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雲彩擦過懸崖(3 / 3)

我站著的時候,雲彩漫漶到我的腳下,雲的波浪舔著我的褲腿,我感覺到,我不是山,也是一塊石頭。

就這樣,我煉成了石頭。

什麼都不能動搖我,我心似鐵,一塊死鐵,有時候也會柔軟的鐵,看被誰,被什麼揉搓和熔化。

有時候,我會被星空熔化。

這冰涼的星空,可它會熔化掉我。

雨住了。當我清理舊物的時候,星星出來了。星星出來的時候,就像突然結出的果子,就像我窗外的那一樹峨眉薔薇,伸手可摘。就這麼近,就像床鋪下的滿滿的一地金豆子,有時晚上外出,一腳踏去,生怕星星把我滑倒個仰八叉。在漫長的總是難熬的一個又一個晚上,對星空的觀察是我最美妙的樂趣。那些被稱為飛碟的圓的、長的、草帽般的飛星我當然也喜歡,但並不是每天能見,而且它們稍縱即逝,我不太在意。我最喜歡的是看星星打架。哈,這些星星,它們如此地密密麻麻,就跟文革時廣場開批鬥會的人一樣多,一樣擠。它們每天如此,為了爭搶位置,它們總是大打出手,打群架,打得煙塵滾滾。在更遠更高的地方,它們打架我看不見,可是那明亮的或模糊的星塵,就是它們整夜不停打鬥攪起的塵霧。這就跟一群雞在糞堆上打架有什麼兩樣呢。你們打吧,打吧,我看見這裏還在打,而那裏又打起來了,整個天空都在搏鬥,肉搏,腳拳相加,不分勝負。真是好看,我在想著它們是什麼樣的人,用頭撞,用肩膀撞,這些圓溜溜的星星,獨眼的或者肚臍發光的星星,太多啦,太多必然你啄我,我啄你,打吧打吧,打不贏的就站不住了,嘩——滑下來了。有時候滑下來一顆,有時候滑下來幾顆,有時候一個晚上一群一群地滑下來,好像整整一大塊的星星都沒有勁了,疲乏了,嘣嘣嘣嘣地往下掉,你伸手就能接到它們。有一天晚上,陝西方向的星星就垮掉了一大窩,半夜我起來解手時,看見它們還在三三兩兩地往下掉,我想,那邊天塌了,肯定要黑一片了,可第二天晚上,別的星星又占有了那一塊地方,又開始打,又滿天的煙霧星塵,好像黑社會搶占地盤火並一樣。當你看到夜夜滿天的星辰你會憂傷無助,無望,惶悚,你會感覺到隱隱的疼痛,來自心上的,你不知道這種沒有邊際的若即若離的荒涼會發生什麼,無端的恐懼會攫住你,牽扯你,它是如此難以化解,除非你有強大的自製力,定眩力。我必須麵對它,躲是躲不脫的,我就直視它,直視這密鴉鴉的古怪的星空,尋找它的罅隙,尋找它虛弱的部分下手。我先是盯住了銀河,那寬大的、流淌在頭頂的憤怒的河流。我找到了那兩顆母親小時候告訴我們的牛郎織女星。我把它們想象成兩顆眼睛,而銀河就是一條大蟒蛇。“你就是一條大蟒,你能吃了我嗎?”我大聲地對它說。我對銀河說。這條橫亙在天空的僵死的大蟒,它正在遊向四川,所以,我不能害怕它。它的眼睛緊緊盯著大九湖、巫山、萬縣、重慶、豐都或者涪陵,我被它忽略了,也許,它害怕神農架,它向另一個地方遊去,或者,它正在冬眠。它被星星的亂石峽穀已經磨得氣息奄奄了,它在潰逃;

