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丟下四處逃竄的駱駝,群馬狂奔,槍聲也不時響起,一直向西,待柳敬帶人追到烏拉特中旗附近時突然勒住了馬韁,西川幸助和胡晟早不知所蹤。
局勢繼續惡化不是柳敬的疏忽,突如其來的變故又的確令他一時應接不暇。待柳敬突然覺得處境險惡決定撤退時,從後邊包抄過來的日軍氣勢洶洶大有不可阻擋之勢,他們胯下是一色的禦崎馬,手持鋥亮的馬刀哇啦哇啦地亂吼不止……那是駐紮在固陽的日本騎兵第十三聯隊的一個小隊,從固原追擊傅作義部的一隊人馬到了磴口縣,竟讓那幫人僥幸脫身了。小隊長崗村佳彥本來沮喪之極,突然發現柳敬的人馬便命令手下縱馬過來。
柳敬勒住馬韁回頭看到一步步逼近的日本騎兵,深知無路可逃,一個個弟兄在平地上操縱手槍還行,與日本人騎馬廝殺就有點力不從心了。一群日本騎兵衝過來將柳敬的人死死控製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隻圍不打,有點耍猴的意思。
柳敬怒不可遏,舉起槍扣動扳機,一顆子彈射向騎在馬上耀武揚威的崗村佳彥。崗村佳彥卻早有防範,竟然用手中的馬刀擋住了飛來的子彈。柳敬隨即又開了第二槍,激怒了守在崗村佳彥身邊的日本騎兵們,舉起馬刀一擁而上。
柳敬隨即命令兄弟們開槍射擊,可他們還沒有射出子彈,手和槍一起被馬刀砍掉,一時間啊啊的慘叫聲此起彼伏,霎時血光四濺。柳敬竭力迎戰,保住身體不遭受馬刀襲擊,手中的槍卻變成廢鐵疙瘩,一個個兄弟跌落馬下,就是不死也被狂躁不已的禦崎馬踩踏得血肉模糊。
崗村佳彥的確想跟柳敬玩玩,將柳敬手下的兄弟一個個滅了,揮舞著手中的馬刀,召集手下所有的人包抄了過來,用手中的馬刀做一個了斷。柳敬舉起槍仰天長歎一聲心中吼道:“老天滅我!”
正當柳敬腹背受敵之時,舉著馬刀的崗村佳彥身後突然飛來一顆子彈,子彈穿過他的頭顱,他瞬間跌落馬下。一群日本騎兵群龍無首,卻隻是經曆了短暫的慌亂便掉頭向射擊者衝去。柳敬還沒弄清事情的原委,胡晟騎馬飛了過來,不用多言,兩個人一起向那群日本騎兵發起攻擊,那群日本騎兵卻向南衝去了。引著那群日本騎兵往南跑去的是何漢,遺憾的是,沒能跑出去多遠就被那群日本騎兵團團包圍。
胡晟與何漢騎馬將西川幸助追到臨近烏拉特中旗附近,西川幸助為了躲避射殺他的子彈從馬上跌落下來,趴在一個沙坑裏正無計可施之時,局勢又發生了逆轉,看見一對日本騎兵聞聲飛馬跑了過來才得以脫險。西川幸助的馬被胡晟奪走交給了何漢,兩個人騎著馬狂奔在沙漠上周旋多時才甩掉了那群日本騎兵。
駐紮在烏拉特中旗的日軍頭目答應鬆島治也的請求,協助獨自潛行的西川幸助順利地通過烏拉特中旗,也是歪打正著。聽到槍聲帶人來接應西川幸助的恰是他的老鄉青木左健一,他們是中學同學。青木左健一身為少佐帶兵去巴彥淖爾完成了一次阻擊任務準備收兵回烏蘭特中旗,與西川幸助遭遇是意想不到的事情。
