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掛榜岩出事,神仙也白搭,我看看就回。”
在火把照耀的雪野,人好像是去進行一次犯罪似的,給人的感覺總是鬼鬼祟祟,畏畏縮縮。尤其是一個人。他咯吱咯吱地走在凍住的雪上麵,到了公路,老遠就看到一個黑影朝他走來。
那個黑影拖著沉重的腳步,還有長長的影子,穿得十分臃腫,看起來就像個獨行的野人。野人穿過公路的鏡頭已經被許多人看見過了。伯緯喊:
“喂,你是哪個?”
“我的車翻了,我跳了車。”
“你怎麼樣?要不要我送你到醫院去?”
那人說:“我還好,就是不曉得車咋樣了。”
“你人還活著麼,你人跑出來了,好,你到我家去把衣裳烤幹,去喝口茶?”
他讓那人走前麵,他舉著火把在後頭跟著,又回頭看了看沒有什麼東西跟上來,才為那人指路。
從閻王爺的腋窩下跑出的這個司機還驚魂未定,臉上像塗了石灰一樣,烤火時嘴裏還發出噝噝的寒戰聲。
“過十八拐,你沒有燒紙麼?”伯緯問。
“我燒了。”
“你是怎麼跳出來的?”
“我完全記不清了。”
伯緯燒旺了火,讓那人烤得鞋底發出難聞的橡膠味,又給他衝了一杯糖水。三妹也起床了給那人燒苞穀吃,並對那人說:“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我們當家的帶個活人回來。”
那人抓住滿頭的髒發說:“不是我跳得快,現在不早成肉餅了。”
那人吃了兩個燒苞穀,打了幾個嗝,停止了寒戰聲,站起來跺跺腳,“我現在還能走,這不曉得托了哪個的福,我這就回鎮裏去報警。我想請你們幫我保護一下現場。”
那人丟下二十塊錢,在走出門檻時又被伯緯塞回了他的口袋,“閻王爺不敢要你的命,我就不敢要你的錢,我去幫你守守便是了。”
伯緯跟那個人一起出去,三妹塞給了他一壺酒。在掛著冰瀑的掛榜岩下麵,車子已經四分五裂了。他依然先點起火,把酒放在火邊,再去撿拾一些撿得動的東西,比如坐墊啦,擋板啦,輪胎啦,騰出一條路來好讓其它車通過。然後,伯緯就坐下來攏攏衣裳了喝酒。
他品著並不太濃烈的苞穀酒,自己釀的,剛好夠自己要的那個勁兒。他就想到有自己的酒喝是一樁極幸福的事,自己種下的哪一顆苞穀變成了現在的酒汁兒,自己種下的,掰下的,搓下的,又蒸熟的,發酵的。總之不會像那個人一樣深夜了從閻王手裏掙脫後還要一個人摸黑走十五裏路去報案。其實一個人隻要苞穀酒,你就會省下許多事兒,要那麼多東西做什麼,要車,要駕照,要汽油,要大把的票子,要木材通行證,最後要了你的命……
火星飛舞在空中像一些四處飄散的螢火蟲,到處閃爍著它們的趣味。伯緯抬頭看看天空,星不多,氣溫寒闃,皇天埡的那張大嘴巴閉住了,黑魆魆的,它忽然好像暗示給伯緯:今天沒有鬆鴉鬧事。
噢,真的,一聲那種不祥的叫聲都沒有,它們的翅膀和嘴巴也都像埡口的那張嘴給凍住了嗎?冰瀑是凝固的氣勢,而岩上的樹白森森的,沒有鳥禽飛動的跡象。噢,沒有見一滴血。就是這樣的,今天沒有見一滴血,於是,他感覺到十分清閑起來。坐在火邊還是冷,公路上的積雪並不厚,但結成了硬殼;在火邊的冰淩燒化了,又凍住了。伯緯隻好站起來,圍著火堆,然後又圍著汽車的殘骸跑圈兒。他還摔了幾跤,不過他笑了。像他這個年紀,滑倒了以後是會笑的。
他後來在火堆邊做了一個夢,夢中見到了他的爹,在老林的一間茅屋前曬衣裳。爹已經死去很多年了,後來又看到有一隻毛冠鹿用白色的嘴唇舔他,醒過來一看,他的老婆三妹在往他手裏塞糝子。但是沒有羊。
“人家都在忙年,我看你忙什麼。”三妹說。
“嗬嗬,我忙什麼。”伯緯嚼著老婆做的噴香的糝子,摻了蜂糖的。蜂糖是自家的蜂糖,還有一絲兒山裏的百草香味兒。
不久,那個司機帶著交警和保險公司的人來了。伯緯把他晚上撿的一堆東西交給那個人,然後說:“那我走了,我還要去放羊了。”那人說:“你先莫走,你也是一個見證人。”又對保險公司的人和交警說:“我就是碰見他的,我還到他家喝了杯糖水,他老婆還給我燒了苞穀吃。”
伯緯對交警和其他幾個陌生人說:“這個師傅是我看到的命最大的人了,嘿嘿。”
那人不讓伯緯說話,一說就搗攔他:“算了算了。”
伯緯隻好沉默了看那些人拉尺、拍照、記錄。其中有一個對那司機說:“你吃了人家的苞穀,我們今天吃什麼呀,喝皇天埡的西北風?”