它的眼睛變得那麼小了,有時候隻有一隻是亮的,有時候而犯迷糊。讓星星的人流擒住它的尾巴,把它打死,剝掉,燉了!紅燒這條巨蟒。我還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和尚頭,我看見這個光溜溜的腦袋非常有氣度,他禪定著,瞻望著十堰、穀城和陝豫交界的地方。這個偉大的和尚怎麼跑到天上去了呢?那兒就是西天樂土?和尚是安詳的,沒有苦臉,他長得如此地豐儀萬端,胖胖的(胖人總是很可愛),後腦勺的贅肉也清晰可辨,鼻梁端正,嘴巴不大不小,人中長,眼睛炯炯有神,耳朵又長又厚。哈哈,多可愛的和尚,就像小時候我見過的廟裏的和尚,和藹可親,舉止不驚不乍,步態從容。他如何修得這麼一副神態,他是我的榜樣,是我的一麵鏡子,是我永遠學習的楷模。沉著,冷靜,安逸,不怕鬼,不怕死,毫不在乎,吊兒郎當,韜光養晦,能活下去就活下去。你看,我找到了老師啦。我還找到了女人。我找到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長發飄飄,像在水裏遊泳一樣的,眼眸含情,秀氣的頸子,大大的乳房,適中的屁股,修長的腿。我真的找到了,我仔細地把她從星群中剝離出來,我花了整整一個夏天,終於把她拽出來了,清清楚楚,正貼在長江、興山方向。後來我真的很吃驚,興山不出美女嗎?不出王昭君嗎?她就是昭君娘娘?她眼睛似開似合,她看見我了?她沒看見我?她就那樣一副樣子,害羞的、若有所思的、心事重重的樣子,可憐可愛的樣子。有一段時間(甚至幾年)我若不朝她看一眼就不能入睡,我非得要看著她,定眼看她的乳房、大腿、下身、屁股時有一點邪念,那隻是一晃而過的,並不往心裏去的邪念。雖然我一個人在山上,可以無所顧忌地看她,盯著她看,可是,犯罪感依然存在。因為她太美了,她是天上的女人,她可能是一個神女,跟昭君娘娘一樣。有一次,我真的控製不住,就用瞭望火情的望遠鏡去看她,我抱著一種突然而至的下流想法,恨不得看到她肉裏去,看個究竟,可是我那五千倍的望遠鏡裏,她卻突然不見了,散開了,混入一團糟的星星。再用肉眼看呢?又出現了。我知道她一定生我的氣,說不定罵我個老流氓。後來,我又看上了金磨子。金磨子就是北鬥七星。是副手磨,魯磨匠給我鑿的那種。有手柄,很好使力,很靈活,因為那是一副金磨子,金光閃亮的。有一天我在天上發現了這一副磨子,我感覺我的人就在變高,手就在伸長,可以抓到那個磨柄了。我推起星空的金磨,我磨黃豆——那應該是金豆,流出的汁是金汁兒,我煮地白菜、蹦芝麻葉子,那是金地白菜,金蹦芝麻,然後,我放更高的天蔥天蒜,放在星空裏摘的調味佐料,啊,哪一塊星星生長的天蔥天蒜?哪一塊星星又可以掐一把香味撲鼻的紫蘇?天上——那,到處是金色的生薑和蒜頭,還有黃燦燦的辣椒,用銀河的淨水來煮。我每天在塔裏磨著沉沉的石磨,想著天上的金磨。金磨慢慢地往下垂去,往北方垂去……啊,冬天來了,一年又將過去了。

為了對付漫長的冬季,我得趕快準備啦,準備油、鹽、醃菜、泡菜、大白菜,準備五千斤白炭,因為,至少有幾個月的封山,山路上的積雪最厚處達四米厚。那自然不是因為下了這麼厚的雪,而是山坡上的積雪被風吹下路基。在這樣的高山上,下雪是沒有雪花的,全是雪晶兒,雪子兒,它們下了就會簌簌地往路基上滾。這漫長難耐的冬季幾乎就沒有火險了,路斷人稀。整天我就呆在塔裏,烤火,聽聽收音機。或者拿出竹雪橇到山上去逛逛。但是,路上也還是有一些行人,山下不遠白水漂的路,是鴉子口惟一通往四川巫山和大九湖的路,不管雪多深,也還有三兩行人,踏著深深的積雪,背著肮髒大牛仔包向山那邊走去,特別是近幾年,到了春節臨近,就會有大批的人不辭勞苦跋雪而歸。他們總會繞幾步叩我的塔門,到塔裏來坐坐,烤烤火。他們大都頭發深長,蓬亂,神色倦怠,所有的故事都是被包工頭克扣了工錢,春節回來,身無分文,饑寒交迫。還給我說,誰誰一同出去的,被瓦斯爆炸炸死了,誰塌死了,誰的一隻膀子斷了。我就把懶豆腐放在火盆上,邀他們吃飯。這些可憐的人,他們比我差多啦,我還能守著一個地方拿工資,可他們能守著什麼呢?我讓他們好走,我看見他們吃飽了飯,抹著很不容易被食物催出的汗珠,對我一聲一聲地致謝。我說走吧走吧,有人回來就不錯了,錢就去他媽毬吧。這些人一碗湯湯水水的懶豆腐就把他們複活了,他們是些山外的野草。他們很容易滿足,可是,他們辛辛苦苦地一年,連吃懶豆腐都不能滿足。春節過後,他們又要沿著來路出去,他們會給我背來一些洋芋、紅薯、芫荽,他們又將懷著新一年的希望,向山外走去。我目送著他們,我的心裏既慶幸又悲傷;為自己慶幸,為他們悲傷。在另一個春節來臨的時候,他們又會像候鳥準時出現在這大雪深厚的山路上,也會有一個、兩個、三五個不能回來了,在山外死了。又是身無分文,又是吃懶豆腐,並說:“蘇伯,能不能把野花椒和山椒多放一點?一年都沒有吃咱們山裏的口味了,味寡淡得啥都不想吃。”我當然得滿足他們。

