是在尋覓。尋覓一種偶然。那個一直活在我心底裏的陳遲,就生活在小河對麵的一所學校裏。

暮色愈來愈濃了,從山那邊慢慢地鋪展過來,滲進了田野和村莊,就像墨色洇潤在一張宣紙上。河那邊的校舍裏傳來了上晚自習的鍾聲,那是一種多麼熟稔而又遙遠了的聲音,許多細小的人影在跑動著。日益凋敝的村莊隻有在這個地方才是依然富有生機與青春的。我把頭從車窗口長長地伸過去,讓視線捕捉著那曾經熟悉的場景。一個瘦長的身影正在涉水而過,他沒有走在橋上,而是在這個冬季裏依然涉水而過。我的鼻子一酸,淚水差一點滾出眼眶。他沒有說錯,真的沒有說錯。那麼多年來,他仍然在守著心中的那個玩笑般的諾言。或許,這是我們之間的最後的浪漫。

我想喊一聲,但它噎在嗓子眼裏。就算喊了,臘月的寒風也會把它吹得粉碎,而達不到那雙涉水而過的耳朵裏。

我記起了一首叫《涉江》的小詩,可是,我是那麼多年以後才讀懂。

那時,

你偶然涉江而來,

頭戴著紫荊花環。

白霧茫茫。

如今,

我悄悄涉江而過,

尋覓遺失的想象。

小河泱泱。

幾年前,陳遲在一封書信裏,向我描述著一個頗具象征意味的人生鏡頭。這封遲來的信讓我知道了在彼此心中的愛與愛的源頭。我一直默默地喜歡著他,但我不知道這是愛,不敢去說愛。喜歡很近,愛很遙遠。喜歡很輕,可以不需要任何世俗的條件。愛卻很重,它要附帶著很多很多的生活因子。

一截泥沙路從校門口延伸下去,下麵是一條淺淺的小河,河上有一座月牙兒般的石拱橋。小路兩邊是沒有修剪過的女貞樹,樹隙間生長著一株紫荊花。早春二月,像蝴蝶一樣的紫荊花簇擁在枝條上,豔麗可愛。

他站在教學樓的某一個窗口,呆呆地望著。一個像小白鴿一樣的少女嫋娜地走過,折了一根紫荊,紮一個花環,俏皮地戴在頭頂上。她是那樣地美麗,青春,鮮亮,燦爛。就像那盛開的紫荊花。他看著那少女從那小路上消失,首先消失的是那條有些陳舊的白褲子,然後是玲瓏婉轉的腰身,再是天鵝一般優美的脖頸,最後是那個耀眼的紫荊花環……他呆呆地看著,想看著她慢慢地走上那座彎月亮般的石拱橋,然後消失在公路對麵的小山坡上。可是,那石拱橋上始終沒有紫荊花兒走過。他把目光移下來,才發現那紫荊花環在涉江而渡。

在春寒料峭的水流中,一個少女,光著腳踝,用手輕輕地拽著白色的褲管,伴著嘩啦嘩啦的水聲涉江而過,紫荊花兒在她的頭頂上豔麗地開放。他看見紫荊花漂滿了整個河麵,整個視野,整個世界。

突然,他發現他深深地愛上了她。這愛來得太迅猛了,來不及思索,就像那早春二月突然開放的紫荊花,紫荊花的葉子還來不及生長。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一瞬間可以造就許多永恒的記憶與不死的懷念。世界上隻有那愛最不可思議,愛的理由是那樣荒誕不經甚至可笑。於是,他目送著那個少女,默默地淚流滿麵……

我真的戴著一個紫荊花環?我真的不記得了。我苦苦地在記憶的海洋裏回溯,還是找不到那個他所描述的景象。也許,它隻生活在另一雙眼睛裏。

一個女孩子,十四五歲,穿著一條陳舊的白褲子,頭上戴著紫荊花環,她進入了一個男人的視野,並且喚醒了他春汛一般的愛。這一切都是那麼偶然,包括愛的觸發都是那麼偶然。她渾然不覺,直到多年以後才聽到那種愛的聲音從遠去的時光隧道裏傳來。

我問陳遲,你就是從那時起愛上我的嗎?

