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中國:東莞進行時
現實中國
作者:王偉舉
一提到廣東東莞,人們很容易想起它的不雅別稱——“性都”“黃都”“血汗工廠”“文化沙漠”等等。然而,東莞同時也還有許多美譽——“鞋都”“家具之都”“服裝之都”“世界工廠”“創意之城”。失意者對東莞充滿恨意——“這是個最無情的地方,它隻承認成功者,你是弱者就趕緊走開,沒有人肯伸手拉你。”成功者對東莞充滿感激——“這是個真正公平的城市,關係在這兒沒有用,一切由市場說了算,隻要站穩了腳你就永遠不會離開。”
東莞的一位副市長這樣評價這座城市——“東莞不會讓你一見鍾情,但卻能讓你日久生情。”那麼,東莞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呢?
1 序——深陷輿論漩渦的東莞
在當今中國的城市群中,可能再沒有比東莞更能引起爭議的城市了。而爭議就具有了新聞效應,同樣一件事,如果發生在其他城市可能不怎麼有人關注,但是發生在東莞就會成為搶眼的新聞。
一提到東莞,人們很容易想起它的不雅別稱——“性都”“黃都”“血汗工廠”“文化沙漠”……
然而,東莞同時也還有許多美譽——“服裝之都”“家具之都”“鞋都”,也是舉足輕重的“世界工廠”……
失意者對東莞充滿恨意——“這是個最無情的地方,它隻承認成功者,你是弱者就走開,沒有人肯伸手拉你……”
成功者對東莞充滿感激——“這是個真正公平的城市,不像內地做什麼都得拚關係,關係在這兒沒有用,一切由市場說了算,隻要站穩了腳,你就永遠不會離開。”
東莞的一位副市長這樣評價這座城市——“東莞不會讓你一見鍾情,卻能讓你日久生情。”
眾說紛紜,東莞似乎隱在雲裏霧中。那麼這到底是一座怎樣的城市?
與深圳等開放城市相比,東莞沒有“特區”的政策和名頭,更沒有副省級的行政級別和計劃單列市的政策優勢。實質上,它卻是中國城市經濟改革開放的發祥地,因而東莞的市場化特征更為鮮明。
這個被稱作“製造業之都”的城市為內地數以百萬的農村勞力提供了工作崗位,也為我們提供著各種生活日用品。我們穿的衣服和鞋,我們房裏擺放的家具,我們使用的手機、平板電腦或其他電子產品,孩子們的玩具,甚至包括我們購買的某種“世界名牌”奢侈品,沒準就產自東莞。而歐美國家(也包括東南亞和非洲)對價廉物美的東莞產品更是情有獨鍾,所以東莞產品出口數量遠超在國內的銷量,因此東莞才有了“世界工廠”的美譽。
東莞以巨大的生產能力和直通世界的外貿條件造就了許多富人,公平的市場環境也成就了許多人的創業夢想。
東莞也以鐵的市場法則淘汰了許多不合時宜的英雄豪傑,打碎了許多人的淘金美夢。
論人口,小小東莞承載著超過1000萬的常住人口,僅次於一線城市的“北上廣”。
論經濟總量,東莞以一縣之域創造了5100多億的GDP,超過了不少省會級城市甚至超過了不少西部省份。
論進出口貿易額,東莞在全國各大城市中排名僅次於上海、深圳和北京。
論人均可支配收入,2012年,深圳、上海、廣州三市的人均可支配收入依次為40742元、40188元、38054元,而東莞是人均42944元,按今年上半年的增幅預測,2013年人均可支配收入將達46672元,繼續穩居全國第一!