伯緯這下找到了說話的機會,他說:“到我家去,到我家搞飯去吃,順便跟我孫娃兒照一張相好麼?”
那些人就跟著伯緯去了他家。
伯緯家從來沒來這麼多有頭臉的客人,穿製服,背照相機。伯緯和他的家人趕快刷羊胯子,用斧頭砍,下鍋,煮洋芋。
熱氣騰騰的羊胯子就放在火塘上,用一個鐵架子架著,苞穀酒擱在一張矮桌子上。圍著火塘的一圈人筷子碰筷子,吃得有人冒汗了,脫衣了,話多了,臉上的酒血也不自覺地走躥起來了。
“那可真是嚇死我了,”那個交警說,“我在十八拐的下頭走了一整夜,我想抄小路翻過埡子的,明明快到公路上了,又往回頭走,心裏想,走錯了,可腳偏要往回走,直來,直去,直來,直去。那時我在派出所,有槍,我就記起我有槍,掏出來,連開了三槍,人就清醒了,上了公路。”
他講的是他幾年前的一次半夜迷路。
死裏逃生的司機說:“一翻皇天埡我就會聽到敲鑼打鼓的。”
他們問伯緯見到過什麼稀奇事沒有,伯緯說:“我住了幾十年,啥都沒碰到過。”
後來他們問到他的那一雙手,就談到修這條公路死了多少多少人,有多少多少稀奇古怪的死法。伯緯沒說什麼,隻是搓著一雙殘手給他們敬酒,他說:
“你們多喝點,這是摻了蜂蜜的酒,又不打頭。”
保險公司的人說:“一進你的屋就有一股蜂糖酒的香氣,你還是蠻能幹的啊。”
伯緯笑笑說:“反正就這一壇子酒,你們今天要把它喝完。”
果然,一壇子為過年準備的蜂蜜酒喝了個底朝天。交警趁著酒興在屋外為伯緯的家人照了幾張相,說是在春節前一定洗好了搭過來。
伯緯想坐個便車去縣城賣兩頭羊,那些人便牽羊的牽羊,攆尾的攆尾,把他帶到縣裏去了。
過了幾天,來了兩個保險公司的人,沒有給伯緯捎來他想要的照片,是來調查那晚車禍的事的。那兩個人因為不願意走這嚴寒中的路,其中一個加上被伯緯的狗咬了一口,一肚子火氣,手上拿著爬山的竹棍,進屋了還沒放下,倒是喝了伯緯女兒泡的茶水,沒說上兩句話就問伯緯:你是什麼時候看到那個人的?你是何時見到那輛摔壞的車?你在車摔下來之前沒有見到那輛車嗎?車是不是早就停在掛榜岩上了?你真的不認識他?你總是半夜出來走動,一摔了車你就起來救人?是一碗糖水?兩個苞穀?他當時的情況怎樣?他的心情輕不輕鬆?你是幾點幾分離開的?你替他守車沒要他一分錢?出事現場你看見破壞沒有?
伯緯接待這樣的兩個沒有好言語的人。他悄悄跑進廚房對三妹說:“不要做飯給他們吃了。”三妹的刀正放在一塊羊排骨上。但是,他出來後還是聽到他的老婆把刀剁下去了,且發出很響的響聲。
“他是騙保摔車。”那兩個人對伯緯說,“你也沒有什麼好怕的,問一問,你照實說就行了。”
“我當然不怕。”伯緯掰著自己沒有知覺的半截指頭,“我怕什麼,我又沒做壞事,我怕什麼。我隻曉得車翻了,我應該去幫別人一把。我從來就是這樣,不管是夜裏是雪天。”
“嗯,”那兩個人說,“就是這樣的,你不知道,這當然不怪你,你一番好心,可是被壞人利用了。”
他們向他解釋騙保摔車是怎麼一回事,他們講著保險行業的一些名詞兒,讓伯緯聽不順耳。後來留他們吃飯,他們走了,對伯緯說:“請你把你的狗抓住,我還得趕快回去打狂犬疫苗。”
三妹是真心誠意地想留那兩個客人吃飯,她張開兩隻油膩膩的手出來送客。送走了客,她埋怨伯緯應該把兩個人留下來。
“他們把我當犯人一樣在盤。我還惹了一身臊咧,好心當作驢肝肺了。”
“我在聽,他摔了車,別人還跟他賠車?”