那我跟他們比快活多啦。我打發日子的辦法就是盯著懶豆腐想主意。在開始的日子裏,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度過日複一日,日似一日的日子,後來,我發現,懶豆腐總不能這麼吃吧,我把它吃出了花樣,我對我自己說:這一頓鹹一點,下一頓又淡一點。第二天我就說,這一頓我要辣一點了。可是辣得我胃痛,睡不著覺,下一頓我就放棄了辣椒,然後抓起了花椒,說,這一頓麻一點。麻得我口舌不清時,到了又該做飯的時候,看著咕嘟咕嘟冒熱氣的懶豆腐,我就說:這次幹脆酸一點,倒進了醋。哈,太酸啦,再下一頓,我就以醬為主了,放豆瓣醬,黑乎乎的,好吃。再然後呢,放地白菜,再放槁本葉,再放蹦芝麻葉,再吃山馬齒莧清火,再煮洋芋果了……不知不覺,一個星期過去了,多容易混呀,找到了這個竅門,再下個星期又這麼來,謔,半個月過去了。我把日子一點一點分割著過,就像小時候跳房子,一步一步地跳。我的鍋,如何不是熱氣騰騰,香味撲鼻?我的酒杯如何不是興味盎然,碧波蕩漾?我的臉膛如何不是紅光四射,知足常樂?

我開始磨豆腐。

一宿無話。

早晨起來,太陽掃去了陰霾,陽光像幹草堆一樣黃爽爽的。我還有許多的東西來不及清理,我想趁天晴到陰峪河一趟,我收拾了一包半新不舊的衣裳和鞋子給魯娃子拿去,他們出坡幹活用得著的。我拿著鏨子和包袱出門的時候聽到了拖拉機的聲音。喲,是養路的上山了,拖著碎石子。難得見到他們上山一趟。我在台階上遠遠地朝那路上望著,駕駛室裏跳下來一個人,竟然是田菊英,我的前妻!

我站在那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鎖門也不是,不鎖門也不是。

田菊英越走越近,她是朝這邊來的,我先是看見她的頭頂,她的頭上全是白發,在太陽的直射下像一堆冬日的茅草。她提著一個大黑的塑料袋子,裏麵鼓鼓囊囊的,我老遠說:

“你來幹什麼?”

我的口氣也不算生硬,也不算軟和。

“我來看看燕子。”

她上了台階,她徑直走進塔裏,她沒朝我看,她很隨便,仿佛這兒是她的家。

“我昨晚夢見了燕子,”她又說,“她說她在那邊缺錢花。”

是不是我昨晚也想到了燕子,把信息傳給了山下幾十裏外的她?她現在在咱們保護區管理局打掃衛生。

“我給她燒點紙了就走的。”她說。在她拿出火紙、香簽時,又說:“聽說你要下山了。”

“這關你什麼事?”我說。

“我隻是問問。”她說。然後,她拿起火紙,香,又找我要了包火柴,出門向悶頭溝走去。

她當然有權利來看她的女兒。這是一樁不愉快的事情。好在今天的陽光不錯,整個山嶺該黃的黃,該綠的綠,該霧的霧。

我就隻好等她回來了。然後我看著拖拉機上麵的民工往路上用鍬拋石子。

算來,燕子應該是在這山上懷上的,在田菊英第一次來山上時。現在,我們把燕子還給了這座山,我將什麼都不帶走。我懶得想這樣的事。

五年前,局裏的領導念及我幾十年一個人在山上艱辛守塔的功勞,說經研究決定,讓我轉一個小孩的戶口來局裏並安排個合同工。我就說,把我那前妻轉過來吧。領導說,你們莫非要重歸於好?我說算了吧,我是念及她也失去了女兒,既算是局裏也算是我對她的一點補償吧。我兒子在興山有個副食門麵,我那前妻什麼都沒有,家庭婦女。她過來了,算合同製工人,有工資,還有點小福利,加上打掃衛生撿拾的破爛,一個月可以搞到四五百塊錢,而過去,她分文沒有。這邊的函發過去了,我的兒子上山來了。兒子說,爸,就跟媽一塊過算了吧。我說,你放嗝,不要放嗝了!人怕傷心,樹怕傷根。我把她弄過來,是看在你妹妹的分上!我兒子說:那我們尊重您自己的意見。反正媽總是在念您的好,老說對不住您。我說,她為什麼早不這樣說對不住我?晚啦,我不稀罕啦。我不稀罕別人說對不對得住我、我也對不對得住你們。總之,過去的事別提了。