在2013年網上公布的“中國最富20城市排名”榜上,北、上、廣、深榜上無名,靠產業興市的東莞再度名列第一。
論繁華程度,東莞市區和各個鎮街的五星級酒店20多家,堪比北京、上海。然而它的地位卻有些尷尬。無論在行政級別和人們印象中,它都沒有獲得大都市的身份認同。雖然名分為地級市,卻仍隻管著原來屬於東莞縣的30多個鄉鎮,並且中間不置區、縣,成為我國政體中的一個特例。
或許東莞實在太過富有,猶如一個窮人突然躋身富人的行列,這讓它太過顯眼,所以人們眼裏便多了些另類的色彩。在內地其他城市,很大的事也難掀起一點波瀾。而在東莞,一個普通事件也會引發國內外媒體的熱炒。近些年來,圍繞著東莞的負麵傳聞不斷。東莞的開放與創新少有人提及,而“性都”“黃都”“血汗工廠”“文化沙漠”之類不雅名聲卻廣為傳播……
眾口爍金,積毀銷骨。東莞這座為中國經濟改革作出了巨大貢獻的城市,經過媒體輿論的一次次描抹,一次次淪為大眾娛樂的對象,城市形象也被逐漸扭曲。
麵對一次次被妖魔化的輿論困境,東莞市不得不著手應對。2013年新年伊始,北京、南京、廣州等主要城市高鐵大站開始播出東莞的城市形象廣告電視片。15秒的電視片通過精美畫麵介紹東莞人文風情和發展成就,通過海內外各色人物對東莞的評價彰顯其“海納百川,厚德務實”的城市精神,這正是東莞宣傳部應對負麵輿論采取的措施之一,希望塑造新的城市形象。
然而正是因為東莞關注程度太高,血拚點擊率的一些媒體似乎吃定了東莞。除了繼續炒作民工討工錢殺死老板、東莞警方掃黃讓“小姐”遊街等事件之外,東莞的產業危機也成為媒體關注的新焦點。從2008年開始就不斷有東莞工廠破產、廠房空置、村幹部借貸分紅等方麵的新聞曝出。就在作者采寫本篇文章之際,鳳凰網上再次以“英國《每日電訊報》記者菲利普斯(Tom Phillips)的名義刊載了一組真假難辨的暗訪東莞“地下妓院”的圖片,稱拍自東莞市中心,再次把“性都”的帽子扣在了東莞頭上。5月30日,鳳凰網又貼出《東莞酒吧火爆夜生活》的組圖。東莞的曖昧色彩似難洗脫,東莞形象宣傳片的播放在一片負麵的喧嘩中顯得蒼白無力,東莞市政府為形象宣傳所作的一切努力付之東流。
東莞一位市領導在接受《中國經濟周刊》訪談中談到“正名”這個話題時,索性坦然麵對,說:“黃賭毒現象在城市發展中確實有過,每個城市都有,東莞就是東莞,不需要為自己正名。”
這位市領導講的其實是大實話,但聽起來多少有些無可奈何。在網絡暴力傾向愈來愈讓人恐懼的時代,任何官媒和機構想改變輿情都感到力不從心。
網絡焦點中的東莞迷霧籠罩,造成越來越多的疑惑。
筆者於2013年的仲春時節走進東莞,以一個平民百姓的視角和體驗,感受了東莞的方方麵麵。最終寫成這篇調查報告,希望向世人解讀一個真實的東莞。
2 在夾縫中悄然崛起——東莞創造了黃金30年的奇跡
東莞為嶺南古邑,三國時期為吳地,東晉置縣,初名寶安。唐至德二年更名為東莞縣。這個古老的縣份在中國曆史進程中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英帝國主義借林則徐在東莞虎門銷毀英商鴉片事件發動了“鴉片戰爭”,中國近代史的序幕實質上由東莞開啟。
在海禁未開之前的漫長歲月裏,東莞一直被視為邊地。直到“文革”結束之時,東莞仍是一個農業大縣。因瀕臨珠江入海口,東莞境內河湧縱橫,水資源豐富,加之亞熱帶氣候適宜各類作物生長,東莞不僅盛產優質稻米,水果亦聞名於世。香蕉、番荔枝、龍眼、黃皮、波蘿、甘蔗、橙柑、甜柚等水果多達30餘種。就連河湧沼澤的草也與眾不同,這種草質地柔韌,編織出來的草席不僅柔軟且有光澤,史上久負盛名。這種草名曰莞草,東莞縣名亦由此而來。