“那當然。”
“有這麼好的事?”
“人家一年投保了兩三千塊錢,他們為什麼不賠?”
“現在不是說不賠嗎?”
“不賠總有他的道理。不過莫非硬要把人也摔死了就是真翻車,否則就是假翻車?”
“那哪個搞得懂。”
“莫非他真把壞車摔了?”
“他吃多了麼?”
“真騙保,那要坐幾年牢,”伯緯抽了一口煙說,“剛從閻王手裏逃脫,又要到公安手裏去了。”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稀奇事呢,這年頭?”三妹問道。
她看見伯緯正在吃力地搖頭,被煙火熏得像棗子的眼睛淚汪汪地一片。
“你總是見到一些鬼事。你早晨起來的時候把眉毛往上抹三下,火氣就升起來了,你爹媽沒告訴過你麼?”
伯緯是第一次聽到往上抹眉毛就能避邪穢,於是他就聽從了三妹的建議,早起的時候往額上抹眉毛。
鬆鴉的叫聲在這一天還是出現了。公路上汽車來往如梭,似乎沒有任何出事的跡象,可鬆鴉開始叫了,而且叫得很凶。一種短促的聲音“哇”,那就是鬆鴉,而叫得很長的,叫得更恐怖的:“哇——”,是寒鴉或者禿鼻烏鴉,這一帶,在鬆林、巴山冷杉和刺楸的密枝上,多是那種聽起來寂寞而微微發寒的鬆鴉聲,而且,它們的樣子並不怪誕,你也很難發現它們,除非哪兒有了血腥或者即將有血腥。還有另一種聲音——你若在床上不願離開被窩時,聽到好像捏著鼻子叫“要”或“娘”的鬼鬼祟祟的聲音,是鬆鴉中的母鴉和雛鴉。它們在早晨的叫聲,如果是晴天,晨光明晃晃地照在山崖或樹枝上,天空的襯景顯現出一種光溜溜的靛青之色的話,這些鴉聲還多少給早晨帶來一些活氣;如果聲音漸飛漸遠,在另一片老林扒子裏鳴叫的話,那就像隔山說話,沒有事的,隻當是一種平常的鳥叫,隻當是一個人踏空了一塊懸石,讓它滾落下去;如果是在雨霧天呢,在將雪不雪的日子,在濃密的冰雪凍得人欲生不能,欲死也不能的時刻,鬆鴉的叫聲,它們輪換地變幻各種腔調的表演,就暗含著一種命運的詭譎,好像你的一切都早已捏在了誰的手裏,所有該發生的,都是上蒼安排好了的。
沒有事。
伯緯抹了抹眉毛,隻是朝漫天的雲霞打了三個噴嚏。牛在石坎邊的水窪裏舔水。水太冰冷,是它用蹄子把冰砸個洞才能舔到的,它不敢狂飲,隻能一點一點地舔食。豬在墊圈漚肥的枯草中瑟瑟發抖,把它們的嘴拱在更深的草葉中。狗在跳躍著,追逐並淩辱家裏饑餓的貓。那貓連在那早晨伸懶腰的機會都沒有,哀哀地叫著,想說話,想申冤,有時竟能說出一兩個與人一模一樣的單音來。
女婿和女兒都到田裏挖冬花去了,三妹正用腿夾堵著調皮的孫子給他喂一種很稠的苞穀糝子。他們坐在火塘邊,濃煙朝門外飄去。
“你聽見什麼沒有?”三妹問。
“我昨晚睡得死。”伯緯故意岔開說。
“早晨唉!”三妹不耐煩地說,“你抹了眉毛沒有啦?”
伯緯打開羊圈把羊們趕了出來,趁這難得的好晴天去把它們喂飽。羊群沿著山壁挨挨擦擦地前行,遺下光亮的羊屎,從翻起一層層外皮的紅樺林間往裏走,然後,這些羊群追著山脊的影子上山。羊們喜歡太陽,它們總是在山巔癡癡地對著太陽看上幾個小時,白髯飄飄,像一些仙風道骨的老者。
的確沒有什麼事,公路上的陽光像銀帶子一樣四處飄搖著,比別處的陽光顯得更集中。
“快過年啦。”他在說。他向更高的難以翻越的皇天埡口子說。
埡子的大嘴沒有說話。
“老哥。”他又說。
有兩輛車向那張大嘴爬去,像兩隻小金龜子蠕動。
什麼聲音也沒有。他記起來,在他出來的時候,他聽見三妹在給他說:“你去多了,那兒就出事。”
他媽的,雞娃子。我未必是個災星!
