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林

小說坊

作者:李鐵

在這之前的一天或者數天裏,惠芳曾刻意做出一些與以往不同的事來,比如在被窩裏主動抱住秉成的身體。秉成是惠芳的男人,記不清有幾年了,惠芳對男人的身體已經不太感興趣了,或者說敏感度極低,無論是接觸還是撫摸,都很難喚起曾經的欲望。

這是一個與往常沒有什麼區別的上午,惠芳推開家門走出來,反手關門,照例習慣性地拽一拽門把手,在確認門已經鎖上無誤後,這才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下樓。在走出樓道的一瞬間,惠芳抬頭望了望天空,有些灰蒙蒙的天空上太陽依然清晰地高懸著,像一隻要蓋還沒有蓋的鍋蓋。與往常不同的是,她的目光在空中過多地停留了一會兒,之後低下頭,瞧瞧手裏的拉杆箱,這才繼續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彙入人流。

這之前的幾個小時內,惠芳依然和往常一樣在一家人起床之前起床,條理清楚地做飯,把早餐安妥地擺在餐桌上後叫醒女兒,叫醒丈夫,再柔著嗓子叫其實比她起得還早的公公婆婆來吃飯。吃完飯,在其他人各自忙著走出家門前的事情時,她已經將鍋碗瓢盆刷好,放回到它們應該呆著的位置。待該走出家門的走出家門了,她又開始逐個房間打掃衛生,做這些事她覺得自己的身子很輕盈,如同一片薄嫩的鵝毛飄在空中,事做完了,這片鵝毛才會落下來。

惠芳是從來不把家務當成負擔的,鵝毛飄起來是一種存在形式,也是一種享受。惠芳未出嫁時就是一把做家務的好手,娘家姐妹四個,有比她大的有比她小的,但家務活兒總會像雨地裏的雨滴,自然地滴到她的頭上。這樣的結果其實完全來自於她的主動,主動如一些物質的陰影,在不同的時間裏層層覆蓋,就成了人們習以為常的陰涼。做飯、刷碗、拖地、抹桌……在惠芳的手上並不比遊戲乏味,在她看來,過程比成果更能令她有一種滿足感。

在這之前的一天或者數天裏,惠芳曾刻意做出一些與以往不同的事來,比如在被窩裏主動抱住秉成的身體。秉成是惠芳的男人,記不清有幾年了,惠芳對男人的身體已經不太感興趣了,或者說敏感度極低,無論是接觸還是撫摸,都很難喚起曾經的欲望。每每秉成主動,她總是退怯,不自覺地找一些借口抵抗,本來寬度有限的雙人床上,她總會在兩人之間製造一塊空曠地帶。日子久了,本有怨言的秉成也逐漸習慣了,他也懶得招惹惠芳,寧可抱著一翻身就跌下床的危險,也不輕易地占據這塊空曠的地帶。

惠芳抱緊秉成的身體,這令秉成很不習慣,他甚至像推一件無意間擠壓到他身體的物件一樣往外推惠芳,但沒有推開,惠芳用足了力氣,她一邊抱著他,一邊發出具有攻擊力的一陣緊似一陣的呼吸聲,到底把恒溫慣了的秉成弄熱了,秉成恢複了床上猛獸的本能,迅速地把事情做了,然後趁惠芳疲軟間,果斷退回到空曠地帶以外。

惠芳在黑暗中盯住秉成,問,你不覺得奇怪嗎?秉成伸了個懶腰,慵懶地說,有什麼奇怪的,又不是別人家的女人跟我了!惠芳說,我主動了你還不奇怪?秉成說,你又不是鐵板一塊,你要是肉做的,就沒啥奇怪的。秉成說罷翻了個身,惠芳很快就聽到了他的標誌性的,不比運轉著的洗衣機弱的呼嚕聲,惠芳歎了口氣,也把身體翻到了另一邊。