跑到一處安靜的地方,胡晟和何漢跳下馬來要喘一口氣,槍聲又吸引了他們。那時,柳敬還帶著眾弟兄們與那幫日本騎兵廝殺。短時間與兩幫日本騎兵遭遇,一時也令胡晟和何漢摸不清頭緒。胡晟本打算轉身離開,何漢血氣方剛不免意氣用事,舉起槍扣動扳機,子彈直擊耀武揚威的崗村佳彥,不想為柳敬解了圍,何漢卻被日本騎兵砍倒在馬下。
胡晟隻能深掩悲情與柳敬一前一後地逃離了是非之地。當他們甩掉那幫日本騎兵彼此舉槍對峙又在所難免,可他們還沒有展開攻擊,與柳敬廝殺的那群日本騎兵又追了上來。無可奈何的胡晟和柳敬隻好勒緊馬韁、雙腳磕動馬鐙,兩匹馬齊頭並進眨眼間絕塵而去。
五、遇狼群血染戈壁
晌午過後,太陽高懸在烏蘭布和大沙漠上空,胡晟眼前一黑,從黃驃馬上滾落下來,胯下的黃驃馬劇烈地搖晃了幾下,也趴倒在沙地上。過了好久,胡晟慢慢睜開眼睛,爬起來,揚起一隻被壓麻了的手擦淨糊滿臉的沙子,張開嘴大喘了幾口氣才扭過頭來,頓時呆住了——黃驃馬直溜溜地躺著,屁股和肚子上汩汩地流著血,落在沙地上的鮮血變成了黑乎乎的一片。胡晟走過來,蹲在黃驃馬身邊,瞅著慢慢變得僵硬的黃驃馬不由得流了淚,從烏蘭特中旗再跑回烏蘭布和大沙漠難以躲避饑渴、追兵和飛舞著的子彈,沒日沒夜地奔跑竟忽視了早就中彈的黃驃馬……風嗚嗚地叫囂著又鋪天蓋地地刮來,胡晟穩住身體,揚起手擦掉掛在眼角上的淚珠,才看見自己的衣衫上糊滿了血汙,肚皮也嘰裏咕嚕地喊叫,遂從肩上卸下包袱,裏邊除了一些吃食,還有一套衣服。胡晟將馬肉和奶酪填進肚子,再換下身上的衣服就變成了一個粗壯的蒙古漢子。
那天,柳敬和胡晟逃離險境已是日暮時分。胡晟勒住馬韁,茫茫的烏蘭布和大沙漠早被他甩在了身後,日夜奔波失去了方向,不想無意中又接近了烏拉特中旗。一直緊跟在他身後的柳敬也躍馬跑了過來,靠近胡晟的一刹那舉起手中的槍,胡晟彎腰躲避了飛來的子彈。柳敬緊接著又扣動了扳機,槍卻從手中脫落,飛出的子彈緊貼著那匹棗紅馬的腦袋紮進了草地,人也隨之滾落下來。棗紅馬遭受了莫名的驚嚇,揚起四蹄向烏蘭布和大沙漠方向跑去。胡晟勒緊馬韁決定丟棄柳敬而去,回頭見趴在地上的柳敬不由得冷笑了一聲,緊攥著馬韁跑了過來。被柳敬壓在身下的那片黃草裏流出烏黑的血……又一陣刺痛襲擊了柳敬,微微地睜開眼看見胡晟,咧開嘴苦笑著說:“胡兄……兄……救……”話沒說完又昏了過去。
胡晟哀歎一聲將柳敬抱上馬背,飛身上馬直奔烏拉特中旗,沒想到遇到了大胡先生。去年七月,烏拉特中旗遭受了一次重創變成了日占區,當時守備在此地的傅作義302團與日軍激戰數日,最終因敵眾我寡被迫撤退。大胡先生也是張北人,早年在張家口行醫。張家口淪陷,他帶著老婆、孩子逃到了烏蘭特中旗,靠隨身攜帶的家私開了一家藥鋪……胡晟謊稱他早離開了部隊投身商界,來烏蘭特中旗是為了一筆生意,不想在路上遭遇了土匪,貨物丟了朋友也中了槍……大胡先生爽快地讓柳敬留下為他療傷。胡晟斷定西川幸助逃到了烏拉特中旗,也必定聯合日軍繼續對他們伺機剿殺。果然不出他所料,背著大胡先生為他準備的幹糧和衣服騎馬剛逃離烏拉特中旗,西川幸助就帶著日軍追了上來。