他躺在已經化完了雪並被風吹幹的陽坡上,有些草還真柔軟,紫羊茅啦、老鸛草啦、藍韭啦。
“可我喜歡公路。”他說。他自言自語地說。他看著自己曬在陽光下的手,那不是手,是個樹蔸子。
他現在是在山上,在人跡罕至的山上,冬日的苞穀地裏隻有一些茬子,沒有人,一棵野唐梨上有什麼在晃動,不是人在摘果,是兩隻毛猴子。一簇叢生的粗榧間飛出一隻山鳳,遺失下兩支藍色的長羽。
可是天麻黑的時候鬆鴉的叫聲又像煙霧一樣嗆過來了,很凶。他聽見了汽車喇叭不停的叫聲,是小車的。他剛把羊趕回圈裏。他對驚慌出來觀察的三妹說:“我沒有到公路上去。”
他現在要去了,誰阻擋都阻擋不住的。這樣的時候誰都不敢阻擋他。他是那麼地麻利,取竹子,點火,攏在殘指上,精神亢奮,雙耳赤紅,連腳下的力士鞋也係得緊緊的,落地輕輕的,醉了,不醉,都是這個樣子。
喇叭叫得急,是因為失去了控製,翻在了八字槽槽底。槽是個泄洪的槽子,隻長著些小樹,擋了幾下,響聲不大,也就轟轟幾聲便翻下去了,都是一眨眼間的事。
伯緯站在公路邊朝下看,他在想車為何走到這邊來了呢,除非它是上坡。上坡又為何開出了公路?那麼慢,未必是個沒出師的學徒小夥子?
鬆鴉在頭頂上叫,它們還沒來得及睡覺呢,那一定是死了人。在早晨它們就嗅出來了,它們為何有這麼好的鼻子?如果它們能通知人們這兒今晚有血光之災,那又會怎樣呢?可憐它們不會說人話。司機和車上的人們也聽不見,他們從老遠來,自我感覺良好,匆匆路過,誰知道哪兒會要他們的命。
死了一個,傷了兩個。
傷的兩個一個是司機,一個是局長。司機被伯緯從喇叭長鳴的癟車子裏拉出來時,指著高處掛在了一棵榛子樹上的人說:“那是我們局長。”
說話的司機從一開始伯緯就沒見到他的嘴臉,也沒見到鼻子和眼睛。伯緯把他從車裏拖出來就是這個樣子。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巴全被撕下來的頭皮蓋住啦。
伯緯說:“你叫馬山槐,你經常走這條線,我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馬山槐。你放羊嗎,你就是在這條路上……放羊的那個瘸手啵?”
“我是不是身上有羊臊味?”
“嗯嗯。”
“你的鼻子好靈。”
“你幫忙把我的眼睛弄出來。”
伯緯正準備去弄他耷下的頭皮,那個掛在榛子樹上的人就喊了:“你們在說什麼,看我的姑媽怎麼樣了。”
伯緯說:“您的姑媽已經沒氣了。我是先背您姑媽呢,還是先背小馬?”
小馬說:“背局長吧。”
那局長在朝槽下麵的他們發脾氣了:“背什麼呀,給我搞杯茶來,我幹死了,我血都流光了。”
伯緯嘿地笑了一聲說:“這到哪兒弄茶去,涼水都沒有。”
局長說:“看看我的杯裏還有沒有。”
伯緯說:“杯子在哪兒?摔破了沒有呢?”
那個懶得說話了的小馬指了指汽車。伯緯又高舉了火把到四輪朝天的車裏去找,一個杯子壓在那個局長死去的姑媽屁股下,他的姑媽好重,好像故意壓著不讓他取那個杯子。取出來了,劃了他的手,是個破的。
這時,那個局長卻在黑暗裏瞎叫起來:“救命哪,救命哪,救命的為何還不來!”
伯緯拿著那個杯子說:“我在給您找杯子,是個破的。”
那個局長喊他,要他去,但伯緯不好離開小馬,小馬明比他的局長傷重些。他見得多了,他知道誰的命還有幾分。
“您能不能先讓我幫小馬把血止住?”他伸長脖子說。
他的火光已經照到了小馬白瘮瘮的顱骨,連皮帶毛都扯下了,中間還有個小月牙似的口子,在一團一團地往外冒血水。
可是那局長依然喊救命,聲音尖長,已經蓋過了在他身邊飛舞的鴉鳴。伯緯看到,有兩隻鬆鴉已經站到那吉普的輪子上去了,這讓伯緯慌亂起來。他仿佛伸手就能觸到鬆鴉,不是一隻,而是成百上千隻。那個喇叭的叫聲也讓人心驚肉跳;他鑽進車裏去找茶杯時也在找哪個電開關,可惜沒有找著,他不懂車。
他就隻好去背局長。
局長被一根很有韌性的樹枝托住了,這是他的福氣,他的腳下,是比鐵還堅硬的石頭,還有個高坎,多麼可怕!