還比如有意與妮妮過不去。妮妮是惠芳正在讀高中的獨生女,正值青春叛逆期,總是主動與惠芳與秉成,甚至與爺爺奶奶過不去。惠芳對妮妮采取的態度一直是迎合與順從,妮妮功課的負擔太重了,早晨六點起床,七點不到就得走出家門,晚上九點半放學後還要去自習室自學兩個小時,不到零點是到不了家的。妮妮跟家裏人過不去的時間有限得可憐,惠芳不忍心火上澆油,就是妮妮無理取鬧,她也會順著妮妮的旋律,哼同樣的曲子。惠芳說,咱妮妮說的對,就該是這個樣子。妮妮沒好氣地問,什麼呀,就對呀?別像磕頭蟲似的好不好?惠芳說,好,我不做磕頭蟲就是了。妮妮被氣樂了,妮妮樂了,惠芳也就樂了。妮妮在上床睡覺之前極為有限的時間裏總愛提一提班級裏的事,誰誰給誰誰傳紙條了,誰誰向誰誰表達了愛慕,誰誰出於嫉妒講了誰誰的壞話……這一次惠芳借題發揮,突然用刷床單的刷子狠狠地敲了幾下床板,把妮妮嚇了一跳。妮妮問,媽,你敲床板幹啥?惠芳挑釁似的,說,我敲了,我就敲了,你要是不愛聽就趕緊閉上你那張臭嘴上床睡覺。在惠芳看來,一直在家尋事發泄的妮妮會抓住這個機會,與她大吵一架。但妮妮卻笑了,說,我媽生氣的樣子挺好玩啊,你要是偶爾能生一生氣,咱家的氣氛就能生動多了。惠芳繼續與妮妮過不去,她說我聽夠了,以後你不要再跟我講你們那些生瓜蛋子的狗屁事,好不好?妮妮還是笑,她沒有多講什麼,居然破天荒地順從了,她爬上床,像隻泥鰍一樣鑽進被窩,一邊自己給自己掩被子一邊說,我還真困了,不說了不說了,我要睡覺了。惠芳有些著急,脫口道,妮妮,你不覺得媽媽有點奇怪嗎?妮妮說,有啥可奇怪的,吃葷吃膩了吃點素,脾氣好得太久了偶爾壞一壞,挺正常的。

惠芳甚至故意挑剔了一下一向強勢的婆婆。公婆是在三年前從千裏之外的老家搬過來與他們同住的,他們學著別人小房子換大房子,錢不夠,公婆便賣掉了老家的房子,把賣房款全填進他們所需要的巨額房款中。這之後,在秉成的邀請下,公婆便搬過來與他們住到了一起。惠芳骨子裏是抵觸的,但表現出來的卻是歡迎與順從,性格造就了她的表裏不一,也造就了與任何人都能共處的能力。公公是個隨和的人,婆婆卻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婆婆退休以前是一家工廠裏的工會主席,在工人中說上句說慣了,在家裏也就堅持不改這個脾氣,看什麼不順眼都要說上幾句,而這不順眼的目標更多地落在了與他們相處時間最多的惠芳身上。惠芳以不變應萬變,凡事不多嘴,你說什麼她也不反駁,家裏的氣氛便也永遠都是波瀾不驚。但這一次惠芳多嘴了,而且是主動多嘴,她抓住了婆婆的一個紕漏,毅然地挑起了事端。惠芳從婆婆手裏奪過了一塊抹布,又奪過了她另一隻手裏的碗,她故意氣呼呼道,洗過的碗不要用抹布擦好不好?這樣會有很多細菌粘到碗上。婆婆被她的反常舉動弄得呆住了,過了一會兒婆婆笑了,說,我用抹布擦了幾十年的碗,也沒見家裏誰得什麼病。惠芳說,那是僥幸,要是得病就完了。婆婆說,僥幸是一時的,總不能僥幸幾十年吧,你看秉成壯不壯?那就是從小用我用抹布擦的碗吃出來的。惠芳提高了嗓音,幾乎是吼了,我說不用你擦就不用你擦!惠芳以為婆婆會跟她翻臉,會用她慣常的疾風暴雨之勢橫掃過來,這樣,惠芳不同以往的表現就會凸顯出來,被家裏所有的人所重視。但事實令她失望至極,婆婆居然在她的怒目和訓斥之中無所謂地笑了,婆婆說,好好,我不擦了,我聽你的吧,不擦了,以後不擦了。看著婆婆一副平常之態離開廚房,惠芳幾近絕望了。