變成蒙古漢子的胡晟從那堆糊滿血跡的衣服裏找出最後一個彈夾插進手槍,“哢哢”地拉動著槍栓瞄準天上的太陽,無奈地笑著將手槍塞進懷裏,將還有剩餘食物的包裹束在腰間,開始了漫無目的地行走。茫茫戈壁,人跡罕見,偶爾有一隻老鷹飛過,竟成了胡晟寂寞行走時僅有的一點悅耳的聲音,好在蹲下身來拔掉醋柳或馬蓮就可以找到甘甜的泉水,路途卻是無法預測的遙遠。匪徒和日本騎兵很可能隨時出現,大胡先生見他執意要離開,隨手贈了他幾塊銀洋。卻與組織徹底中斷了聯係,此時是一隻與大沙漠為伴的孤雁。
行走數日,被胡晟暗藏在懷裏的手槍裏上滿了子彈,包裹裏卻隻剩下一點奶酪殘渣,幸好在靠近磴口縣地界遇到一支駝隊。領房人四十多歲,被人喊作大老張,看見被饑餓折磨得躺倒在沙地上的胡晟動了惻隱之心。吃飽喝足,胡晟與駝隊相伴而行。大老張的善心贏得了胡晟的感激,卻引起其他駝夫的戒心。胡晟隻好與駝隊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駝隊的目的地是張掖,路過土默特左旗時,一個年老的駝夫突然病倒。大老張將老駝夫安頓在一個朋友家,那隻馱著貨物的駱駝就沒人經管了。胡晟自告奮勇地從大老張手裏接過駱駝,駝夫們見胡晟不像惡人也沒話可說,一支駝隊蕩蕩悠悠地一路向西走來。
靠近宗別立蘇木的時候,天色漸漸暗淡了,大老張招呼駝夫們就地宿營,聚攏起駱駝派人看守。其餘的駝夫們頂著暴烈的寒風搭起了帳篷。胡晟與大老張同住在一頂帳篷裏吃喝,待大老張拿起裝水的袋子,裏麵卻空了。胡晟又自告奮勇地找水。離開帳篷,借著暗淡的天色尋找馬蓮和醋柳不是很容易,走了老遠才發現一叢在風中搖曳的馬蓮,不遠處的一片燈火卻吸引了胡晟。
無邊無際的沙漠裏天天有響著駝鈴的駝隊經過,天黑後便亮起一片片燈火。按常理,駝隊與駝隊之間隻要走進沙漠就是同路人,為了躲避狼群和匪徒,往往將宿營的位置選擇在彼此距離較近的地方,也好相互有個照應,可前邊那支駝隊似乎為了躲避著誰將營地紮在了那麼遠的地方。胡晟隨著駝隊離開土默特左旗後就看見前麵有一支駝隊,並沒有感到驚訝,從那些駝夫的裝扮上也沒有看出什麼異樣。大老張卻悄悄地對胡晟說:“駝夫們行走在沙漠上消耗的不隻是體力,還必須具有駱駝般的堅忍,你看前邊那幫駝夫好像不缺乏力氣,少的是耐心,一個個跟去閻羅殿一樣無奈,卻又像緊著去赴大宴般急不可耐。”
當時,胡晟並沒把大老張的話當回事兒,想想那可能是一些剛入駝隊不久的駝夫。當胡晟走近那片營地,借著一個不深的沙坑做掩護,發現那是一支隻有三十幾隻駱駝的駝隊,一頂頂帳篷裏閃著點點燈火,似乎也看不出什麼怪異。胡晟準備離開,突然看見幾個駝夫走出了營地,他們手裏沒拿武器,卻是一副職業軍人的架勢,再想想大老張的話不免心生猜疑。胡晟屏住呼吸從懷裏摸出手槍,拉動槍栓匍匐下來。又有兩個駝夫走出了帳篷,像是剛吃完飯出來撒尿。那個胖乎乎的駝夫提起褲子大聲地說道:“西川君,還是清酒好啊!”