局長也不輕,他的一隻腿斷了,手也斷了,額上還有個洞,也在間歇地湧血。伯緯踮起腳去取他,局長呼出一股惡臭的血腥氣加胃氣來,差點把伯緯壓趴掉下石坎去了。他哇哇地叫喚著,訴說著他的不幸:“我什麼都經過了,坐牢、被人砍殺、火災、心肌梗塞,就差車禍了,我算是齊全了,我的媽也!”
伯緯說:“您先不要慌,這麼冷的天,越慌心越寒,血又流得多。我先給您把血止住。”
伯緯拿眼四下尋找,他記起好像看到了一株南星,葉子止血挺不錯的,可是局長卻說:“你不要動我的包!”
噢,有一個包就在那株南星後頭,黑漆漆的。
“那裏麵也沒啥東西,你給我一下,哎喲,我的手。”
伯緯掐了兩片南星,把包也拾起了,邊拉拉鏈邊說:“有毛巾把傷口捆住最好。”
在局長發出厲聲阻止時,拉鏈已經露出了嘴巴,裏麵是大疊大額的鈔票,幾千塊,甚至上萬塊。
“要你不動,要你不動!”
“我是找毛巾幫您包紮。”
“你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你救我上去了,我會感謝你的,好不好?”
“我不會要錢。”伯緯說,“我要錢,十幾萬我都得到手了,”他故意誇張地說,“這裏翻車的,大老板,省裏的幹部都有,上次,有一個廳長……”
“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伯緯用南星葉給他墊上再包紮時,局長一直絮絮叨叨那幾個恭維他的字。他說:“我是個倒黴貨,我是個局長,你的衣裳這個樣子了,我到時把兩套新工作服你,我的血都流到你身上了,蠻對不起呀。”
局長隻有一隻好手,又要拿包(包吊在腕兒上)又要抱住伯緯的脖子,同時還舉著火把。
伯緯不能舉火把,他要抓住局長,他又沒有手,幾個硬戳戳的指頭還要去勾樹,或者抓石頭了往上爬。他呼嚕呼嚕地喘著氣,可是局長已經沒有話了,局長反正在他身上。
竹子熄了兩支,又常常被樹枝掛住,一條一條發燙的火屎飛到局長和伯緯頭上、手上時,兩人會同時叫起來,還有血,局長的血沒有止住,往伯緯的脖子裏流,流進去時像一條條滑溜冰涼的蚯蚓。
他跪著往上爬,局長的骨頭斷得厲害,不能幫他一點點,他的膝蓋把凍硬的雪壓得嘎吱嘎吱響,就像一路打破著玻璃。
太陡了,槽子太陡。他們總算爬上了平坦的公路。伯緯要把火燒起來,這樣才好攔車,又能取暖,同時還可以把熄滅的竹子點起來。伯緯的褲子連磨帶掛,膝蓋已破了。他又去背小馬。他先前給小馬留了條毛巾。現在毛巾正攥在小馬的手裏,他沒有自救,頭皮還耷拉著,還是看不見鼻子眼睛。
“喂喂,你冷嗎?”
得到應聲後,知道小馬還活著,他就去掀小馬的頭皮,並揩他的臉,終於露出那個熟悉的小馬來,是那個人,馬山槐。頭皮捆住了,但小馬的眼睛依然閉著。伯緯問他哪兒不得勁,他說,全身都不得勁。
“那我們準備上去了,上麵說不定攔到車了。”
“你不能正麵背我,我的肋骨好像刺到肝裏麵去了,裏麵疼得很。”
說這些話的時候車喇叭的囂聲正慢慢地偃息下去,最後變成一線嗚咽,取而代之的是鬆鴉,現在隻剩下它們的聲音了,在陰暗的角落裏響徹雲天。這使伯緯鼓起了勁一定要盡快把小馬背上去。
“鬆鴉叫得好凶。”小馬無力地說。
伯緯正把他從側麵扛起來,說:“你不要這麼想,讓它們叫去,那是因為局長的姑媽。”
“我們局長還沒有死嗎?”