惠芳此時邁著自認為不同以往的步子向前走,街上流水般的行人很快將她淹沒了,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水分子罷了。她舉手攔出租車,但那輛看起來並沒有乘客的出租車卻沒有理睬她,她又走了一陣,路過一個公共汽車站點的時候停下步子,遲疑一下,便順勢站到了候車的隊伍中。

惠芳聽到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然後門一響,她便看見了一張瘦女人的臉。

這張臉的主人叫田敏,她是惠芳的閨蜜,在惠芳預謀的去處中,田敏這裏是第一站。事先她並沒有跟田敏聯係,她覺得自己以不速之客的形式出現會更妥貼,如果事先聯係了,田敏也許會像其他人一樣勸她放棄出走的念頭,也許她還會成為一個告密者,聯合秉成來阻止她的行動。這是一個替別人往好處想的再正常不過的做法,田敏是她的好友,田敏要真是那麼做隻能說明是為了她好,她是沒理由怪罪她的。但是,做個不速之客就不同了,既然來都來了,田敏隻能按著這個發展軌跡來幫助她。

田敏驚訝地問,我的天哪,你怎麼來了?惠芳說,想來就來了,而且想在你這住一段日子,你是歡迎還是不歡迎?田敏更加驚訝,我的天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惠芳進屋,把拉杆箱放在沙發邊上,然後一屁股坐下去,她是乘了三個小時的火車才趕到這座城市的,出了火車站又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她的骨頭節酸痛,整個人就要散了架一般。田敏很快意識到了什麼,繼續驚訝地問,是不是和秉成吵架了?惠芳搖搖頭。田敏說,那就是和婆婆吵架了?惠芳又搖搖頭。田敏說,那就怪了。惠芳說,別瞎猜了,沒吵架,我跟誰也沒吵架,你先讓我歇一會兒再說,好不好?田敏搖搖頭,說,沒錯,真是出了怪事了。

田敏家很寬敞,一百三十幾平的麵積隻有她一個人居住。她的男人在十年前無緣無故地離開了這個家,以後再也沒有回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在獨居的十年間,田敏有過數不清的男朋友,有的和她同居過一段時間,有的偶爾過來住上那麼一兩天,這些人都好像不是以結婚為目的地和她來往,她很享受這種交往,對其目的性反而忽略了。惠芳覺得完全是男人無緣無故的失蹤才導致田敏的這種生活狀態,是男人的不負責任造就了田敏的玩世不恭。惠芳從拉杆箱裏找出一瓶香水遞給田敏,說,送給你的,是秉成從法國帶回來的。田敏打開瓶蓋嗅了一下,歎道,香,是真貨!她順手往腋下噴了一點點,刺鼻的百合花般的香味頃刻間彌漫了整個房間。

我來不會影響你的生活吧?

不會,我這一段沒有男朋友。

很難想象你沒有男朋友會怎麼過日子。

該怎麼過,就怎麼過。

田敏是個懶散的女人,懶散得不成形狀,懶散得如同她亂哄哄的房間,床上、沙發上、茶幾上、甚至櫃式空調和冰箱蓋上,到處可見隨手放在那裏的東西,有挎包、外衣、內衣、食物、衛生巾、幾乎包羅萬象。田敏不會做飯,據她自己講,她連最簡單的熬粥或者煮麵條都不會,以前有男人的時候都是男人在做家務,男人走了,所有的家務便閑置下來,成為了這個房間的別致的一景。惠芳總是想不通,一個女人怎麼連本分內的做飯、收拾屋子都不會呢?如果不是刻意所為,想不會都難呀!田敏說男人的出走與他向往外邊的世界有關,但惠芳卻一直認為是田敏的懶耗掉了男人最後的忍耐力。

你那個走掉的男人到底向往那裏呀?