今天稱為“製造業之都”的東莞,在改革開放以前,除了一些民間的莞香、莞草、爆竹煙花等手工作坊,工業完全是一張白紙。
由傳統農業大縣成為“世界工廠”,實在是一個奇跡。
其實,無論天時地利,東莞都不具優勢。東莞雖然位於珠三角,但廣州在它的西北麵,深圳特區在它的東南麵。這兩個重量級大城市正好形成一個蟹鉗,從東北和西南將東莞夾在了中間。東莞實際上是崛起於夾縫之中,其成功之秘值得探究。
正如楚人宋玉《風賦》中描述的“風生於地,起於青末”,東莞崛起最初的動力竟是源於一家不起眼的小小手袋作坊。今天的東莞,隻要回顧起改革開放的曆程,人們都會首先從這個小小手袋工廠說起。
當年的東莞隻有三個鎮,東莞城關鎮、石龍鎮、太平鎮。如今近百萬人口的虎門就是當年的太平鎮,這個所謂的鎮隻有兩條街道,僅有一家歸屬於縣二輕工業局的小服裝廠。
1978年7月的一個晚上,一位叫張子彌的小港商在東莞縣二輕局幹部陪同下來到這個小小服裝加工廠。張子彌並未在意加工廠的條件簡陋,他看中的是內地便宜的勞動力,低廉的加工費。他從包裏拿出一個黑色的人造革手袋,並拿出帶過來的毛料,讓太平服裝加工廠的工人幫他複製手袋。當時的老廠長便叫了幾個技術骨幹,根據張子彌拿來的手袋照葫蘆畫瓢設計、繪圖。因為他們經曆過剪裁服裝的專業訓練,在熬了一個通宵後,第二天就試製出了一個和港商樣品一模一樣的手袋。張子彌一看很是滿意,便要求簽訂委托加工合同。因服裝廠屬於“大集體”性質,東莞縣二輕工業局才是太平服裝廠的主管,與張子彌的合同隻能由輕工局簽。
這實際是傳遞了一個重要的經濟信息。當時的香港已因各種成本不斷上漲,辦工廠利潤空間越來越小,便有聰明廠商開始將企業外遷以降低成本。
據當年手袋廠的老工人們回憶,太平手袋廠剛建時,所有的原材料和設備都是張子彌從香港運過來,在太平鎮加工成各式各樣的手袋,再將這些手袋運回香港發往世界各國。手袋廠隻賺取其中的加工費,並且還要將加工費的20%返還給港商張子彌,作為使用設備的費用。
最早進入這家工廠後來都當過廠長的兩個人,現在都成了老板,他們是當年太平鎮上兩個吃城市商品糧的年輕人,男的叫唐誌平,女的叫蘇秀儀。因為這段珍貴的經曆,他們接受過很多媒體的采訪。據他們回憶說,當時集體工廠采用計件的方法,那個時候的工人,不像現在的人,為趕貨做幾天幾夜也不會有抱怨,以件計酬,手腳快的一個月能拿到100多元,在當時算是非常高的工資了。手袋廠的高收入讓他們成為東莞城裏第一批用上洗衣機、冰箱的人。
經過3年合夥,手袋廠用掙來的勞務工時費將港商提供的設備費用全部償清,工廠也就整個變成東莞人的了。在當年沒有任何工業的東莞,這家小工廠十分招眼,許多想進廠的人拎著雞鴨等當時認為拿得出手的禮物,找到縣輕工局和手袋廠負責人,千方百計托人“走後門”進這個工廠上班。
在如今一個手袋動輒上萬元的消費時尚年代,與今天大賣場的香奈兒、愛馬仕這類名包相比,當時太平手袋廠生產的手袋未免顯得寒酸和土氣。但是在那個大多數人都還背著軍綠色帆布挎包的時代,手袋剛從境外流行進來還是很時髦新鮮的物件,青年男女像當年追捧軍綠色挎包一樣喜愛印有各種漂亮圖案的手袋。太平手袋廠的包一出廠便被一搶而空。即使在上海這樣見過世麵、比較挑剔的大城市,太平手袋也供不應求,手袋廠便十分紅火。
現在東莞市展覽館把這段曆史作為東莞改革開放的象征,將真實的人和事塑製成蠟像,輔以相關圖片和實物,生動而形象——香港商人穿著土氣的西裝、打著刺眼的紅色領帶,夾著皮包,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而農民打扮的東莞人赤腳挽著袖子戴著草帽,眼裏流露著真誠,雙方在低矮土屋的小方桌前撥拉著算盤珠子討價還價……