站在胖駝夫身邊的是一個矮個子男人,胖駝夫的話剛一出口,矮個子男人揚起腳踹在他的屁股上。兩個人都像是喝了酒,踹人的駝夫好像清醒一些,突然看見不遠處的沙坑裏有人影晃動,便拉起那個胖駝夫大聲說:“說什麼呢你?跟鬼叫一樣。”
剛才說日語的駝夫還大醉著,揚起手推了一下身邊的人,大笑著說:“西川君,我們不是人嗎?”
日本間諜受訓時要苦讀漢語,甚至還要研究方言。胡晟自加入軍統後一次次與日本間諜較量,掌握日語猶如須臾都不能離開的槍支,再看一眼那個被喊作西川君的矮個子男人,胡晟的神經如被針刺了一般,暗歎道:“難道我又一次遭遇西川幸助?”
胡晟的猜測沒有絲毫的懸念,站在營地外與那個醉酒男人對話的就是西川幸助。胡晟從懷裏掏出手槍拉動槍栓,打開保險,可他那根放在扳機上的手指又僵住了,回頭看一眼那片飄忽著燈光,想到了大老張。西川幸助卻沒等胡晟做出決斷,回身走進營地,找到正在帳篷裏吃肉喝酒的鬆井腎四郎。鬆井腎四郎聽完西川幸助的話,哈哈大笑著明言——城門失火,必將殃及池魚……遂與西川幸助一起離開帳篷,見那個醉酒的胖駝夫還嘟嘟囔囔地責怪西川幸助太謹小慎微,從懷裏掏出手槍將他擊倒在地。聽到槍聲的日本特務們隨即抄起暗藏著的武器,隨著鬆井腎四郎和西川幸助衝出了營地。
西川幸助的確把胡晟當成了無意中聽到隱情的駝夫,帶著人衝出營地兵分兩路,一路衝著胡晟跑來,再一路直接衝向大老張的駝隊。槍聲伴著他們極速奔跑的腳步聲爆響不止。胡晟一時首尾難顧,扣動扳機,射出的子彈試圖逼向跑在前邊的西川幸助,可一群矮鬼子呼啦啦地包圍了過來。
胡晟聽到大老張的駝隊裏響起此起彼伏的槍聲,借助一個個沙丘和沙坑掩身,向大老張的駝隊靠近,可他跑過去射出的子彈沒能吸引對方的火力,那些靠獵槍、弩、刀防身的駝夫們剛躺倒在帳篷裏,還沒有來得及拿起身邊的防身武器,就被衝進來的人射殺。被驚動的駱駝和僥幸躲過子彈的駝夫們驚恐逃生,即便勉強拿起防身的武器也難逃被日本特務甩出的手雷。一時間火光四射,人們的慘叫聲和駱駝的嘶叫混雜在一起,很快被密集的槍彈聲淹沒……硝煙乍起,屍橫遍野,蒼白的戈壁灘瞬間變了顏色。
西川幸助帶著人繼續追擊胡晟。胡晟看到大老張的駝隊眨眼間全軍覆沒,悲憤、壓抑自然苦不堪言,依舊借助沙坑和沙丘為掩體,與衝過來的西川幸助周旋。西川幸助看到被胡晟射倒在地的兄弟,從懷裏摸出一枚手雷向胡晟扔來。胡晟看見那枚手雷呈拋物線飛了過來,一躍跳出沙坑,掩身在一個高高的沙丘後麵。手雷炸響,伴著一股濃煙沙粒四濺。西川幸助哈哈大笑著趴倒在沙地上,跟著他的人也就地一滾遲遲不肯前進一步,胡晟早翻滾著離開了沙丘。待眼前的沙坑恢複了平靜,西川幸助才帶人跑過去,沙坑裏卻空空如也,他大吼一聲舉起槍帶人向前跑來。胡晟翻滾著越過一個個沙丘甩掉了西川幸助的人,才要喘一口氣,一個人歪歪斜斜地向他跑來,卻被西川幸助當成了唯一的射殺目標。