陳遲在手機短信裏說,是的。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要過了這麼多年後再告訴我?你不說多好,就讓它一直留在你的心裏。真的,你不說多好,你勾起了我對那一段歲月的懷念,我曾經生活在那裏,在那裏被一個人默默無聲地愛過。把自己變成一顆種子種在另一個人的歲月裏,那是多麼美好和幸運的事情。

陳遲說,小小,你知道紫荊是一種什麼樣的花嗎?豆科植物,適應性強,喜陽光,耐暑熱。花色紫紅,形如蝴蝶,當葉子還沒長出時,枝條上花已盛開……小小,我理解了你為什麼會嫁到香港去了,那是一種宿命,一種不可預知的宿命。那時,你就是頭戴著那個城市的市花嗬!

我默然了。

其實,在我無數次的少女之夢裏,都不曾出現過那個城市。

在楊樹灣那個灰暗陳舊的學校裏,陳遲是悄悄地留在我心裏的一片陽光。此外,貧窮、委屈和忍受占據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在那一群少男少女中,我對貧窮的概念是格外敏感與深刻的。學校常常把沒有交齊各種名目費用的學生拒之門外,班主任常常端著一個小本子在教室裏念著那些沒有交清錢物的學生名字。但讀初二時,那個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陳遲卻對我很關心,眼睛觸到我的名字就跳過去了,接著念其他沒有交清欠款的學生。我一直沒有想通這是為什麼?沒有去問過他,他也沒有告訴過我什麼。仿佛從來就不曾有過。我感激他,他衝淡了我對貧窮的恐慌,也使我產生了一種莫名而來的內疚。

我產生過不下十次輟學的念頭。但不讀不行,那是一個必須普及九年義務教育的年代,也必須忍受學校關於貧窮的歧視及關於金錢的教育。以至後來許多從楊樹灣中學畢業的姐妹出去打工,不論在異地幹著什麼營生,都希望能走出貧困的陰影,去尋找渺茫的幸福。在學校,我和劉情、周瑞、陳華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除周瑞外我們三人的家庭都很窮。陳華初一都沒讀完就出去打工了。周瑞的命運最好,父親是個鄉幹部,她初中畢業後上了技校,現在在湘北市裏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

當年如花的少女,現已人老珠黃。我不到三十歲,可就老了。開始是眉梢,再是額角,不,它是先從乳房的中心開始的,然後像漣漪一樣一圈圈蕩漾開去。衰老的氣息已極不經意地侵入了我的容顏。衰老的過程是冷酷無情的,時光的手正把它一點一點地雕刻在我的臉上、身上,一處都沒有放過。

遠遠地,就看見屋子裏亮起了橘黃色的燈光。蓋著小青瓦的泥磚老屋靜靜地罩在黃昏的紗幕裏,掉光了葉子的老梨樹在地坪前寂寞地站著。近家情更怯。我呆呆地立了一會兒,一種濕漉漉的溫暖悄悄地漫過我的雙眸。到家了,那才是我的家,永遠的家,在鄉夢裏無數次凝眸遠眺的家嗬!

老黃狗最先聽到了我的腳步聲,慌不擇路地從門縫裏鑽出,箭一樣地奔過來,搖著尾巴叼著我的褲管汪汪地叫著。它不知道用什麼語言來表達這份激動,就隻好汪汪地叫著,形式簡單而情意豐富。我沒有看清楚它的眼睛,也不知道狗的眼睛是不是也會因久別的重逢而濕潤。如果它有胳膊,一定會接過我迢迢千裏而來的行旅。它老了,的確是老了。它是我出去打工時抱養的,十多年了,一直沒有離去。盡管我每年回來不了一次,也住不了幾晚,它卻是那樣親昵,甚至格外親昵。在我遠離故鄉的寂寞和恐慌裏,它常常會進入我親人的係列。在狗的記憶裏,在這所主人的宅子裏,有一個小女兒現在甚至永久地停泊在大陸的邊緣。

三姐正在地坪角的水龍頭下洗著青菜。她說,小小,難怪說狗眼看人低呢。我天天喂它,它看見我卻是耷拉著腦袋悶聲不響地,連尾巴都不搖一下。你沒有喂過它一頓,卻這麼熱之盼之,難道它也曉得你嫁給了那個香港悶驢?如果你嫁的是個美國闊佬,隻怕它今晚會爬到你的床上去呢。三姐叫李漢唐不叫妹夫,叫悶驢。用土話叫,反正李漢唐聽不懂。有一次,李漢唐問我“夢綠”是什麼?我說“夢綠”是我們這兒對妹夫的尊稱,李漢唐“哦哦哦”地叫著,恍然大悟似的點著頭走開了,把我和三姐笑痛了肚子。