太平手袋廠點起了中國對外開放的星火,它不僅是今天“製造業之都”的奠基石,也曾是培養東莞本土創業者的搖籃。開始進太平手袋廠的那批人,後來先後開辦了自己的工廠。從曆史的角度看,正是起於太平手袋廠的微末小風,引發了各路資本競相進入東莞的大潮。
雖然當時太平手袋廠率先邁開了利用外資的開放步伐,但是東莞卻未得到國家政策層麵的支持。
隨著深圳特區的成立和廣州、珠海、汕頭相繼成為沿海開放城市,東莞顯出被遺忘的尷尬。
既然沒有特區名分,那就不求名分。既然沒有招商引資的特殊政策,那就自尋出路。太平手袋廠為東莞的鄉鎮企業提供了很好的示範樣本。看到給別人加工、代工掙加工費也很可觀,東莞許多鄉鎮企業紛紛效仿。通過各種渠道與境外商人聯係,積極承攬來料加工、來樣加工、來件裝配業務。東莞沒有政策優勢,但卻有較豐富的人脈。與東莞有親緣地緣關係的港澳同胞、海外華僑接近百萬,這是東莞唯一的優勢。
東莞人在國家改革開放的第一時間抓住了機遇,充分利用了這個優勢,各種加工企業在各個村鎮雨後春筍般興辦起來。
如今這家小得不起眼的“太平手袋廠”,在虎門鎮幾十年的巨大變遷中早已無蹤可尋,然而它的意義卻是曆史性的。正是太平手袋廠這種“三來一補”變通靈活的方式,使沒有特區政策的東莞搶占了吸引外來資本的先機。資本逐利的本質引發了境外來莞加工辦廠的熱潮。隨著國家《中外合資企業法》的頒布,一股海外資本的颶風越過香港河、越過台灣海峽、越過太平洋席卷而來。
東莞人不僅善於審時度勢,更以堅韌和務實著稱。這有點像當地生命力極強的莞草。東莞這座城市就憑著這種莞草一般的生命力,在廣州和深圳兩大城市的縫隙中悄然生長起來,最終收獲了使自己脫胎換骨的黃金30年。
有人說,東莞的成功總的還是憑借了地處珠三角的優勢。細究起來這並不是東莞崛起的原因。因為珠三角除了廣州和深圳,還有珠海和汕頭兩個最早授權的國家級經濟特區,但珠海、汕頭頂著特區的光環,享受了30年的特區政策卻少有作為,而東莞卻從擠壓和包圍中脫穎而出。
東莞虎門跨海大橋
如果說東莞利用港資,多少還占了點地利優勢的話,那麼眾多台灣資本雲集東莞的原因就值得探究了。因為無論從地理還是文化,福建利用台資都比東莞更有優勢。而身處夾縫中的東莞卻成了台商投資辦廠最多的城市。可以說,無論是最初的“三來一補”加工業,還是後來發展為製造業之都,台灣資本都是最重要的推手。為什麼形成這樣的局勢?如果要找原因,東莞政府較早注重營造良好投資環境,是眾多港台資本選擇東莞的原因之一,而製造業的久盛不衰則與東莞人的專一與守恒的性情分不開。
說到製造業,不妨將東莞與溫州作個簡單比較。與東莞相比,封閉的溫州更不具有任何優勢。但溫州人卻憑自己的勤勞與智慧,以前店後廠模式靠製造業迅速暴發。不僅全中國的大中城市很快都有了溫州人辦的工廠,並且將資本的觸角伸向了世界各地。然而在積聚了巨額的財富之後,溫州人卻不再安於熟悉而辛苦的傳統製造業。許多先富起來的溫州人在製造業麵臨困境時,對賴以起家的傳統製造業漸漸喪失興趣並最終丟棄,轉而把積聚的資本投向了投資兼投機的資本遊戲中。
伴隨著中國經濟資產泡沫的不斷膨脹,溫州人左衝右突追逐著各種新興的資產四處出擊,他們炒房、炒煤、炒石油、炒棉花、炒貴金屬……總之是他們炒什麼漲什麼,最後幹脆直接炒起了錢,從而在2011年導致了震驚世界的金融危機,使稱雄一時的溫州資本迅速衰落。
與溫州人不同的是,東莞從太平手袋廠起家,將星星之火越燒越旺,形成燎原之勢。並以工業園區的模式發揚光大,從而打造成了“製造業之都”。盡管後來隨著各種成本的提高,製造業利潤越來越微薄甚至虧損,但東莞人對賴以起家的製造業始終不棄不離堅守著。於是,在溫州製造業日漸衰落時,東莞製造業在堅守中越做越強。