胡晟照準西川幸助的人射擊,被追擊的人一頭紮進胡晟掩身的沙坑裏,卻吸引了更猛烈的火力。倒在胡晟身邊的人是大老張,滿身是血,胸部也中了一槍,揚起一隻糊滿血的手推了胡晟一把,說:“咱遇到的不是土匪……你趕緊離開吧。”
胡晟沒理大老張的話,翻滾著從沙坑裏爬出來,繼續向西川幸助的人發起攻擊。西川幸助帶著人立即掉轉了方向,可胡晟再扣動扳機,彈夾裏卻空了,揚起手槍將空彈夾磕出來,又翻滾著回到大老張身邊,背起他就往前跑。西川幸助再次掉轉方向向胡晟追來。胡晟背著奄奄一息的大老張跑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時,西川幸助的人射出的子彈又在他身邊飛舞。正在絕望之際,胡晟看到不遠處有一片茂盛的胡楊林,背著大老張一頭紮了進去。
胡楊林茂密,麵積卻不是很大,西川幸助完全有把握帶人衝進去將胡晟擊斃。連胡晟都沒想到,一個與大老張一樣僥幸逃出駝隊的駝夫攪了西川幸助的局。西川幸助正要帶人衝進胡楊林,突然見一個人慌慌張張地從沙坑裏跑了出來,隨即命人追擊。擊斃那個駝夫的槍聲響起來時,胡晟抱著大老張坐在胡楊樹下陷入深深的自責和愧疚之中。大老張抖動著一雙沾著血的手說:“沙漠也是江湖……江湖……你還是緊著逃生吧。”
一陣風吹進了胡楊林,吹掉了掛在胡晟眼角的淚珠。大老張顫抖著手從懷裏拿出一個裝著大洋的布袋,遞給胡晟又說:“裏麵的錢不多……不多……求你去一趟阿拉善盟,到了那……那裏……後,你去定遠營找亨通客棧的掌櫃大佟,他是……是我的老鄉,又是我兒子的幹爹,他會……會幫我照顧他們……他們娘兒倆……快——”
大老張說罷張大嘴吐出最後一絲氣息溘然長逝。胡晟將那個粘著血的布袋塞進懷裏,從地上撿起手槍,胡楊林外邊又傳來了槍聲。西川幸助擊斃那個駝夫後,卻依舊懷疑有人逃生,遂帶人氣勢洶洶地向胡楊林衝了過來,槍聲也隨之爆響。胡晟將血肉模糊的大老張慢慢地放在沙地上,咬咬牙轉身向胡楊林深處飛奔而去。
六、玩機關弄巧成拙
裴家營鎮在一張皺巴巴的地圖上不過是那麼一個小小的點,柳敬用食指狠狠地戳在“裴家營”三個字上,咬著牙揉搓出一個洞……摁住西川幸助就能抓捕胡晟,這是柳敬離開定遠營前,腦子裏形成的一個極其頑固的思維定式。不過,柳敬在接下來的追殺中,也的確應該感謝西川幸助,他留下的那封密函為柳敬帶人先一步抵達裴家營提供了一條明晰的路線圖。
時令進入晚春,氣溫驟然升高,此時又是傍晚時分,漫漫風沙一起便將小小的裴家營掩埋在昏黃的暮色裏。昌嶺山上森林茂盛,伴隨著林木生長的植被也盎然蔥蘢。柳敬帶著十幾個馬家軍弟兄掩身在昌嶺山上,手持望遠鏡看到通往裴家營的大小官道上車輛來來往往、馬匹和行人駱驛不絕,不免有些急躁。跟著他跑了這麼些日子的馬家軍們也有些不耐煩了,有人壯著膽子問道:“柳大哥,咱們是不是守株待兔?”