遠的地方,他總愛說遠的地方怎麼好怎麼好的。

這麼說,他一定去了世界最遠的地方。

最遠的地方是哪裏呀?

北極、南極。

嗬嗬,也許吧,可能他早已經變成北極熊或帝企鵝了。

田敏,你不覺得他是因為你的懶,才離開你的?

不覺得,懶是我的風格,是我這個整體的人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如果男人接受了我,也就接受了我的懶,你知道,我有過那麼多的男朋友,可沒有一個嫌我懶的。

除了他,怎麼沒有一個和你談婚論嫁的呢?既然不是以結婚為目的,你的懶又與他們有何相幹呢?

你是以女人的角度在剖析男人,男人們可不會像你這麼想。好了,爭論到此為止,你是不是該餓了?

你也該餓了吧?

現在是下午四點,我一天吃兩頓飯,是該餓了,你來了,我就不愁沒飯吃了。

惠芳笑了笑,努力從沙發上挺起身體,去了廚房。田敏家的廚房足夠寬大,櫥櫃上的大理石台子上堆滿了碗筷和一些吃剩下的熟食,水池裏也堆著一些味道很不好的碗筷。惠芳找出洗潔精,放開水龍頭開始洗碗,一進入幹活的狀態,身上的疲勞就隨著嘩嘩的水聲消失了。

做飯的過程使惠芳的思維變得活躍起來,她很容易就想象出沒有了她家裏的樣子,房間沒人打掃了,飯菜沒人做了,妮妮沒人照顧了,廚房裏也和田敏家的廚房一樣變得亂糟糟到處散發著酸腐破敗的味道……秉成、妮妮、公公婆婆,田敏肯定誰也想不出她出走的原因,他們能做的隻能是到處打聽,到處尋找,以前有她的活動軌跡的地方都被攪成了一鍋粥,被平常的日子和瑣碎的勞動淹沒了的她將一下子凸顯出來,成為了那個家的主角。她有些擔心,但更多的是興奮,是一種令她都想不明白的幸災樂禍式的興奮。

一桌並不豐盛但絕對搭配合理的飯菜令田敏胃口大開,她倆邊吃邊聊,話題自然落到了惠芳出走的原因上。惠芳說,你問我,我還不知道問誰呢?其實沒啥特殊的原因,想走就走了,就這麼簡單。田敏說,你簡直就是我那個男人的翻版,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你會做這種事。惠芳說,那是你不了解我。田敏差點噎著,她用力將一口飯咽下去,然後喝了一口湯,這才說,咱們可是多年的好姐們兒,我不了解你,誰還了解你呀?你是最賢妻良母式的女人,任何人做這種事我都不奇怪,唯獨你,把我意外得都快崩潰了!惠芳說,不管你意外不意外,也不管別人意外不意外,反正我出來了,出來就出來了。田敏問,你打算住幾天回去?惠芳埋頭吃飯,沒回答。

惠芳覺得自己的話是正確的,田敏了解的她不過是外殼,包括家裏人,包括秉成,了解的她都是外表多於內在。惠芳認為,總有一些人的身上是有某種特殊潛質的,比如有的人會三番五次地自殺,有的人又會三番五次去做一些在常人看來很不正常的事情,而她,她覺得自己是有出走情結的,迄今為止,在她四十餘年的生命裏,她居然出走過三次。第一次是在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她上課時偷吃糖果被老師發現了,那個長著一雙黑洞洞大眼睛的女老師死死盯住她,喝令她站起來,當著全班同學的麵作檢討。這之前她一直都是一個淹沒在同學之中的極不顯眼的女生,而此時教室裏所有的眼睛都盯住她,她覺得無路可逃,臉紅成了紅領巾,就像洗澡時突然被人拖出了浴室,自己的全部內容在她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曝光,她羞愧難當,身子一直抖個不停。下課後她就背著書包逃出學校,她沒有回家,她也不知道該到哪裏去,她隻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走累了,就偎在一個樓腳睡著了。