現在,她來了,她穿著皮鞋,穿得幹幹淨淨,她拍了拍手上的香灰和泥巴,又去掏那個黑塑料袋子,掏出一件米黃色的毛背心來,好像怕我誤解,馬上說:“這是巧雲給你織的,托我拿上來的。這兒還有一封信,我給你帶上來了。”她把信和毛背心放在茶幾上,然後她說:“我走了。”

我這才朝她的臉上看,因為我聽見她的聲音有點發顫,她的臉上淚水像雨後的山溪,嘩啦嘩啦地在流,臉上卻沒有多少表情。她是在女兒的墳上哭了麼?她是在哭女兒,還是在哭自己這一生的命?我的心有些亂了方寸,我忙喊住她,說:

“拿兩包香菇、木耳給巧雲兵兵帶去。”

這是順理成章的,媳婦巧雲給我織了背心,我當然得給他們點東西,其實我是給眼前我的前妻的。我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我很快就把東西拿出來並用她拿來的那個塑料袋裝好了遞給她,我說:

“這是陰峪河的人給的,前些天我去給他們照莊稼看了獸跡。”

“你這麼會看獸跡,那時候就不知道有驢頭狼來!”

她的話好突然,好噎人,還是那麼噎人,一如既往,如年輕時一樣。

“不要提那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了!”我怒吼。

我看見她踏上那條紅石小路下山了,我看見她滿頭白發,我看見她渾身臃腫。

我忽然惶惑不知所措起來,我拿著鏨子。我突然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我突然虛弱不堪。我要下山麼?我將到哪兒去?這石頭,這草甸,這二十多年來朝夕相看兩不厭的疏疏密密的巴山冷杉和秦嶺冷杉林,這華山鬆、匍地柏、枯枝梅,這滿山遍野的朝霧夕嵐,時晦時亮,時寒時曝的天空,現在都向我展示出它們疏離的情分,沒有一樁東西是我熟悉的,我再來跟它們打招呼,它們一定不會理我了。而我,在這兒白白過了幾十年嗎?山啊,山啊,看,這幾年滿山的箭竹林也死了,它們開了花,它們結了竹米,它們在死亡中站著,混跡於那些碧翠的生命中間,可是,它們死了,多穗石鬆和七筋姑草正從它們密不透風的死亡手臂裏伸展出來。它們六十年一個輪回,它們必須開花,然後死去。莫非這竹子也像人一樣,也是有靈有性的。而我呢,我也將六十歲了,我將下山去,被這青翠的群山擠兌走了,它們給我的信息就是如此?下山去吧,下去吧,你老啦。

我真的老了嗎?我去年觀察到的四川的那場森林大火,報告給山下,山下後來反饋的信息是:我比地球遙感衛星探測到的火情報告早了整整一個小時。我的眼睛還好使。而前兩年因遊客上山野炊而引發的火災,那時電台沒有電,老式單邊電台也沒有電,我隻好噔噔地跑三十多裏去報告,隻有兩個多小時就叫來了幾十人,而我除了氣喘外,身體沒有哪兒不適的。在這三千米的高山上,我沒有感到我的衰老,我說過,在四、五月間,我會變得氣壯如牛,暴烈如虎,在箭竹林裏與老熊、野豬、猴子們大打出手,爭搶竹筍。這算什麼。又到春天的雁陣在淒厲地飛回來鳴叫時,冰雪乍裂,峽穀的河水蘇醒了,開始濞肆狂泄,我就做好了準備。我在吞雲埡最後一片沒有死去的箭竹林裏,拿著一尺多長的開山刀,還有一摔即響的土製炸彈,占據了有利地形後,就見一百多隻恒河岩猴從吞雲埡的石林刷刷刷地從積雪未消的樹冠上煙塵滾滾而來。它們稍微比我遲到了半個小時。我知道這群猴的猴首是隻獨眼,極其凶殘,它們知道這山上隻有我一個人,所以從不懼怕我。它在東西兩邊的隘口放了兩個哨,與一群公猴嘀咕了一會,猴群就分成了兩邊,近三十隻身強力壯的公猴決定把我圍起來,其餘的母猴下樹搶摘竹筍。猴子們幾個月的饑餓,麵對鮮嫩的竹筍它們是不要命的。戰鬥從天上地下同時打響,那是獨眼猴王的一個呼哨,天上的猴從樹冠撲向我,地下的猴一躍而起抓住我。我用刀背砍,我用拳頭砸,我摔炸彈,這當然隻能嚇唬它們,而不敢真炸,但炸飛的土石如急雨一樣射向它們,打得它們哇哇亂叫。我的臉被它們抓破了,我抓破了它們;我的頭發被它們拔掉了,我也揪到了一把把的猴毛;我想折斷一隻猴的爪子,猴也咬去了我的一塊耳朵。兩敗俱傷,腥風血雨,在吞雲埡我氣勢如虹地與一百多隻岩猴搏鬥,我踏著夕陽而歸,背簍裏是十多斤翡翠般的竹筍。雖然我兩眼充血,麵帶爪痕,可那些百多隻的猴子呢?它們什麼都沒得到。

