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天涯(1)
時光蔥蘢,季節的河畔草木已深深。十八年,可以讓心的滄海變桑田。
九月的晨曦從窗外透進來,散淡中微帶薄涼。臨行時,十八歲的譚家暉再一次深深注視著牆上一張女子的相片,相片中的女子清秀溫和,穿著淡藍碎花的對襟衣服,永遠向著他笑。
這是母親,十八年前難產而死的二十三歲的母親。死亡留給父親和譚家暉的是長夜漫漫和無盡的悲傷,卻將母親永遠定格在了美麗的二十三歲。母親年輕的笑容在每一個午夜夢回時那樣清晰,那樣動人。可譚家暉卻有著深深的罪惡感。
藍姨曾經給他說過不下三遍母親難產的場景,可到底是什麼樣,他還是不知道,因為每次聽,他的頭都轟然炸響,一片空白,仿佛自己就是扼殺母親的劊子手。母親生在江南鎮江的大商賈之家,從小有用不盡的綾羅綢緞,吃不盡的山珍海味,看不完的雕梁畫棟,可她不是驕縱的小姐,她性情溫和,愛好讀書、詩畫,尤擅蘇繡。
暉兒,該走了,要趕火車!父親已經在門口催他。昨夜收拾好的衣物都放在父親手中的拉杆箱裏。父親背上還背著裝滿了各種生活用品的黑色大背包。
舊的小院因了離別,忽然多出幾分冷清。譚家暉朝著母親的像又深深鞠了三個躬,算做遠行時的告別。然後匆匆跑到父親身邊輕輕地說,爸,走吧。
父親卻沒往前移動腳步,他躊躇了一下,重又麵對母親的像,譚家暉看見父親黑色鏡框後麵的眼睛閃著亮亮的淚光。父親的聲音不大,卻有些哽咽,梅,咱們的暉兒是個爭氣的孩子,他長得像你,考上了華陽大學,全縣第一名,你該安心了。
譚家暉站在父親的側麵。已經四十五歲的父親有些瘦,鬢邊有隱隱藏著的幾根白發,戴著方形近視鏡,顯得嚴肅認真,笑容很少,說話卻極平和。已到中年的他,身上卻還留著濃厚的書卷氣。
父親常常說,譚家暉像極了母親,眉眼、神態、身材都像,充滿了陽光和溫情。他的聲音和眼神裏有對母親清晰的懷念。所以譚家暉覺得父親極愛母親,也愛兒子。
雖然這個小鎮,婚內熱戰和冷戰每天都在以不同的版本激烈上演,愛情像春秋戰國的古董一樣稀缺,可是譚家暉深信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是一首悠遠而經得起時光推敲的歌謠。當年父親和母親是在一個詩社裏認識的,文弱挺拔的父親用一首詩就輕易打動了母親的心。外祖父瞧不起父親,說譚言池一介教書匠,一是窮,二是沒前途,這麼好的女兒怎麼能給他!母親最終還是放棄了和舅舅平分家產的約定,違了外祖父的命和父親私奔到天涯。可惜,外祖父預言精準,父親直到二十年後還是小鎮的一個語文教師。
父親望著譚家暉,似乎欲言又止,好久才說,暉兒,你長大了,應該知道你媽媽真正的死因……
什麼?譚家暉怔住了!他的眼裏閃著焦灼的光,急切地等待父親說下去。可父親卻擺了擺手,深深歎息著,罷了,今天是個大喜日子,十八年前的事以後再說吧……
到了火車站,父親買了一元錢的站台票,直到把譚家暉送到火車邊,父親還在不停地叮囑,暉兒,學費在最裏邊的包袱裏縫著,一定要帶好。還有,你第一次離家遠行,有三千多裏地,要不是經濟緊張,爸真該送你到學校去。
譚家暉聽出了父親的愧疚和遺憾,大聲地笑著,爸,你看我都比你高出這麼多,你還不放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父親也高興起來,慈愛地摸了一下譚家暉的臉說,是啊,暉兒從小就乖,這麼好的暉兒,他的聲音又暗下去,可惜,梅卻看不到……
火車徐徐啟動,父親站在風中,頭發淩亂,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譚家暉把頭探出窗外,向父親揮著手,盡力用歡快的聲音說,爸,我已經長大了,你也該找個伴,媽都走了那麼多年…….
父親沒有回答,隻是說,暉兒,路上當心,到校後給家寄信。火車巨大的轟鳴淹沒了父親餘下的話,將他遠遠地甩在鐵軌的盡頭……
你要去天涯(2)
兒子走後,譚言池不知怎麼一下陷入莫名的黑色漩渦中,小院的風寂寥地吹著百年梧桐葉,爬滿了青翠爬山虎的院牆上印著清晰的蒼苔斑痕,默默揮發著年深日久的古舊氣息。
譚言池想起了十八年前的一幕幕。想起了初相見時隻有二十歲的江婭梅。
譚言池的父親是個碼頭工人,大字不識幾個,靠出苦力掙錢養家,三十歲那年在碼頭幹活時,突然一陣頭暈,載在江中淹死了,母親在昏暗狹小的屋子裏哭得昏天黑地,後來發誓一定要供兒子做個讀書人,出人頭地,再也不靠苦力掙錢,母親開始拋頭露麵,早出晚歸販菜賣菜,風雨無阻地混在那些舉止粗魯的男人和粗壯的女人堆裏。譚言池品學兼優,順利考上了師範學院,畢業後到鎮江當了一名老師,也算實現了母親的心願,成了讀書人。
認識江婭梅那年,江婭梅卻許了人家。那家姓梁,和江家門當戶對,在江浙一帶偷偷跑茶葉生意,早早置下很大家業,在鎮江也算是有點名氣。梁家的三兒子梁上鴻機敏果斷,能言善辯,最得父母寵愛。梁上鴻自在街上見過江婭梅一麵後就念念不忘,那天江婭梅穿著繅絲料的白底蘭花旗袍,打著一把杭州的花紙傘,襯著一雙靜如青玉的眼睛,越發顯得婀娜曼妙。梁上鴻當時就看呆了,回家後就央求父親托了媒人去江家提親,還送了西湖的絲綢、蘇州的刺繡,揚州的玉器、西安的名家書畫、鄂爾多斯的貂皮披肩等諸般珍品。江家父子見梁家如此出手闊綽,梁家兒子又這般出眾人物,當即許下了親事。
誰料,這時的江婭梅已在青年詩社裏結識了譚言池,兩人惺惺相惜,已默默有情許久,隻是一個待月西廂,一個夢裏伊人。江婭梅喜歡讀譚言池的詩,也喜歡唱昆曲、黃梅戲,最喜歡唱的是《斷橋》:你妻不是凡間女,妻本是峨眉一蛇仙。隻為思凡把山下,與青兒來到西湖邊。風雨湖中識郎麵,我愛你深情眷眷風度翩翩,我愛你常把娘親念,我愛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憐。紅樓交頸春無限,怎知道良緣是孽緣。到鎮江你離鄉遠,我助你賣藥學前賢。端陽酒後你命懸一線,我為你仙山盜草受盡了顛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