除了守恒專一之外,堅持以集體形式發展經濟,走集約化經營道路也是東莞快速發展的另一個重要因素。就在全國全麵推廣小崗村大包幹經驗的情勢下,東莞人卻走了與小崗村截然相反的道路。
正當全國農村緊步小崗村後塵“分田分地正忙”之際,從“三來一補”加工業中獲得了可觀的收益的東莞人,卻已經意識到土地由農民單家獨戶經營無法形成產業集約效益。隻有工業園區才有利於產業聚集和產業鏈條形成。於是,整個東莞拒絕了個體經營,並且把原來聯產承包分到戶的土地重新收歸集體,以村、組為單位統一規劃、統一開發。由集體籌資建設道路、水電、廠房等基礎設施,形成一個又一個、一片又一片功能齊全的現代工業園區。
不管是誤打誤撞,還是有先見之明,總之東莞趕上了一個絕佳的機遇,趕上了西方傳統工業發達國家產業轉型升級的重要節點。
第二次世界大戰使美國成為世界經濟霸主和最大對外投資國,英、法、德等傳統的對外投資大國在二戰中受到重創,經過戰後休養生息,在上世紀60年代重新恢複對外投資能力。而日本、新加坡、韓國和我國香港、台灣地區此時正好承接了發達國家轉移過來的勞動密集型產業,由此催生了韓國、新加坡和中國的台灣、香港這亞洲四小龍。
美國矽穀掀起的新技術革命催生了整個歐美的產業轉型浪潮。各國開始把重點轉向電子IT業為代表的高新技術產業。在這種背景下,資金和勞動密集型的傳統產業因為勞動力成本上升利潤空間不斷縮小,導致西方傳統製造業紛紛外遷,而新崛起的亞洲“四小龍”聚集的資本也要尋找出路。這種趕潮式的產業遷徙選擇的自然是成本低廉的價值窪地。既有大量閑置勞動力資源,又有遼闊土地資源的中國內地就成了這些外遷資本的首選。隨著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國策的確立,各種資本開始湧入中國內地。其中最活躍的當數海峽對岸的台灣資本。
台灣傳統產業和新型電子產業此時都處於高速發展時期。因為島內空間的狹小,龐大的資本急於尋找新的市場和產業基地,於是,東莞以集體經營方式出現的這種築巢引鳳式的現成產業園區模式正好生逢其時。
深圳特區建立之後,與之相鄰的東莞廉價土地和廠房優勢便顯現出來。許多精明的老板把公司注冊在深圳,把生產基地放在了東莞。
這些外來資本尤其喜歡東莞這種拎包入住的工業園區模式。不用自己費力去處理複雜的社會關係,也不用自己去跑征地手續,更不用直接麵對單家獨戶的拆遷。東莞所有的鎮村都有自己的產業園。每個園區都敞開著大門,以最優惠的政策和最快捷的速度,使投資人很快投入生產並產生效益。
有了“三來一補”加工業積累的經驗,對現代工業生產的流程和理念也更熟悉,東莞各個工業園區設計一般都符合工廠主的要求。這就形成了雙方都歡迎的共贏效應——建工廠的人不用自己經營,經營工廠的人不用勞神費力地建工廠。老板拎著包帶著設備進來,一旦簽訂合同,立馬就可以招收工人,在短暫培訓後就投入生產。承租方隻須按合同交租金和水電費,廠房外麵的一切都由出租方(工業園區)代為打理。連進廠的外來務工人員暫住證也都由出租方代為辦理。承租廠主隻管張榜招工和生產銷售,其他一應社會事務一律由出租方負責。這實際上是一種廠房出租模式,可以概括為集體經營的地租經濟。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全國農村仍處在完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的階段,東莞就已提出了“向農村工業化進軍”的奮鬥目標。1985年,東莞工業產值首次超過農業,成為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跨越的一個標誌性節點,並撤縣建市。