這一場人猴大戰不過是小試牛刀。我與一頭棕黑的老熊爭鬥才是驚心動魄,有趣萬分呢。那是四月底五月頭,滿山的杜鵑花一下子被陽光和春風點燃了,呼啦啦地燃著,鼓蕩著,狂亂著。老熊從洞裏醒過來啦,睜眼一看,嗬,好紅的花花世界,它舔了舔冰涼的腳掌,把它舔熱後,站了起來,它直指吞雲埡。它在漫長的睡眠裏醒來後還是嗬欠不斷,惺忪怠倦,所有的關節都鏽了,需要陽光和飲食來潤滑,還有嘴巴,要通過不停地咀嚼食物來喚醒身體的各種感覺與欲望。但是它想,那個家夥不會讓我吃到剛剛破土而出的竹筍,那個家夥也是個食量驚人的東西,饕餮鬼。那個家夥是誰,是我,蘇寶良。它一看,果然本人在此。

“滾開!”我說。

我端著槍,我知道此時那老熊就會出動了,這是有規律的。不止一頭,可能會有幾頭。老熊那時還不太凶狠,還沒有到發情的季節,雖然杜鵑花的花事在慫恿人,撩撥人幹野蠻的勾當,但是畢竟肚腹空空,脂肪不多,筋骨鬆軟,血液太涼。

老熊聞到了竹筍的美妙氣味,它的粘涎從嘴角不停地流出來,幾十米就聞得到那種十分衝人的惡心的涎味兒。我看見它站了起來。它的站立比我還高,身材寬大,兩隻前爪已經作好了刨人的準備——這就是攻擊的前兆。它這麼站立,胸前就露出了一個小碗大的白點,那正是它心髒的位置。

我舉起了槍。

熊知道,它的致命的弱點被暴露出來了,它看見了槍,它認識槍。熊是通人性的,它知道什麼東西對它有威脅,什麼東西對它沒有威脅。它知道我不會扣動扳機真朝它射擊。這個家夥,它為何知道呢?

它沒有發怒,它走了過來。

它把屁股對著我,它那肥碩的蠢笨的屁股。意思是:你掰你的,我掰我的。

可是整整一個冬天我也很少吃到蔬菜,就這一小塊竹子了,我不能讓它占有我的竹筍。我用槍挑它的屁股,我看它怎樣。我並沒有想到後果,因為我的心態並不老,我有時以為我還是個小孩兒呢。我就敢摸你的屁股!

我挑了它一下,它的屁股抬了抬,依然折竹筍往口裏送。我又挑了它一下,我用槍捅它,捅它的痛處。那是頭公熊。我看見它的臉扭歪了一下,感覺到了疼痛,可是它並不在意,依然在搶掰竹筍。最好的竹筍是不能讓它吃掉的,我跑過去抵它的腦袋,用手去抓它手上的竹筍。一大把竹筍被我們搶斷了,我搶到了一些,老熊卻生氣地把剩下的竹筍丟到了地下,睜著通紅的小眼睛望著我。

“滾開!”我再吼,“你也配吃我的竹筍嗎?你以為我真不敢開槍?”