“你們局長還沒有死。”
鬆鴉的翅膀包圍了他們,形成一個圓圈。伯緯總是勾不住樹,滑,伯緯差一點把小馬摔下槽底去了,他一步滑下了十幾米。他抓住了小馬,可是他的手,他聽見了自己皮肉撕裂的聲音。他要衝出鬆鴉的叫聲。背著活人總比背著死人強。不過眼下背上的活人跟死了一樣,就一口氣了,有時候還打出很響的嗝來,仿佛要把最後一口氣嗆出來似的。
他上了公路徹底軟了,頭頂上沒有鬆鴉,隻有幾顆寒星在閃爍。鬆鴉的叫聲、車喇叭的嗚咽都和槽底下的風聲混雜在一起。風聲裏有灌木和一些大樹的驚乍。他又去背那個死去的局長的姑媽。
他第三次爬上公路,看到他的老婆和女婿都在火堆邊了。他的老婆三妹抱著一床破爛的棉絮。他聽見他的老婆在埋怨:“老鴰都飛到我們屋頂上去了。”
他們一共攔了三個車,車才停。前兩個車有一個完全不理茬,另一個說到前麵去調頭,也一溜煙跑掉了。第三個車裝一車橘子,是個麵包車。伯緯說:“我們幫你把橘子卸下來救救兩個人,怎麼辦呢。”
一家人七手八腳把袋裝的、簍裝的、散放的上千斤橘子給搬下來了,把傷的死的三個人抬了進去。伯緯對老婆和女婿說:“你們看橘子,我送他們去醫院。”
到了鎮上的醫院,伯緯按醫生的交待把局長的姑媽先背到後頭的太平間裏去了。太平間叫“後頭”,醫生都這麼叫。“後頭”伯緯很熟悉,沒有燈他也摸得到,一個未鎖的門,進去有幾塊大木板子,用磚擱著,能放一個人。
回來以後,他又背局長和小馬去拍片。醫生看了片,看了人,對裏麵的一張手術床說:“哪個先上?”
小馬說:“局長先上。”
局長也沒謙讓,哼哼嘰嘰地進去了,門也關上了。
鎮醫院半夜沒有生火,也沒有人,所有的醫生護士都到手術室裏去了。伯緯陪著小馬坐在冰涼的條椅上。門外的風又大,伯緯把門關好了,要把小馬扶到靠裏麵的一張條椅上,說:“裏邊風小些。”小馬就坐了過去。他的一隻棉衣袖子還剪開了,因為那隻胳膊斷了。他淌滿了血的膀子就露在外麵,一些骨頭從肉裏鑽出來,看起來就像個跟人打過惡架的失敗者,樣子十分可怕。伯緯想同他說話,最好還多一個人,或者有點兒歌聲就好了,自己唱的,錄音機裏、收音機裏唱的都行。他自己的膝蓋也露在外頭,破了,也有血,也沒有了知覺。兩個殘手凍得像紫茄子,他想起聽到手上出現的撕裂聲,他這才有時間看,是右手,過去的虎口與掌子連在一起的地方破了,他動了動那半截大拇指,虎口就生疼。
“都臘月二十六了,再過三天就要過年了。”他捏著傷口對小馬說。
小馬沒出聲,閉著眼睛坐在那兒,頭上纏著濕漉漉的毛巾。
“也不知道你們局長的手術大不大,估計那鼻子上額頭上的兩個洞幾針就縫了,手和腳上夾板。”
小馬點了一下頭,又好像沒點,沒動。
“你堅持一下,這兒條件有限,就一個手術室。這兒我蠻熟悉的,我當年手炸了,就是在這兒做的手術,現在醫生都換了,又混熟了,凡是我救的人,我都要送過來,放心些。”
小馬好像睡著了。好半天,他忽然說:“我們局長的包……他拿著?”
“當然他拿著。”
“他死了也會拿著。”
伯緯看著小馬:“你說這話?”
“也會拿著。他的錢嘛。”
“他不會死的,進了醫院,進了手術室,就放心了。人哪這麼容易死呀。我當年血壓高壓隻有二十,低壓隻有八了,還沒死,活到如今好好的。醫生說,我再晚來五分鍾就沒命了。我就是再晚來五十分鍾,我也會活著。人就是這樣,哪會那麼容易丟命哪,不會的,你隻要想活,你就能活。除非你不想活了,還有人幫你活呢。”
他不停地給小馬說話。手術室沒一個人出來,仿佛醫院裏沒人,手術室也是空的。電燈又暗,伯緯看著小馬突然害怕起來。他提高了嗓音說:“喂,小馬,你說點話看看,要不我喊醫生來給你吊點鹽水。”
“更冷。”小馬說話了。
“你是說吊鹽水更冷麼?不吊?那就不吊。小馬,你餓不餓呢?你想不想喝點水?你上不上廁所?做手術時一針把你麻翻了,想撒尿都撒不好了。”
小馬搖搖頭。
“為什麼有那麼多錢?單位的麼?”伯緯在找話說。
小馬又搖搖頭。
“局長自己的?”