第二次出走完全是因為秉成,二十二歲那年她和秉成談戀愛,惠芳的母親沒有看上秉成,說秉成天生一雙色眯眼,肯定是個花心男。惠芳說母親是搞封建迷信,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睛怎麼就是色迷眼了,那雙眼皮大眼睛的男人還有的是花心男呢!秉成的父母上門提親時被惠芳的母親給轟了出來,惠芳一咬牙,拉上秉成就私奔了,惠芳家是在生米做成熟飯後無奈之下才同意這門親事的。二十年過去了,秉成似乎已經把這件事給忘了,在惠芳看來,秉成是把她的出走情結給忽略了。

第三次出走便是這一次,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硬要找原因的話,她覺得隻能歸咎於秉成對她的忽略,或者說是這個家對她的忽略。惠芳每天都被淹沒在幹不完的家務和瑣事裏了,但卻是這個家最無足輕重的人,公婆是長輩,比她重要,妮妮是家裏的獨生女,比她重要,秉成是家裏的頂梁柱,是經濟來源,當然更比她重要。六年前她辦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續,促使她下定決定這麼做的不是單位而是秉成,秉成說你沒必要起早貪黑去掙那一腳踢不倒的工資了,做全職太太吧,我養得起你。秉成是企業裏的高管,收入支持一個家的運行相當輕鬆。惠芳順坡下驢,就做起了越來越無聊的全職太太。

你到底打算在我這住幾天呀?

你是不是不歡迎我住你這兒呀?

瞧你說的,我一個人多寂寞呀,有你還能有飯吃,我巴不得你永遠住我這兒呢!

那你就別管我住幾天了。

我這不是為你好嘛,你這一走,家裏還不得亂了套。

我就是想讓家裏亂套。

別給秉成急個好歹的。

我就是想讓秉成急一急。

要是秉成知道你住我這兒,還不得恨死我呀?

我看你就是不歡迎我,幹脆我去別處住算了。

別,千萬別,我不提這茬兒好了,你隻管住我這兒就是了。

惠芳出走的當天晚上,家裏便亂了套,妮妮的洗腳水沒人給準備,妮妮又是個你不把洗腳水端到她的腳下,她是絕對不會自己去弄洗腳水的孩子,妮妮偏愛運動鞋,正值青春期的一雙朝氣蓬勃的腳悶在厚厚的運動鞋裏一整天,晾出來其味道是足可以令整個家享用的。剩飯剩菜都堆在了廚房的櫃蓋上,婆婆有個習慣,剩飯剩菜舍不得扔不說,還絕不放進冰箱裏,沒有了惠芳,婆婆便會毫無顧忌了,廚房也就會變成了剩飯剩菜的展廳。到了早晨,更是亂得不能再亂,沒有人去叫醒妮妮,妮妮肯定不會自己按時起床,沒有人給她收拾書包,落在家裏的書本也就不隻是一本兩本;沒有了惠芳做早餐,接了她班的婆婆便會按著自己的喜好做早餐,婆婆的喜好是把早餐當成午餐或晚餐來做,主食是大米幹飯,菜要炒上幾樣,而最不愛吃早餐的秉成稀飯還能吃上一碗,換了幹飯他是一口都吃不下的;秉成在家裏當甩手掌櫃慣了,床上的被子他不會疊起來,而開車送妮妮上學又肯定會誤了他上班的時間……這都是惠芳猜想出來的,這麼想了,她便又痛心又愜意。