我說。我在它的麵前一根一根折竹筍,我用刀砍,一手拿刀,一手拿槍。老熊又站了起來!老熊扒住我的背簍!老熊把手伸進了簍裏,抓出了我一大把竹筍。我甩不開它,我隻好脫下背簍的背筋,老熊全身伏在背簍上,嘩啦一聲,把我的背簍壓癟啦,竹片全折斷啦。它呼呼地喘氣,嚼出筍渣子來,還想尋那癟背簍裏的現成的竹筍。我用槍,用腳一把將它推下山岩。這可需要力氣。老熊往山下打了好幾個滾,它從一棵野花椒樹下站了起來,它被激怒了。它呼呼地就躥上了坡,簡直比利箭還快,一巴掌打過來。我的衣裳撕爛啦。嘿,你別看它還是筋骨酸軟,可它的本相一露出來,它還是頭真熊!我身手還矯健,我一讓,衣裳掉了一塊,我正想打一架呢,我憋了一個冬天,我想打,想喊,想發瘋。我就不開槍吧,不讓開就不開,我抓住槍頭,用槍托劈它個狗日的狗熊!我說:“你踏了我的花簍啊!”我一槍托。它站了起來,我死死地抓住它的兩個爪子,不讓它的牙齒靠近我。我不能開槍,我就不可以用腳踢那個白點,它的心髒嗎?我站得很穩,我反正是兩隻腳站立的,而它站著兩個短短的、侏儒症般的後腿就不能伸展用力了。我進,它退;它進,我退。我們在竹林裏翻滾,壓斷了好多清甜的竹筍。我反正不讓它的牙齒靠近我,可我時不時踢它的心髒,並踢它的雞巴。我說:“你這個夢遊家夥!回山洞裏做夢去吧!”老熊的肚子是空的,那兒一碰就疼,甭說心髒了。把我的衣裳全抓壞了,可是它抓不到我的肉,抓不到我的臉,後來它不想打了,它想跟我做朋友。它坐在那兒,向我伸出手,要我分一些竹筍與它。我收拾著踏爛的竹簍,把竹筍往簍裏塞。我回去時,它就跟著我,一直跟到我的塔裏,坐在台階上。為了報複我不給它竹筍,摔壞了我三盆好不容易挖來養著的小叢紅景天,然後,嗚嗚地跑了。它一定是還沒有完全從冬眠中醒來,否則,早要了我的命。

麵對神農架最凶狠的野豬我也是不怕的。有一次在一個叫一碗水的山穀那兒,五頭野豬帶著一大窩豬娃攔住了我的去路。它們剛在一碗水的泥潭裏滾了泥,渾身舒坦,一個個泥巴裹著硬毛,就剩下一對血紅的眼珠和六寸長的獠牙。看我的吧,我像狼一樣嗥叫起來,在幾十年的與山中野物的交往中,我自己也變得像一頭野獸了:我嘴巴寬大,黑洞洞的,牙齒外露,舌頭猩紅,我不停地發出比狼還恐怖的聲音,足足嗥叫了一個小時,硬是把這群野豬給唬跑了。在這樣的山上,誰能有我如此激昂、膨脹的生命?可是,一旦我下山去,我就徹底地衰老了嗎?就一文不值,成了個臭皮囊了?

我拆開養路隊捎來的那封信,啊,是河南寫來的,一個學生。沒有什麼。又是不停地問候啦,又是問蘇叔為什麼不給他回信啦,又是感激恩人啦,並且說,我還要來神農架,我要來看您。可是我將走了,你到哪兒去看我。是哪一年的事,我記不住啦,我的記憶力真的差了,我是不是的確老了?我救了他,一個小夥子,學生,他隻身到神農架來,遇到了冰雹,他穿得太單薄,他敲我的門,在晚上十點多鍾,鬼知道我怎麼敢開那個門的,難道我就不怕打劫的,不怕是野獸撞門?我記不到我是怎麼開的門,我提一把斧頭嗎?我提著斧頭,我說,說不定是個討歇的人呢,我這裏常有討歇的人,我沒有碰見過壞人,隻要碰見過一回,別人幹掉我非常簡單,我睡覺死了一樣,躺下就打鼾,把我殺了,把我剁成八塊,我可能還在睡覺。我開了門,一個人直通通地倒了進來,都凍僵啦,真像一根柱子,就那麼倒進塔裏了。他哪知道神農架的氣候呀,他穿那麼單薄,一件薄薄的夾克,單褲,涼鞋,可外頭下了冰雹,那還不凍成冰棍。就這樣,我救了他一命,他在我塔裏住了一個星期,複原了,走了,經常來信。

我且放下這樣的事情,我去了陰峪河。

一路上的紅樺向我翻弄著它們的卷皮,這秋天,到處是深紫色的風,遍山吹著,樹上是守著果實成熟的椋鳥,樹下是等著菌子和漿果落下後腐敗的嗡嗡的蒼蠅,在這往峽穀走去的路上,比起死氣沉沉的山頂,真是熱鬧多了。莊稼呢?莊稼許多人都匆匆地收了,沒有守莊稼的窩棚,沒有出坡的人,沒有羊也沒有牛,甚至沒有向生人狂吠的狗。魯娃子的家緊鎖了,有的房子拆掉了,瓦揭下了。我走進一家,總算遇見了一個老人和半大的少年。他們告訴我:老蘇,你都忘了嗎,咱們村不是要搬遷嗎?

瞧我這記性!