我笑著回罵道,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人家還沒有進屋,你就開始罵人了。

三姐說話很搞笑也很粗野,有時直率得驚人。那種異類的打工生活徹底改變了三姐。她所經受的苦難是我不能想象的,她疼愛我,像母狼疼愛著她的狼崽仔一樣。在那個陌生的城市裏,當有人企圖傷害我的時候,三姐用她的犧牲與瘋狂拚命地護衛著我。

她隻讀了一年初中就去廣東打工了。那時我十一歲,讀小學五年級。那個早晨的一幕像用刀子刻在我的記憶中一樣。那是一個泥濘破爛的小集鎮,一趟通往縣城的班車停在十字路口嘟嘟地叫著喇叭,姐姐和幾個同伴要乘著它去南方打工了,我哭著向車子追去,姐姐也不停地喊著我,要我聽父母的話,要我認真讀書,然後從車窗口向我丟下五毛錢。我把五毛錢揣在胸口一直舍不得花掉。後來,周會娟說我偷了她的五毛錢,說我是賊。她家就在我家的屋墈下邊,相隔不過十幾米,我跑到屋旁的一片小樹林裏,對著她家的屋脊哭罵了整整三天,一邊罵,一邊哭,一邊跳著腳。我才十一歲,一直是一個連髒話都說不出口的小姑娘。但是,那一次我把什麼難聽的話都用盡了,鋪天蓋地向著她家的屋頂上傾瀉。

她說我是賊!那種對貧困者的汙蔑,對我幼小人格的踐踏比拿刀子割我還難受,比後來上初中時那個醜陋的女數學老師罵我是小妖精還要厲害千百倍。我簡直瘋狂了,像個發了瘋的小潑婦……

三姐接過我的背包,朝屋裏高聲地喊道,言娭,言娭,你那寶貝女回來了。

言娭就是我的母親。三姐從廣東回來後就基本不叫娘了,叫言娭。外人聽起來感到好笑,但是她們母女倆都已習慣了,不這麼叫反而別扭了。

母親顫巍巍地從火塘邊站了起來,呆呆地望著我,忘記了動,也忘記了聲音。淚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雙眼。七年前,父親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母親孤獨地生活著,用那渾濁的老眼看著她的兒女們和他們各自的生活。每一個母親都會希望兒女們都能在她的視野裏幸福健康地生活,總希望自己能給他們提供永久、孱弱的庇護。

晚飯後,我把拍攝在手機裏的一段錄像放給母親看,母親連續看了好幾遍,說這手機還可拍片子嗬,拍東還可以在手機裏走哩。母親眯著眼看著她的香港小外孫,笑得滿臉菊花。她問我生活得怎麼樣,那邊的父母親還好不好,叮囑我要好好地生活。但是,她就是沒有問及李漢唐,仿佛我隻是嫁給了一個地方,嫁給了一個影子,嫁給了一個符號。李漢唐在她的心裏永遠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印象。李漢唐的香港話,母親一句也聽不懂。母親總是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的香港女婿。李漢唐隻到楊樹灣來過一次,然後就再也不想來了。母親默默地把小女兒交給了那個香港佬,就像一百多年前清政府把香港交給英國去做殖民地一樣……

小河對岸隱隱約約地傳來了學校下晚自習的鍾聲。鍾聲敲醒了我的記憶。我不由自主地跑到地坪邊的老梨樹下,凝望著那片影影綽綽的燈火,心裏充滿了惆悵。朦朧清冷的星光裏,陳遲卻向我走來。我驚喜地問他是怎麼知道我回來了的。他說,是感覺,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你一回來,空氣裏就彌漫著你的氣息,那條小河裏就充滿了紫荊花的清香。他說得我笑了,那種笑裏有一種曖昧,一種溫情。我有一種想拉著他的手的衝動。他是那樣浪漫而清晰地呈現在我的麵前,不再遙遠。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忘了?你給我發過短信的,說你想回家了。

哎!我的確忘了在火車上給他發過短信,我寧願相信他是偶然到我家來的,一切都是偶然。在潛意識中,我不想承認那種提醒。幾乎每次都是這樣,我不想告訴他我回來了,卻又忍不住去提醒他。

我們走進屋去,挨著坐在一片昏黃的燈光下。母親顫巍巍地站起來去泡茶。

小小,你的單程證快批下來了吧。他問。

我說,是的,應該快了吧。市出入境管理辦公室小丁告訴我的那個聯係電話老是打不通,周瑞她爸要我星期一再去,他已經幫我聯係好了那個辦證的人。周瑞的爸爸曾經做過鄉長,後來調到了市裏。如今在那些要害部門辦點事,沒有關係簡直辦不成,有時你連人都見不著。

內地的辦事效率與服務態度不比香港特區嗬。不過,慢一點也好,慢一點你就可以晚一點到那邊去呢,我也可以多看到你幾回哦。他說。

我笑著罵起來,原來你就是安的這個賊心呀!壞蛋!壞蛋!