痛心是可以理解的,一個家庭主婦是不會不擔心家裏亂成一鍋粥的,更不會不擔心兒女的學習,妮妮正在讀高中,是要多緊張有多緊張的時期,沒有了母親做後勤,學習要是不受到影響幾乎比登天還難。愜意也是可以理解的,這與她出走的原因有關。

惠芳從田敏家裏出來的時候滿眼堆滿了汽車,此時正是早晨七點多鍾,新鮮的太陽也像一隻來湊熱鬧的汽車輪胎。街上的汽車成蠕動狀,行人和車輛擠在一起,就是一個字——亂,有些像惠芳此時的心情。要是在以往,惠芳這個時間段已經送走了妮妮,正趕回家來收拾房間,她握著一把拖布從客廳的這一頭推向另一頭,一百八十平米的家,光拖地就得用上半個小時。

本來田敏是要陪她出來的,被她謝絕了,她非要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轉一轉。在惠芳的眼裏,這個城市與她居住的那個城市是沒有多大區別的,盡管她居住的那個一線城市要比眼下這個三線城市大許多,但從局部看,是看不出什麼區別的,一樣的高樓大廈,一樣的汽車擁堵。惠芳漫無目標地走,路過一家職業中介所時她停住步子,遲疑一下,還是推開了那扇貼滿小廣告的玻璃門。

一個坐在電腦旁的中年婦女抬起頭用目光相迎,問道,你想找啥樣的工作?惠芳隨便看了一眼牆上的一些用工信息,然後反問,你看啥樣的工作適合我呢?中年婦女端詳她片刻,又把目光落在電腦的熒光屏上,惠芳注意到電腦屏幕上顯示的並不是什麼用工信息,而是QQ空間裏的牧場,牧場裏有一群叫不上名字的怪獸都閃動著精靈般的大眼睛。中年婦女盯著電腦屏幕說,以你的年齡,我看做月嫂比較合適,比在超市做保潔,在飯店做服務,在別人家做保姆收入高多了。惠芳外表木木的,心裏卻像被什麼銳器捅了一下,有一種尖銳的痛感,在家裏這麼多年,日子幾乎是一張張白紙疊加上去的,紙麵上相似的圖案令她忽略了紙張的厚度,盡管她的長相不錯,但中年婦女的標簽已經是撕不掉的了。

惠芳沒有再說什麼就退出了中介所,她走進去並不是為了找工作,她知道自己的出走時間是不會那麼富裕的,她的預謀出走時間是一個星期,或者兩個星期,就是兩個星期,又怎能有幹份工作的時間呢?她已經預謀了足夠多的事情要在這一個星期或兩個星期內完成,而這些事情又隻能是在出走的背景下才能夠完成的。

九點多鍾的時候,惠芳來到這座城市的地稅局跟前,地稅局的大樓相當醒目,大樓頂端的地稅局字樣和大樓本身一樣醒目。大樓的對麵是個不大不小的廣場,廣場上有稀疏的樹木和占了更多比例的草坪,惠芳在一棵銀杏樹下找了個石凳坐下,她盯住前邊的地稅局大樓,覺得自己的眼睛正一點一點地炙熱起來,陽光透過枝葉以光斑的形式落了她一身,在這樣的陽光下她陡然有了一種意外的詩意,原本堅硬的外殼也漸漸變得柔軟起來。

不久,惠芳便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從地稅大樓裏出來,他吧嗒吧嗒地走,在這樣的距離下,惠芳本來是不該聽到他的腳步聲的,但吧嗒吧嗒,他的腳步聲在惠芳的聽覺裏居然十分響亮。他衣著整潔、穩重,臉上的表情也和衣著一樣透著中年人特有的穩重,這是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熟悉以刀劍的鋒利驟然劃破時間隧道,誘她瞬間陷入遙遠的幽穀,學生時代的諸多片斷飛速疊加,令她眩暈。而陌生又以一種無形的力量迅速驅散這些片斷,令她清醒。就在他橫穿馬路走向廣場的時候,惠芳站起身,吧嗒吧嗒地走開了。

吧嗒吧嗒,惠芳在人流中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心跳一起誇張地響著,而周圍的人聲、車聲則都隱匿起來。不知走出多遠了,她的手機唱起了歌,她遲疑一下,還是從挎包裏摸出手機,按鍵,然後貼在自己的左耳上。

喂!

