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了《鑿空》(2 / 2)

——世上有那麼多的人,都在悲痛地書寫著這種世界的傾覆,寫啊寫啊,邊寫邊大聲地說:停住吧,快停下來!他們手忙腳亂,慌張焦慮。

劉亮程卻溫情脈脈地寫著這種傾覆,他以無比耐心的溫柔,從容地描述著這場盛大的下沉。他邊寫邊溫和地說:算了算了,讓它去吧。

他站在村莊中心,目不斜視,緩緩寫盡一切溫暖的踏實的事物,人畜共居的村莊,柔軟歡欣的日常生活細節,古老莊嚴的秩序,公平而優美的命運。一隻手寫出,一隻手遮蓋,像嗬護火苗一樣嗬護一個一個的字眼,待它們漸漸站穩了才鬆開手,看著它們一個一個孤零零地站在無邊無際的空曠世界裏,一動也不敢動。

他首先是一個保護者,用筆繞著村莊畫一個圈,然後走了。千年萬年後再回來,那村莊依然雞鳴犬吠,炊煙上升。而圓圈之外的世界,幾乎被鑿空了。

然後他再抹去那個圈,目睹它被世界從四麵八方轟然圍攻,日漸蠶食。他目睹樹的倒掉,再種起來再倒掉;驢的被宰殺,新的驢繼續出生,繼續被宰殺;目睹孩子們長成了別的模樣,到頭來卻仍然走上父輩的道路,新出生成長著的孩子們卻還在馬不停蹄地進行改變。

他看著發生在村莊裏的一切,看一眼,說一句,那些單純而傷心的執著,最最孤獨的困惑,界限不明的悲歡喜怒,每一個人倔強而完整的一生……

他看著看著,有時候會忍不住插一把手,扶一個跌倒的人站起來,推動一個孤獨的人走向愛情,讓地底深處兩條快要打通的地洞在黑暗中及時拐彎,遠遠錯開。

但大部分時候他隻是看著,垂落雙手,隻是看著而已。

隻是看到最後,好像連他自己也受不了似的,開始腳步不穩,搖搖晃晃起來。

他讓萬驢齊鳴,讓初戀落空,讓最後一個阿訇終究不能圓滿離世,還張著嘴,剩一口饑渴的人間欲念。他把最貴重的尊嚴留給一條狗,讓聾子在自己一個人的華美豐盛的聲音世界中迷路,讓研究員王加再怎麼研究也進入不了阿不旦的世界。讓鐵匠鋪的一個彎月形指甲印記忠貞執拗地啞默了十三代鐵匠。讓艾布的一生都在隱蔽狹窄的感官拐角處,側身而行,飄乎遊蕩,迷惑而幸福。他讓村莊裏出現的最小的一點點磨損,一點點膨脹,對應到整個世界,就成了駭人心肺的、無可挽回的巨變。

最撕心裂肺的聲音最溫和,最驚心動魄的情景最尋常平靜。劉亮程一一摘去聖誕樹上林林總總的裝飾物,使之清晰地顯露出樹的本來模樣,再試著把它種回大地。再回頭指給我們看,說,多看幾眼吧,這棵樹馬上要枯萎了。沒有什麼比無本之木在最後時刻顯現的那一派蔥蘢鬱綠更為悲傷。

他苦心經營著一個村莊最後的麵貌,哪怕這個村莊已經沒有根了,村莊下麵的大地被挖空了,他仍然使之完好地坐落在視野中,讓村裏的人繼續若無其事地走在強大的傳統生活的慣性裏麵,令每一個人的每一天綿綿不絕展開,永無盡頭。他把一切千鈞一發的危險按捺住,將逼到近旁的攻擊暫時封殺。他從第一個字守候到最後一個字。故事結束了他還不能鬆手,於是隻好令故事以遠遠不曾結束的麵目結束。但我們都知道,這個村莊遠在他的文字結束之前,就已經消失了。

石油天生應該深埋地底,悲痛天生應該用來藏在心裏。越是不可觸動的事物越脆弱。劉亮程堅持讓不可觸動的事物保持獨立,不管鐵的堅硬,不顧人心的渙散,不理會唯一的最終結局——這不隻是出於善意,更是出於勇氣。

他勇敢地殘忍著,像是為了報複我們把這樣的文字寫到世上。他邊寫邊說:你們後悔了嗎?你們終於開始後悔了嗎?他讓我們記起自己在遙遠時間裏做錯的那些事情,讓我們在字裏行間一腳踩空,墜入世間最大的一個空洞。

對了對了,還有年輕人張金的炫目的聲音世界,茂盛的聲音森林。他是全書故事的講述者,在外麵礦山震聾耳朵,卻用記憶中的聲音複原出一個有聲有色的阿不旦世界,讓人的聽覺轟然敞開大門,扯開幕布,呈現出阿不旦這個氣韻充沛、底氣十足的村莊,似乎一萬年都不會舊去,一萬年都不會被磨損。

到了結尾,這聲音的世界繁華盡去,交給聾子張金去完整保留著它。然而張金雖然保留了最完整的過去,但他的未來比任何人都渺茫、難以確定。

嗯,看完了,又激動又難過。

欄目責編:劉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