的確,說搬就搬了,這裏麵是保護區的中心,這裏的野獸太多,莊稼人無法生存了。有的守莊稼的孩子被老熊吃了,有一個守莊稼的少年半夜翻身,手上拽著的火銃扳機繩子絆動了,正好打到了來換班的父親……

“魯娃子呢?”

“魯娃子不是搬到宜都去了嗎?他沒到你那兒去?他肯定要去的,他是太匆忙了,鄉裏派了車,從九道水和廟包那邊上公路的。你要知道,牛他可是自己趕去的,走了五天五夜,聽說牛蹄子全走腫了……”

“我是來給他還鏨子的。”我沒說我要下山了。

“鏨子,誰還要這個東西呀,都搬到有電的地方去了,魯娃子回來說,他們那兒的電是三峽的水電,才五角錢一度,都用了電磨和粉碎機啦。你看看,滿村丟的都是磨子,不要那玩藝啦,你想要,你背十副回去。”

我去村裏轉了轉,果然,到處丟棄著石磨,它們將和這空無一人的村子一起慢慢地風化,長苔,被落葉和歲月覆蓋。

可我還在想,我下山了會常來陰峪河村裏走走的。假如我再來,除了老熊、野豬和虎豹還有什麼呢?還有荒涼的鳥鳴和如火如荼的從堂屋裏長出的白蒿嗎?

我攥著那把鏨子,還有無法送出的包袱,打道回府。

這更加亂了我的方寸。

我在來陰峪河時還在想,我還可以申請在山上呆幾年,我習慣了這兒的一切,我就這麼幹吧,而現在我在想,我呆在山上還有什麼意思呢?那些零亂的、鬧哄哄的獸跡還需要我來看嗎?我站在昔日被人簇擁的坡田裏,老鴰在亂叫著,八哥和斑鳩在啄食沒有收淨的蟲眼苞穀。當我還沒有離開,這兒已經物是人非了,我到哪兒去尋找魯娃子他們並串門呢?村裏那苞穀酒的香味還從我的幻覺裏傳來,炊煙嫋嫋,人們大叫著我的名字:寶良哥,寶良叔,寶良伯,老蘇,狗日的,等等。他們不再需要我了,我也像一塊曾經生長過許多沉甸甸的秋天的土地,現在拋荒了。

我回到塔裏,沒吃,沒喝,在黑暗中坐了整整四個小時。

我打開電台,我對陶大溝說:

“算了吧,大狗子,幫我給局長說,我就呆在山上吧,我死也死在山上了,都走了,我也不走。”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又變卦了。

“嘿,明天車就上山了,人家小賴一家三口都來了,你怎麼像三歲的娃兒,屙尿變。”

“我……”

我隻好慢慢吞吞地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有什麼東西呢?我發現我自己的東西好像都是為山上準備的,如果運下山,將一無是處,連我的臉盆,我的茶杯,我穿的長統雨靴也是為這個瞭望塔而存在的,它們離開了這裏,將不再是它們,是另外一些不中用的垃圾,比石頭和朽木都不如。那怎麼搬呀?塔樓底下的那一大垛木柴,我慢慢劈好積攢的木柴,當我細看它們時,我的天,它們至少可以充裕的燒上五個冬天!在它的裏麵,可能很有幾個鶇鳥的鳥窩。另一些東西是國家的,電台呀,電機呀,望遠鏡呀,包括那露出填充物的沙發。每年的獎狀都貼在塔裏了,這算是瞭望塔的榮譽;最大的榮譽被稱為“華中第一哨”,省裏頒的;還有“預警先鋒”、“降火金睛”……它們都發黃了,陳舊了,新鮮的,也被我用糨糊牢牢地貼在了牆壁上。窗戶朽了,雨潲進來時總是積水成災,打雷的時候牆上帶電,這也是要給小賴交待並要想法解決的,人家一家三口,有很小的孩子。

我等著接班的那一家上來,我每天惶惶地看著那條上山的公路,兩天後,拖拉機拖來了那一家。

塔裏霎時變得沸騰起來,幾乎禿頂的小賴顯得很興奮。他為何如此興奮呢?他忙前忙後,兩塊臉漲得通紅,好像喝過了酒一樣,兩顆大金牙齜出來笑得合不攏嘴。他以為上山來就像到北京做駙馬麼?這有啥可高興的?這讓我難以理解,對他產生了嚴重的反感。他的老婆呢?一個小女人,瘦瘦丁丁的,要模樣沒模樣,要肉沒肉,就像一個上山偷挖藥材的四川女人。

“老蘇還沒有收拾。”小賴對拖拉機上的師傅說。他們不知道把東西放在哪兒。他們把東西放在廳裏了,有多少東西呀,全堆在那裏,好像把一個家全搬來了,完整的家,甚至還有一副小鋼磨,一個小粉碎機。而且,還有兩頭豬!