怎麼不見你呀?

對不起。

你在哪兒呢?

真對不起,我想我們還是不見為好。

你來都來了,怎麼又不見了?

不見就是不見,對不起,祝你幸福!

惠芳不容男人多說什麼,便決絕地關掉了手機。透過人流和陽光她恍惚看見男人氣憤而又無奈的臉,這個男人是她的初戀情人,他們都是高三五班的學生,在學習最緊張的那段日子,他們每天都定點在操場上見麵,雖然見麵隻是區區幾分鍾或十幾分鍾,但對於幹涸的心田卻是珍貴的水分,後來男人考上了大學,而她落榜了。分手是她主動提出來的,然後他們就斷了來往,倏忽二十餘年過去,她這次來投奔田敏的另一個原因,便是這個男人也在這座城市裏。這是她預謀要見的一個人,預謀了很長時間,卻又陡然終止於片刻。

回到田敏家時已經是下午三點鍾的光景了,中午惠芳在外邊的小麵館吃了一碗麵條,回到田敏那裏她原本打算休息一會兒,拖到五六點鍾時再做晚飯,但一進屋她就知道自己的計劃太教條了,她看見廚房的櫃蓋上已經擱放了好些青菜,有一塊正在解凍的豬肉周圍汪了一攤血水,她一陣惡心,莫名地想起了月經,便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你一進屋就搖頭,什麼意思?

你沒吃午飯吧?

我在等你一塊吃呢,我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要是我沒來呢,你不會餓暈過去吧?

廢話,你不是來了嗎?你不來我當然有別的辦法,我可以吃一個麵包,也可以去飯館吃一頓大餐,解一次饞能挺三天。

惠芳又搖了搖頭,開始脫外衣,下廚。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是一種極好的鎮靜劑,當電飯鍋冒出的蒸汽足夠洶湧時,她海浪般的心已經平靜得如同湖麵。惠芳一邊幹活一邊想的已經不是自己,更多的是田敏了。田敏整天遊手好閑,沒有任何收入,可她不愁吃不愁穿,日子過得極為寬心。惠芳想不通,一個被拋棄的女子居然會是這樣一種生活狀態。如果她那個一走了之的男人留給了她很多錢,坐吃山空的日子也應該令她焦躁不安,可她平和得很呢,她出手闊綽,仿佛她的生活來源是一條連綿不斷的河流。惠芳其實知道,那個一走了之的男人不過是一家公司的普通職員,他不可能留給田敏足夠的錢財,如此一來那就隻有另一種解釋了,那就是田敏的身後真的有一條通向幽穀的暗河。

晚上,田敏拋開惠芳開始上網,她靠在床頭用筆記本上網,這樣她會舒服一些。她騰出一隻手指著桌上的台式電腦對惠芳說,你要是也想上網就用那台電腦吧。惠芳搖搖頭,坐到沙發上去看電視。

臥房的門是敞開的,在客廳沙發上的惠芳隻要稍稍一扭頭,便看得見半躺在床上的田敏,田敏的年齡要比她小一些,人很瘦,是那種光吃飯不長肉的類型,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不好看,眼睛挺大,好像還有一個酒窩,笑起來有點迷人的樣子。惠芳知道田敏上網是有目的地找網友,碰上談得來的就會向深裏發展,更深一步就是叫到她家來幽會。惠芳總覺得這其實是那個出走的男人造就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