從1986年1月24日正式啟用“中國共產黨東莞市委員會”和“東莞市人民政府”印章,到1988年1月7日國務院正式發文批準東莞市升格為地級市,時隔僅僅二年,這也正是東莞工業化發展速度的象征。
從1985年到1988年4年間,東莞工業以年平均50%以上的規模高速增長。其中工業產值占工農業總產值的72.3%,這標誌著東莞初步進入了工業化時代。
1994年9月,中共東莞市第九次代表大會正式宣布,東莞基本實現農村工業化。
“從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東莞隻用了20多年,就完成了西方發達國家用了100多年、亞洲‘四小龍’用了40多年才完成的工業化進程。”——這是外界對東莞農村工業化發展速度的常用表述。
東莞模式由此名聲遠播。越來越多的資本蜂擁進入東莞,資金來源地已經不隻是香港和台灣。日、韓、東南亞、大洋彼岸的歐美,各路資本紛至遝來。東莞全市30多個鎮80%以上的村莊都成了工業園區,全境注冊企業一度達到55萬個。
數以十萬計的工廠自然需要數量驚人的工人。東莞製造業的崛起為內地農村富餘勞動力創造了大量的就業機會。以製鞋業為例,東莞僅製鞋業工人就有200萬,其中集中了來自我國台灣、日本、韓國、巴西等地區和國家的製鞋技術人才近10萬人。並有來自傳統製鞋強國意大利、西班牙、法國的設計師、打版師等製鞋專業人才5000多人。這些人才的彙聚,使東莞真正成為世界製鞋人才的高地。此外,東莞彙聚了全球1500多家鞋類產品采購商、貿易商,包括世界最大的貿易公司如利威、派諾蒙,世界最大的采購商如沃爾瑪等。東莞還彙聚了數十家風靡全球的製鞋集團,著名的耐克、新百倫、阿迪達斯、銳步等國際知名品牌都產自東莞。
製衣、製鞋、家具製造、電玩製造等生活日用品是東莞出口的主打產品,這些產品因成本低廉大量出口歐美市場。圍繞著這些產品的上下遊形成一條條產業鏈、又滋生出如鞋材、紡織物材料、紡織機械、家具材料、家具機械、裝飾材料、建築材料等許多專業化市場。各種產業的繁榮又刺激了餐飲、物流和酒店等三產服務業的興盛,遍布全市各鎮街的星級酒店和餐館,同時也成為大量吸納就業人口的又一重要產業。
巨大的勞動就業承接能力吸引了內地各省區的大量農村勞動力湧向東莞,數以百萬計的農村人口拖兒帶女趕潮一般舉家南遷。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的20多年間,是東莞吸納勞動力最旺盛的時期。這個時候隨便走進內地某省某縣的某個村莊,隨意走進一戶人家,他們就會告訴你,兒子媳婦或女兒女婿在廣東打工,再問廣東哪個地方,回答最多的是“在東莞”。
在東莞發展的鼎盛時期,常規就業吞吐量保持在800萬人左右,而且其中四分之一的家庭會帶來子女。這使東莞的城市人口爆炸性劇增,加上有本地戶籍的170萬居民以及臨時過往沒辦證的人員,東莞容納的實際人口至少應在1200萬以上。
巨大的流動人口自然少不了簡單的衣食住行消費。這不僅帶起了東莞農民個體建房的高潮,也帶活了商業、旅館、餐飲、交通運輸物流和其他社會服務業。包括為打工子女辦的私家幼兒園和民辦學校也火了起來。東莞不僅成為最大的工業生產基地,同時也成為潛力驚人的消費城市。
製造出口與內需消費成為東莞經濟騰飛的兩翼。東莞城市由此進入了發展快車道,並且在全國率先實現了城鄉一體化。
在整個東莞,村與村之間的工業園已經聯成一片,農村與城市的界限已經消失。30多個鎮區分別成為一個個相對獨立卻又相互連接的繁華城市。在2008年金融危機到來之前,東莞城市化率已經達到88.5%,僅次於上海市的89.3%。東莞市除了河濱水鄉地帶少數鄉鎮保留部分農業和林果業,絕大部分鎮基本上沒有了農業。在中國經濟百強鎮曆年排行榜上,東莞市占據了11席(虎門、長安、塘廈、常平、厚街、鳳崗、清溪、寮步、石碣、石龍、樟木頭),特別是在前5位中東莞市就占了3席,而虎門鎮更是一直穩穩占據著頭名狀元的地位。