小馬還是搖搖頭,很不情願似的。
“你不知道,你左右不知道。你們局長說,準備給我兩套工作服……那麼多錢,我總算搞懂了一個問題,我要是有這麼多錢,我也會把車掛到四擋五擋了往家裏飛。我現在才曉得車禍是怎麼來的了。”
小馬還是在搖頭。
“你蠻難受麼,小馬?”他看到小馬身子一陣陣發緊,“你是不是冷哪,我去搞床棉被來。”
伯緯就去拍手術室的門,他不停地拍,他害怕。他顧不了那些。
門終於打開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同誌欠身出來說:“有什麼事?”
伯緯聽到手術台上有敲打聲,忙哪,但是他要說說:“外麵的傷員冷,能不能搞床被子?”
女同誌說:“被子?除非做過手術了上床。那不行啊。”
伯緯說:“你們還要多長時間呀?”
“馬上完了,別急別急。”
他扶在門框上的手隻好縮回了,因為那女的又要關門,當然是笑著關上了那扇手術室的門。
他隻好又坐到小馬的身邊,抱怨說:“都是些新手,新來的小醫生,手腳又慢。”又對小馬說:“醫生手腳要快,你們手腳要慢。以後開車,你千萬要慢點,跑那麼快做什麼,慢一點,圖個安全,到頭來受罪的是自己……”
他這麼說著,勸著他,他好像覺得小馬已經死了。小馬還是坐在那兒,閉著眼睛,垂著頭,一動不動,但像死了。伯緯不用去觸摸他,一看就知道他是個斷了氣的人,他見得多了,瞟一眼就感受出來了。
伯緯瞟著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的腳往旁邊挪了挪,想離開小馬盡量遠一點。他用手去試試小馬的鼻子,的確沒氣了。
“外頭的死了!外頭的人死了!”他猛拍手術室的門。
門開後裏麵的醫生終於知道伯緯說的什麼,一個男醫生和一個女護士跳出來,他們要伯緯幫忙把小馬平放在條椅上,男醫生捏起拳頭砸小馬的胸脯,又用手掌壓。女護士拿來一個大針筒,一根粗針管,兩人嘀咕了幾句什麼,女護士捋起小馬的衣服就朝肉裏麵紮去。一筒藥水推完了。男醫生用手去摸小馬的脈搏,又用聽筒去聽他胸前,然後站起來,搖了搖頭說:“不行了。”
伯緯站在那裏,那一刻從頭到腳顫抖不止,仿佛心裏邊殘存的最後一坨熱量被什麼卷走了。他把目光停留在那張被他擦過,又被他包紮過的臉上。他看燈,看牆,看醫生,又看那張悄沒聲息的臉,很年輕,又安靜,好像遽然間縮小了,癟陷了,歸順了某種很強大的勢力。伯緯哭了起來!伯緯說:
“小馬,不是我不救你,我是把你送到醫院了的,隻怪你的命了。”
他對醫生說:“我把他背到後頭去嗎?”
醫生說:“可以。”
伯緯抹了抹眼,用一雙髒兮兮的手抄小馬的腋窩,弓起身背上他,去了後頭,才知外麵正大雪紛飛。他在黑暗中把局長的姑媽挪動了一些,把小馬放下來,擠上木板,放穩了,擺平了,再進醫院的走廊。沒有醫生了,都進了手術室。在那個空蕩蕩的走廊裏伯緯又一陣好哭,淚水簡直像挖穿了的泉眼,就覺得今天讓人一陣好哭。他離開了醫院,摸黑往家裏趕。
十幾裏路,雪又下得緊,風也刮得寒。好在,雞叫了。
看到家就有了一股人氣和溫暖。天已經大亮,羊在叫,牛鈴在牛屋裏發出了騷動,牛又渴了。雞在叫,孫子也在叫——他站在門口,單衣單褲地站著撒尿,尿把褲子也打濕了。
怎麼沒一個大人管他,寒冬臘月下雪天,一大早的,讓他一個人站在門口?他邁開山裏人的大步就上前去抱他,想把他抱進屋去。這時,在裏屋的三妹丟下一個舀潲水的瓢就飛快地一把從伯緯手裏將孫子奪過去了。
“你不要碰他,臘時臘月的,你剛背了死人回來!”