豬現在占據著柴垛的一個位置了,豬的叫聲和他們一夥騰木柴的吵鬧驚飛了好幾隻鶇鳥。一時間,瞭望塔裏的情形全部亂了。還有一個臉皮糙黑得像驢皮的小女孩在塔裏瘋瘋癲癲地亂跑,從樓上跑到樓下,又從樓下跑到樓上。怎麼,這兒儼然變成他們的家,他們的樂園啦?我就大聲對小賴說:“夥計,管好你的妮子,不要讓她扶著牆上樓,小心雷電,這牆上打雷的時候都帶電!”小賴不屑地對我說:“都快冬天了,哪兒來的雷呀。”我說:“冬天也有雷,你知道什麼,這山上的事情你什麼也不知道。”

“我們晚上住哪兒呢?”他說。他隻關心這個。

我說:“我沒想到你們來得這麼快。莫非要我今天就走,我什麼也不教你?領導是怎麼給你說的?領導沒交待什麼嗎?”

“領導什麼也沒交待,要我上山,要你下山。”

“胡搞,胡雞巴搞,”我說,“你會使用電台嗎?你會看山火?你知道從哪裏到哪裏是歸瞭望塔巡視的路線?……”

“老蘇,”他說,“你歇歇火,蘇伯,那你就讓我學嘛,你就教我嘛。”

他們站在我的對麵,小賴,他的老婆,他的女兒,還有拖拉機師傅。那個師傅之所以不走,是因為他等著我把東西搬上車去。

天就漸漸黑了。他們做他們的飯,我做我的飯。他們叫我過去吃,他們帶了酒。我不過去。我對來客是非常熱情的,可是今天不行,我感覺不舒服。我與他們保持著距離。

有一個房間是空出來了,就是魯磨匠死掉的那個房間,他們全偎在那裏麵,嘰嘰喳喳,過一會就沒有聲息。那個晚上我很久才睡著,腦子裏全是群山,我好像在群山之間飛翔,像一隻鳥,巡視著神農頂的周圍,溝溝壑壑,就像翻一本書,一本巨大的書。我飛翔的時候,好像群山就是我的身子,哪兒都是我;樹,懸崖,一望無邊的死去的箭竹,都是。

早晨,我像無數個早晨爬起來,打開房門,心態一如既往。可一見廳裏的情景,我才記起來我所麵臨的事情。我往外走去洗盥,上廁所,等我一出門,我看到的一切突然使我改變了我已經作出的決定——它本來就很脆弱。

小賴的小妮子正蹲在我的磨子上,泥濘的雙腳踏在上麵,上麵好像全是濕的,那小妮子正在捋褲子——她在磨眼裏撒了一泡尿!

“這是幹什麼?好大的膽!小賴!你管不管你的妮子!”我發現我的聲音是咆哮著的,我突然變得激動甚至憤怒。這樣下賤的妮子,我的天!她比得上我的嬌嬌寶貝燕子嗎?

小賴清理著他的東西,他一準被清早這巨大的吼聲弄懵了,他跑過來怔怔地看著我說:“看您……您……?”

“那是磨豆腐的磨子,看她在上麵做了些啥呀!”

他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他終於極不自然地哈哈大笑起來:“您還要這副磨子?您不是已經把它掀到外頭來了嗎?您生這麼大的氣。”

“我為什麼不要這副磨子?我磨了幾十年豆腐的磨子,竟讓她一泡尿給汙了。你去叫領導來,讓他們來說說。去呀,你們都去呀!看我的磨子是不是尿罐!”

都應聲出來了,一共四個人。我在那兒嚷嚷,驅趕他們,把他們趕出塔外,毫無商量的餘地。我看見他們詫異而絕望地向拖拉機上麵爬著,他們肯定以為眼前的人一定是一隻野獸,他們四個人,空著手,開著空拖拉機慌慌張張地向山下去了。像一群國民黨逃兵。

過了一會,塔裏又寂靜了下來,跟往常一樣。我站在那裏,像一根樹樁,一動沒動。我笑了嗎?我笑了一聲,像母雞的打鳴。然後我用發抖的雙手在牆角裏拿起了扁擔,挑起水桶。我邁不動腿。我感到我的一邊的腿和一邊的手在慢慢麻去,半邊臉也突然麻木了。我無法控製住我的憤怒和委屈。我站不穩啦,我扶住牆,我問我自己:“我這是怎麼啦?我……”

我的手鬆垂了下來,兩隻木桶離開了扁擔,骨轆骨轆地向山坡下滾去。好半天,它們撞擊石頭的聲音還在晨霧裏沉悶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