據《東莞經濟》雜誌主編李智勇介紹,東莞經濟多年一直以20%的速度增長。即使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突襲的情況下,東莞仍然憑慣性保持了這種增長勢頭。
東莞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工廠。無論你在哪裏下訂單,都在東莞製造。有人不無誇張地說,“某一天東莞塞車停產,就可能導致全球缺貨。”
了解東莞電子產業的深圳媒體人秋實女士說得更具體,“如果東莞一天停止供貨,全世界的蘋果公司就得停產。”
中國改革開放30年間,東莞成為最大贏家。龐大的外來工群體讓東莞人坐享可觀的人口紅利。憑著地租和房租,東莞的城鄉人均可支配收入遙遙領先於全國,東莞也以富甲天下而聞名海內外。
這個階段就是東莞人最為懷念並引為自豪的“黃金30年”。
3 成長中的煩惱與隱憂——社會亂象與危機考驗東莞模式
東莞的就業機會吸引了來自全國各省區的農村勞動力,外來人口的爆炸式劇增也帶來了一係列問題。盛極而衰是世間一切事物的規律,東莞也無法繞開這個定律。當曆史進入21世紀時,東莞的地租經濟模式和人口紅利都已經到達極限。在地租經濟走到盡頭之時,被高速增長掩蔽著的各種矛盾也開始逐步顯現出來。
170萬本地人口近千萬外來人口之間的融合之困,龐大人口的公共服務負荷之重,人員結構複雜的社會管理之艱,這一切都讓這個由小縣城升級的城市有些措手不及。對龐大外來人口管理的力不從心使社會陷入失序,人口成分的複雜導致沉渣泛起。這使得東莞一度亂象叢生,給社會管理帶來巨大壓力。
摩托車成災政府不得不出台“限摩令”
東莞本是全國私家車保有率最高的城市之一。活躍的工業和外貿造成巨大的客流和物流,加上相當於本地人口5倍的外來人口,大小道路不堪重負。而千百萬外來人口又有相當數量的人購置車輛,或為生意需要,或是為謀生開黑車拉客運貨。更多的打工者為生活和上班方便選擇了便宜的摩托車,數量很快超過200萬輛。這一階段,各種無執照的黑出租車隨處可見,橫衝直撞的摩托車遍及城鄉。在本世紀初的東莞,堵車塞道是家常便飯。車禍相伴而生,每天都有多起撞車事故,車禍傷亡數字觸目驚心。無以數計的摩托車是製造車禍的罪魁禍首,關於車禍的消息充斥每天的電視和各種報紙。與摩托車成災相伴而生的搶劫案劇增,騎摩飛車搶奪是常見形式。據東莞警方統計,31%的刑事案件都與摩托車有關。於是東莞市政府不得不出手整治,先是從2006年9月起對摩托車行駛線路進行限製。自2006年9月1日起,嚴禁無牌無證、假牌假證摩托車上路行駛。禁止異地牌證摩托車在本市除國道、省道以外的所有道路上行駛。自2007年9月1日起,禁止本地牌證摩托車在本市環城路以內的禁行道路上行駛。隨著限摩令步步深入,從2007年開始在市區禁止摩托車銷售,2009年1月1日起在主要市區全麵禁止摩托車通行,2013年全市全麵禁止摩托車上路。
色情行業泛濫掃黃在東莞成為常態
上千萬外來人口成分複雜可想而知,治安壓力的另一方麵正是媒體熱炒的黃、賭、毒亂象。特別是色情交易在東莞一度十分猖獗。網上曾流行“十萬小姐赴嶺南,百萬嫖客下東莞”的段子。雖然是文字上的調侃,但也從側麵反映出色情行業泛濫的現實。打開網絡隻須輸入一兩個關聯詞語,東莞各個鎮街的“桑拿”“會所”“KTV”、豪華酒店的廣告便鋪天蓋地而出——
“東莞市區最安全的桑拿酒店”
“常平富豪金濤宮會所”