說啥啦?伯緯愣在那兒,像一截糟木頭。他站在自家的門口,看到了屋裏的幾個人:兩男兩女;三妹,那個頭發垂落下來已經花白的,另一個,妮子,胡子拉碴、像根犁拐的女婿,孫子,四個人。
他們是誰?搞什麼的?是他的家裏人嗎?這不是他的家!是誰的?他不願意想,不願在意識裏把它明晰起來,就像他不願細看那些變幻不定的雲朵一樣。
伯緯好傷心,伯緯的雙手還沒有放下,還是抱孫子的那個姿勢,僵癡在那裏。又一次,他戰抖不已。他本來不想說的,他終於說話了,他說:
“我這輩子就是個背死人的命。”
他說完,進屋,舀水喝,脫了衣服,上床睡覺。一屋的人,那四個人,都聽他清清楚楚地說出這句話來,然後看著他把一身血殼的衣裳摔在糠櫃上,發出很響的聲音。
春節有兩個人來看他。都是被他救過的,提了橘子酥食和火酒。火酒讓女婿提回家去了,伯緯自己不吃火酒,商鋪裏買的火酒,總是打頭,喝了又不容易出汗,悶得慌。
開春了,雪化了。又來了一個客人,是安徽的。伯緯差一點認不出來了,就是那個壓在石頭下的安徽司機的弟弟,說是路過,來看看恩人。那個人說:
“我現在算是下崗了,又沒有發財。沒發財也要來了,我欠您的一筆人情。”
“哈哈。”
伯緯笑著給了那人一拳,然後留他吃飯。那人也不客氣,喝了半斤酒,吐著滿嘴的羊胯子腥膻味對伯緯說:“我給您錢,您會罵我;我不給您錢,您也會罵我,罵我忘恩負義,您先不要說話,聽我說完。我想了個點子,我幫您在公路邊搞個小賣部,賣點東西。現在人也多了,車子也多了,守著這麼好一條公路,不生錢劃不來……聽我說,生錢是來路正大的錢,不是收費站的錢,也不是交警亂罰款的錢。”
怎麼推脫,也不行,就這麼辦了,那人早就在村裏叫了人,買了些木板、青瓦、檁條及椽子,不到兩天,花了幾百塊錢,就把個小賣部拾掇得清清爽爽了。那人臨走時又一膝跪下,涕泗橫流,說:
“我哥生前也是個識好歹的人,他會保佑您發財的。”
伯緯說:“我隻求平安,不求發財,恭祝你也一樣。”
伯緯進了些煙、酒、麻花饊子、鞭炮、洗衣粉、力士鞋什麼的,還找人進了點蝴蝶標本、木製的刻有“神農架旅遊”的小鑰匙扣。他守著店子。有時,三妹來打打招呼,他就去放羊,他知道哪兒有好草。
生意不咋樣,一天賣不出去十塊錢。歇腳的人歇腳,還白搭上茶水。一些司機飛快地開著車在車上給他打招呼,沒有閑空停車,忙著趕路掙錢。於是伯緯就在小屋後砌了個羊圈,把幾十頭羊趕來了,沒生意就關了門伺候羊兒們。
這一天,他趕著羊群經過掛榜岩,就見一個老師模樣的人正在給一群來這兒旅遊的學生講解:
“你們中說不定就有誰能破解這神農架天書,我相信我的眼力。不管是我們的祖先留下來的,還是外星人留下來的……”
他走近去,他還聽見那個老師正口沫亂飛地給那些年輕人講什麼神秘的北緯30°文化帶,什麼野人啦、恐龍化石啦、金字塔、魔鬼三角區啦。聽著聽著,那些年輕人轉過頭對他的羊群發生了興趣,有的男的學著羊叫,女的尖叫,然後和他的羊一起拍照,嘰嘰喳喳。
情形太亂了,羊到處擠擠擦擦地跑,他要那些年輕人幫他吆喝,後來,汽車發動了,那些人又雀躍般地往車上鑽去,留下四散的羊,它們咩咩的叫喚聲太讓人激動了,伯緯好久都沒有這麼高興過。他罵它們,罵羊,用鞭子抽它們,抽空氣,抽這個早晨。
太陽直嗵嗵地照在岩上,現在他被溫馴的羊們簇擁著,他手撫著頭羊的角,他仰望著岩壁,是什麼字呀?一個“路”字,還有一個是“緣”字還是“情”字?
他都記不得了,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他認出來過,現在,他恨不得把兩個眼珠子伸出來,扒著那些天書的縫看個究竟,啥字呀?啥字?
這樣眼就看花了,什麼字都沒見著,那些天書裏是騰起的煙霧,是密密匝匝的老林,是一群撲打著翅膀四處飛散的鬆鴉,還有呼嘯的手臂,深壑般的喉嚨……它們全像蛇一樣糾纏著,衝撞著,翻滾著,煎熬著。
這時,從岩壁的天書間彈出了一片歌聲,怪清亮的,比犁鏵的敲打還有鋼性:
洋二隊,土四隊,
不土不洋是三隊……
雞娃子有點怪呀。今天洗懶(臉)我沒有抹眉毛?
他抹著眉毛,說:
“王皋,你還在嚇我!”
他趕著羊群上了山,山上有極好的草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