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學人物走過的曆史(1 / 3)

文學人物走過的曆史

名家視閾

作者:吳麗豔 孟繁華

摘要:對2013年中篇小說的評論,這裏采用了另外一種方法:即通過同類文學人物的曆史比較,觀其發展變化。30多年隻是曆史的瞬間,特別是在當代中國,現代性仍在過程之中,不確定因素比曆史任何時期都更加凸顯。文學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生活,但文學終是虛構的領域。通過比較我們發現,無論是當代青年、農民還是知識分子形象,不僅人物性格日趨複雜,其命運也更加難以把握。這種現象使當代文學更加豐富和有聲有色的同時,也不免讓我們喜憂參半。但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中篇小說作為這個時代文學的高端成就,確實代表了這個時代文學的最高水準。

關鍵詞:2013年中篇小說;塗自強;姚高潮;史彥;吉蓮娜

考察當下文學,情不自禁想到的往往是同類的文學人物。比如,當“文革”結束之後,周克芹發表了《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古華發表了《爬滿青藤的木屋》等。這兩部作品都留下了鮮明的人物形象,比如許茂和他的幾個女兒;比如潘青青和王木通。而這些人物同阿Q、祥林嫂、華老栓、老通寶等,究竟發生了什麼變化,通過這些人物變化我們可以明確感知時代的變化。但是我們沒有看到變化:老許茂還像老通寶一樣愁苦,王木通還像阿Q一樣愚昧無知。這種曆史的比較從一個方麵反映了社會深層、特別是鄉土中國的問題所在。因此,這些文學人物也為80年代中國的改革開放無意識地提供另一種依據。現在,改革開放已經30多年,那麼我們在身份相同的人物身上又發現了什麼呢?30多年隻是曆史的瞬間,特別是在當代中國,現代性仍在過程之中,不確定因素比曆史任何時期都更加凸顯。因此,當我們做出比較的同時,也顯然隱含了我們內心深切的不安。現實是文學創作的依據,沒有生活依據的文學是不存在的;另一方麵,文學畢竟是虛構的領域,它與生活的關係也不完全是鏡像關係。但是,通過身份相同人物變化的考察,我們還是會發現,無論是生活還是文學,都不盡在我們的把握和想象之中。

一從高加林到塗自強

百年中國文學自《新青年》始,一直站立著一個“青春”的形象。這個“青春”是“呐喊”和“彷徨”,是站在地球邊放號的“天狗”;是麵目一新的“大春哥”、“二黑哥”、“當紅軍的哥哥”;是猶疑不決的蔣純祖;是“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是梁生寶、蕭長春,是林道靜和歐陽海;是“回答”、“致橡樹”和“一代人”,是高加林、孫少平,是返城的“知青”、平反的“右派”;是優雅的南珊、優越的李淮平;當然也是“你別無選擇”和“你不可改變我”的“頑主”。同時還有“一個人的戰爭”等等。90年代以後,或者說自《一地雞毛》的林震出現之後,當代文學的青春形象逐漸隱退以致麵目模糊。青春形象的退隱,是當下文學的被關注程度不斷跌落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當下文學逐漸喪失活力和生機的佐證。也許正因為如此,方方的《塗自強的個人悲傷》①發表以來,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在近年來的小說創作中並不多見。“塗自強的個人悲傷”攪動了這麼多讀者的心、特別是青年讀者的心,重要的原因就是方方重新接續了百年中國文學關注青春形象的傳統,並以直麵現實的勇氣,從一個方麵表現了當下中國青年的遭遇和命運。

塗自強是一個窮苦的山裏人家的孩子。他考取了大學,但他沒有、也不知道“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遍長安花”的心境。全村人拿出一些零散票子,勉強湊了塗自強的路費和學費,他告別了山村。從村長到鄉親都說:念大學,出息了,當大官,讓村裏過上好日子,哪怕隻是修條路。“塗自強出發那天是個周五。父親早起看了天,說了一句,今兒天色好出門。屋外的天很亮,兩架大山聳著厚背,卻也遮擋不住一道道光明。陽光輕鬆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燦爛。山坡上的綠原本就深深淺淺,叫這光線一抹,仿佛把綠色照得升騰起來,空氣也似透著綠。”這一描述,透露出的是塗自強、父親以及全村的心情,塗自強就要踏上一條有著無限未來和期許的道路了。但是,走出村莊之後,塗自強必須經曆他雖有準備、但一定是充滿了無比艱辛的道路——他要提早出發,要步行去武漢,要沿途打工掙出學費。大學期間,塗自強在食堂打工,做家教,沒有放鬆一分鍾,不敢浪費一分錢。但即將考研時,家鄉因為修路挖了祖墳,父親一氣之下大病不起最終離世。畢業了,塗自強住在又髒又亂的城鄉交界處。然後是難找工作,被騙,欠薪;禍不單行的是家裏老屋塌了,母親傷了腿;出院後,跟隨塗自強來到武漢。母親去餐館洗碗,做家政,看倉庫,掃大街,和塗自強相依為命勉強度日。最後,塗自強積勞成疾,在醫院查出肺癌晚期。他隻能把母親安置在蓮溪寺——