時間過得飛快,夜一下子就深了。陳遲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我問,多少鍾了?你要回家了吧。他說,十一點多了。三姐說,今晚就在這裏睡。她抬起頭望著我,又補充說,這裏有地方睡。突然,她大笑起來。

我瞪了三姐一眼,忍不住笑了,說你回去吧。

他猶豫了一會,還是站了起來。我也起身去送他。屋外黑漆漆的,星光十分微弱。穿過一片小樹林,再下了一個小山坡,就可以望見公路邊的燈火了。我停住腳步,說,去吧,我不送你了。他著著我,在黑暗裏看著我。他想做點什麼,卻什麼也沒有做。老黃狗悄無聲息地溜到了我的身邊。我說,去吧,路上小心點。他嗯了一下,轉身向那片燈火走去……

這些年來,我們基本上都是這樣的。我回來了,有時告訴他,有時沒有告訴他。他來我家後,就坐在我的旁邊或者對麵。夜深了,我再去送送他,送他到那片燈火的前麵。

我剛進屋,手機就振動了一下,是一條短信息:一直想能在你的耳邊說一聲“我愛你”,可是……

我苦笑了一下,歎了一口氣。

在文字或遙遠的距離裏,他說他愛我。但是在聲音和麵對麵的相逢中,他卻支支吾吾說不出來了。也許,那三個字太沉重太沉重,今生已無法承受。

回到楊樹灣,那種漂泊異鄉的感覺一下子就拋到爪哇國去了。

聽說我回來了,劉情、陳華及附近的幾個同學都跑來看我,瘋鬧了一頓,仿佛回到了從前的友誼,但又有些異樣,歲月的河流就是這樣極不經意地改變著人生。

劉情初中畢業後,也在東莞打工,我們都在一家服裝廠上班,像包身工一樣從早做到黑,遇上趕貨常常加班到深夜十一二點,工資是兩百元一月。雖說是包吃包住,但吃的幾乎餐餐是沒什麼油水的大白菜和蘿卜丁。後來,她經人介紹去了一家賓館做事。沒多久,悄悄地與一個四川男人好上了,十七歲就懷上了一個毛毛,結果那男人卻不見蹤影了。那時,我們都是那樣懵懂,根本不知道懷孕是怎麼回事,劉情隻知道自己的肚子長“胖”了,就拚命地“減肥”,餓得頭昏眼花,結果越餓越想吃,什麼都吃。下了班,我們一起去逛街,身上又沒有什麼錢,就隻好買那些便宜的零食吃。要不,就去吃米粉。每人一碗,常常是她吃完了自己的,就把我碗裏的也撈去吃了。我笑她是餓鬼投胎。她說,真是怪事,前陣子什麼都不想吃,胃裏倒酸,老想吐。這陣子卻食量大得驚人,像豬八戒一樣了。

有一天,三姐對我說,你那個同學怎麼這樣不小心?隻怕是懷孕了,現出肚子來了呢。我大吃一驚,暗暗地問劉情,她開始不承認,後來嚇得哭了起來。她說,那個男人是賓館餐飲部的一個廚師,對她很好,經常偷偷地在懷裏揣些雞翅呀鴨掌呀什麼的給她吃,她也喜歡上了他。後來,他們就那個了。他們一共隻偷偷地睡了幾回。我也哭了,不知道該怎麼辦。三姐和我準備借些錢給她到醫院去把孩子拿掉,她卻橫豎不聽,說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這是她人生第一份愛情的產品。我說,那狗日的男人都跑了,還愛情個屁。你才十七歲,你今後就帶著一個連父親姓甚名誰哪州哪縣都不知道的私生子生活一輩子嗎?她說,他叫阿吉,這孩子以後就叫劉阿吉,我要好好地帶著他,看著他長大。我歎了口氣,說,劉情,你瘋了,你真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