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 3)

離西安市中心約二十華裏的新西北,曾是古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隴海鐵路從這裏岔開一條支線,一直延伸向遠方的山巒。這塊看似平常的土地金貴得很,常有莊稼人不經意一钁頭下去,就會挖出塊秦磚漢瓦。解放前,這裏隻有一家資本家開辦的印染廠,公私合營後,國家在此配套建起了紡織廠、針織廠,各廠工人連同家屬,少說也有數萬人之多。自此,這片曾經荒寂的土地,日漸喧囂起來。

1971年的冬天顯得格外漫長,立春已經過去好些日子了,天空還紛紛揚揚飄灑著雪花。

寒假過後的一天,上課鈴響過,新西北中學初二四班新上任的班主任李若愚推門走進教室,忽然一個東西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的頭頂,原來是架在門上的一盒碎粉筆傾瀉而下。

教室裏立即炸了鍋,笑聲、呐喊聲、口哨聲響成一片,像是要把屋頂掀翻。麵對如此窘迫的場麵,李老師沒有發火,他俯身撿起跌落在地上的教案,不緊不慢從衣兜裏掏出手絹擦擦臉,撲打幾下頭發、肩膀上的粉末,然後走上講台,一臉平靜地說:“好大的雪啊,感謝同學們這個特殊的見麵禮。”

李老師風趣的開場白,反倒使教室安靜下來。

“同學們,我叫李若愚。從今天起我將接任你們的班主任。”他轉過身去,用秀麗的行書在黑板上寫下“李若愚”三個字。就在他寫字的瞬間,教室裏又泛起一片哧哧竊笑的聲音。李若愚轉過身子,發現嘈雜聲和嬉笑聲源於幾個男生剃了光頭,刮了眉毛,搭眼看去,缺失了頭發眉毛的腦袋給人一種怪異的感覺。

李若愚明白了,他終於要和這群桀驁不馴的毛頭小子們過招了。

“請你,你,還有你……都站起來,讓同學們好好看看你們這副尊容。”

走到第一個站起來的學生麵前,李若愚站住了。這位學生膚色微黑,鼻梁挺直,紅潤的嘴唇微張著,露出兩排齊整的白牙,輪廓分明的臉上有一種與這個年齡不相稱的傲氣,最突出的是那對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充滿頑皮和倔強。

他是初二四班男生中極具主見的人物,爸爸和老師都將他歸類於後進生行列。像很多在那個年代成長的孩子一樣,他在迷茫、自信和躁動中步入青春少年,一如既往地做著他想做的事,逃避著他想逃避的功課。他覺得這樣挺開心,不管挨訓還是挨打,總是我行我素地迎接著每一天。上學路上,經常可以望見他兩隻褲管耷拉在小腿肚上一搖一擺的樣子。有同學打趣地叫它“提高警惕褲”。最糟糕的是腳上那雙拿不出手的布鞋,踢球的時候,一腳上去,鞋比球還飛得高,露出沒有後跟的破襪子。

開學沒過多久,聽說正式的班主任要走馬上任了,為了顯示自己的號召力,給新來的班主任一個下馬威,他趁爸媽中午不在家,以吃兔子肉為誘餌,將四個一拍即合的男生叫到家中,誰要想吃肉,就必須剃成光頭,刮去眉毛。

“請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顧罡韜。”

“哦,顧罡韜。你們幾個呢?”

他們互相瞟了一眼。

“我叫趙天星。”

“我叫尹鬆。”

“我叫周鐵軍。”

“我……我叫石俊傑。”

“狗屁!還俊傑呢!”尹鬆抽手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老師,他家裏人都叫他大孬,就是孬孫的孬!”

聽見這話,教室裏再次爆發出一陣喧鬧。尹鬆陰陽怪氣地嚷道:“老師,咱們這個教室裏光線太差,我們這樣做,是為大家奉獻光明!”

尹鬆是這幾個光頭中個子最高的一個,和顧罡韜相比,目光裏又多了一份與年齡不相稱的玩世不恭。

李若愚正待發話,卻見尹鬆一躍跳上桌子,徑直從窗戶衝出了教室。大孬和鐵軍向來都是看尹鬆的眼色行事,也學著他的樣子尾隨而去。

很長時間以來,學生們要麼學工學農,要麼開批判會,大家早已不習慣規規矩矩坐在教室裏了,此時望著桌子上一串雜亂的腳印,李若愚也隻能無奈地搖搖頭,重新走上講台。

這位新上任的班主任三十出頭年紀,身材瘦削,白淨的臉頰上戴著一副泛黃的近視眼鏡。

“同學們,現在我們開始上課,請大家把課本翻到第九頁,今天我們講黃河。”李若愚頓了一下,表情變得凝重,“大概在座的每一位同學都知道一個常識:中華民族是黃河孕育的。這是世界上很奇特的一條大河。它從巴顏喀拉山北麓的冰峰雪山中發源,向東流去時經過黃土高原,就變成了一條黃色的泥河。這條黃河偏偏又孕育了一個黃膚色的民族,這個民族恰恰又把他們最早的祖先叫做黃帝。黃水、黃土、黃種人,這是一種多麼神秘的自然聯係!它仿佛在告訴世人,這個黃色人種的皮膚就是被黃河染成的……”

一節課過得很快,李若愚看看表,微笑著走下講台:“下麵還有點時間,我想和同學們一起討論一下學習問題,聽聽大家的意見。”

話音剛落,一位女生就舉起了手:“老師,我們班絕大多數同學都是要求進步的,隻有極少數人損害了整個班級的形象,要扭轉班風,就必須狠狠整治這些害群之馬!”發言的女生是班長辛弦,身穿一件泛白的軍服,洗得幹幹淨淨的碎花襯衣領翻在外麵,細細的腰圍,在這身衣服的襯托下更顯纖細。盡管隻有十四歲,身材卻顯得成熟而豐滿,白皙的麵龐上,細細長長的眉毛下閃爍著一雙清澈的杏仁眼,直直的小鼻子,尖尖的小下巴,圓潤的小嘴唇,尤其在她雙唇緊閉的一瞬間,會讓人感到一種柔中帶剛的氣質。看上去溫柔嫻靜,卻是那種看準了目標絕不言退的人。

“李老師,我叫黛微。我們班亂成了一鍋粥,帶課老師都把我們班叫蠍子班,大多數同學都很痛心。我作為學習委員,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今後,我願意配合老師調動同學們的學習積極性,我想……”黛微身穿黑燈芯絨雙排扣外套,米黃色的褲子,腳上一雙平跟偏帶布鞋,是母親從上海給她買的。她說話時,略帶上海口音,即使是責備人,也決不提高聲音,即使麵對尹鬆、顧罡韜這樣的壞小子,她的態度也總是那麼從容,遊刃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