塗自強看著母親隱沒在院牆之後,他抬頭望望天空,好一個雲淡風輕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怎麼適合離別呢?他黯然地走出蓮溪寺。沿牆行了幾步,腳步沉重得他覺得自己已然走不動路。便蹲在了牆根下,好久好久。他希望母親的聲音能飛過院牆,傳達到他的這裏。他跪下來,對著牆說,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媽,我對不起你。

此時塗自強的淡定從容來自於絕望之後,這貌似平靜的訣別卻如驚雷滾地。塗自強從家鄉出發的時候是一個“陽光輕鬆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燦爛”的日子。此時的天空是一個“雲淡風輕的日子”。從一地燦爛到雲淡風輕,塗自強終於走完了自己年輕、疲憊又一事無成的一生。在回老家的路上,他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小說送走了塗自強後說:“這個人,這個叫塗自強的人,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出這個世界的視線。此後,再也沒有人見到塗自強。他的消失甚至也沒被人注意到。這樣的一個人該有多麼的孤單。他生活的這個世道,根本不知他的在與不在。”

讀《塗自強的個人悲傷》,很容易想到1980年代路遙的《人生》。80年代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初始時期,也是壓抑已久的中國青年最為躁動和躍躍欲試的時期。改革開放的時代環境使青年、特別是農村青年有機會通過傳媒和其他資訊方式了解了城市生活,城市的燈紅酒綠和花枝招展總會輕易地調動農村青年的想象。於是,他們紛紛逃離農村來到城市。城市與農村看似一步之遙卻間隔著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傳統。高加林對農村的逃離和對農村戀人巧珍的拋棄,喻示了他對傳統文明的道別和奔向現代文明的決絕。但城市對“他者”的拒絕是高加林從來不曾想象的。路遙雖然很道德化地解釋了高加林失敗的原因,卻從一個方麵表達了傳統中國青年邁進“現代”的艱難曆程。作家對“土地”或家園的理解,也從一個方麵延續了現代中國作家的土地情結,或者說,隻有農村和土地才是青年或人生的最後歸宿。但事實上,農村或土地,是隻可想象而難以經驗的。90年代以後,無數的高加林湧進了城市,他們會遇到高加林的問題,但不會全部返回農村。“現代性”有問題,但也有它不可阻擋的巨大魅力。另一方麵,高加林雖然是個“失敗者”,但我們可以明確地感覺到高加林未作宣告的巨大“野心”。他雖然被取消其公職,被打發回農村,戀人黃亞萍也與其分手,被他拋棄的巧珍早已嫁人,他失去了一切,獨自回到農村,撲倒在家鄉的黃土地上。但是,我們總是覺得高加林身上有一股“氣”,這股氣相當混雜,既有草莽氣也有英雄氣,既有小農氣息也有當代青年的勃勃生機。因此,路遙在講述高加林這個人物的時候,他是懷著抑製不住的欣賞和激情的。高加林給人的感覺是總有一天會東山再起卷土重來。

但是塗自強不是這樣。塗自強一出場就是一個溫和謹慎的山村青年。這不隻是塗自強個人性格使然,他更是一個時代青春麵貌的表征。這個時代,高加林的性格早已終結。高加林沒有讀過大學,但他有自己的目標和信念:他就是要進城,而且不隻是做一個普通的市民,他就是要娶城裏的姑娘,為了這些甚至不惜拋棄柔美多情的鄉下姑娘巧珍。高加林內心有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狠勁”,這種性格在鄉村中國的人物形象塑造中多有出現。但是,到塗自強的時代,不要說高加林的“狠勁”,就是合理的自我期許和打算,已經顯得太過奢侈。比如《人生》中的高加林轟轟烈烈地談了兩場戀愛,他春風得意地領略了巧珍的溫柔多情和黃亞萍的熱烈奔放。但是,可憐的塗自強呢,那個感情很好的女同學采藥高考落榜了,分別時隻是給塗自強留下一首詩:“不同的路/是給不同的腳走的/不同的腳/走的是不同的人生/從此我們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不必責怪命運/這隻是我的個人悲傷。”塗自強甚至都沒來得及感傷就步行趕路去武漢了。對一個青年而言,還有什麼能比沒有愛情更讓人悲傷無望呢,但塗自強沒有。這不是作家方方的疏漏,隻因為塗自強沒有這個能力甚至權力。因此,小說中沒有愛情的塗自強隻能更多地將情感傾注於親情上。他對母親的愛和最後訣別,是小說最動人的段落之一。方方說:“塗自強並不抱怨家庭,隻是覺得自己運氣不好,善良地認為這隻是‘個人悲傷’。他非常努力,方向非常明確,理想也十分具體。”②但結果卻是,一直在努力,從未得到過。其實,他拚命想得到的,也僅僅是能在城市有自己的家、讓父母過上安定的生活——這是有些人生來就擁有的東西。然而,最終夭折的不僅是理想,還有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