專業的“東莞桑拿論壇”
“千萬巨資打造常平桑拿王國”
“長安超級桑拿零距離真空透視任你選”
……
在“桑拿”的名義掩飾下,那些幾乎半公開的曖昧廣告語明白地告訴你許多信息。筆者無法逐個鎮街去探訪,也沒勇氣去這些地方“深入體驗”,但僅從一些廣告上就可看出端倪,露骨得令人震驚。看下東莞虎門鎮一家“桑拿金字號”的廣告和標價——
甜心蜜桃:450元;
藍姬公主:550元;
紅色才女:550元;
舞動豔娘:600元;
氣質模特兒:700元;
東莞長安鎮一家自稱桑拿航母的價格則是如此表述——
純情實習工廠妹與學校清純校花電話預訂價398元
白衣醫學真情奉獻電話預訂價600元
高點擊率超級紅牌電話預訂價900元
含苞待放青春靚麗小公主與麻辣格格電話預訂價550元
功夫女郎風情萬種配備道具服務電話預訂價800元
美豔絕倫車模特T台模特電話預訂價700元
兩岸三地魅力之星、空姐電話預訂價1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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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無法用筆墨描述這些地方的實景,這裏不妨借助一位女作家描寫東莞鎮街夜生活的散文片斷來看看這種曖昧行業的情狀:
“她們都聳胸,露著大腿和肚臍,塗著銀藍的、銀粉的眼影,她們吸著煙,霧氣繚繞,一個個霸道的樣子。嘰嘰喳喳的,那樣的熱鬧。啊,在我看來她們隻是一群小姑娘。”“隔著臨窗的大玻璃,香港人在日本壽司店或者韓國烤肉店跟美貌的大陸女孩聊著天。她們的領口開得很低,都塗著很深的眼影,它垂著,似乎要掀起一場大風,時間被一種慢輕輕抽打,夜晚的常平,像一條腥香的髒裙子,隱秘的華麗,銳利的性感,頹廢的旺盛。”“左邊那個坐在一個男孩的腿上,他很帥,是那種有點壞的帥。那小妓女坐在他腿上,手裏拿著串魚蛋吃著。她穿著極短的牛仔裙,兩隻腳懸著蕩來蕩去,大腿白得晃眼……她穿著T形的內褲,她的地獄之門。丁字內褲陷進那個縫……”(引自作家塞壬散文集《在鎮裏飛》)
作家曾長期在東莞工作生活,她以女性的細膩觀察生活,以直麵現實的非凡勇氣大膽摹寫,以文學的筆法刻畫了一個鎮街上夜店裏的場景,已能讓我們感受到整個東莞色情泛濫的嚴重程度。
另外我們從官方媒體的正麵報道中,也可感受到東莞色情行業的火爆。
下麵是一則摘自2009年11月12日《廣州日報》的報道:
從11月9日晚上開始,東莞警方開展了一係列針對涉黃、涉賭問題的全市統一清查行動。記者昨日從警方獲悉,本輪掃黃、禁賭行動的第一次全市統一行動將延續到今天24時整,除了突擊檢查各種娛樂場所之外,警方還將一直對有涉黃、涉賭嫌疑的場所持續進行暗訪摸查。
記者昨日致電東莞多家桑拿場所,大部分桑拿場所的工作人員均稱近期他們已經“暫停營業”。在清查行動中警方也查獲了一批涉黃、涉賭案件,其中鳳崗一出租屋老板因為出租屋成為“淫窩”受到警方的處罰。
部分桑拿場所仍在“非正常營業”。
記者致電東莞某鎮街名叫某水會的娛樂場所,工作人員稱:“已經沒有正常營業了,但是你還是可以過來。”
鎮街掃黃速遞
麻湧:地毯式清查一間不漏
11月9日晚,麻湧鎮對轄區內的酒店、旅館、沐足等場所進行突擊清查,抓獲涉賭違法人員16人,其中治安罰款8人,治安警告8人。
寮步:查處涉黃涉賭案件425宗
截至目前,寮步鎮破獲“黃、賭”案件425宗,其中涉黃案26宗、涉賭案399宗,銷毀老虎機2220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