柳敬放下望遠鏡哈哈一笑,不無自嘲地說:“咱們是傻老婆等苶漢子。”
跟在柳敬身後的人們嘴上笑著心裏卻大為不快,又不能違抗上司的命令,柳敬大把散發銀錢不能不誓死追隨。柳敬也心知肚明。
年前,柳敬怎麼去的中公旗不太清楚,卻不能不相信胸部的傷口和盡心為他療傷的大胡先生。大胡先生隻說一個朋友救了他,那胡晟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卻又不能繼續追捕胡晟。時局紛亂,不得不各為其主啊!
柳敬的傷勢有所好轉便辭別了大胡先生,可他又不能赤手空拳地重新進入烏蘭布和大沙漠,好在烏蘭特中旗的街道上時時都有耀武揚威的日本兵,暗刺幾個小鬼子,獲取槍支彈藥自然不在話下。離開烏蘭特中旗前,柳敬用匕首剿殺了一個日本騎兵,被一群日本騎兵追蹤著又一次飛馬在烏蘭布和大沙漠裏,日暮時分才將那幫鬼子兵甩掉。柳敬原要喘一口氣準備繼續西行,突然遇到一幫人,他們一身駝夫打扮,身邊卻沒有一匹駱駝。柳敬自然不知道,騎著一匹藏青馬的是鬆井腎四郎,利用駝隊做掩護,護送日本特務成功地抵達定遠營後,本想輕輕鬆鬆地帶人返回張家口,卻沒想與柳敬遭遇。彼此各不相識,可按照鬆井腎四郎的思維行事,凡遭遇陌生人必有意想不到的潛在危險,何況,於茫茫戈壁上行走不免寂寞,看到一個人持槍飛馬過來,隨手掏出手槍,指揮著身後的人與柳敬開始了遊戲似的廝殺。
柳敬單槍匹馬與鬆井腎四郎竭力拚鬥時還不知道,他們交手的地方恰是胡晟與西川幸助曾拚殺的疆場,看到沙漠裏一具具死屍和那些橫屍在沙漠裏的駱駝,心中不免生出悲憫之情,卻必須將槍口對準時不時狼一樣大喊“武士們,衝——”的鬆井腎四郎……彼此的拚殺持續了半個小時,柳敬突感胸部的傷口灼痛,體力也漸漸不支,不得不揮鞭撤退。那群鬼子氣焰太囂張了,將柳敬追進那片胡楊林旁依舊不肯罷休,恰遇到馬鴻逵部的一隊人馬去巴彥淖爾執行任務回阿拉善盟,聞見槍聲便衝了過來。隨即追上來的鬆井腎四郎不得不鳴金收兵帶人倉皇逃竄。馬家軍追跑了鬆井腎四郎,柳敬喘足了氣才要離開胡楊林,突然看見一個倒在沙坑裏的人,像是與他剛才交戰的日本鬼子,便跳下馬來,原要從他身上搜出一些食物或子彈,卻發現一封密函。
那封密函正是西川幸助在定遠營寫給善鄰協會理事中澤達喜的,交給一個化名包胡爾察的日本特務捎回張家口。西川幸助隨鬆井腎四郎抵達定遠營後隱身在裕太隆商號,那是日本特務活動在西北地區的老巢。化名包胡爾察的日本特務一直潛伏在銀川,奉命回張家口接受新的任務,路過定遠營在裕太隆商號歇腳,恰遇到護送日本特務來定遠營的鬆井腎四郎,便與他們同行。按規矩,他不會讓鬆井腎四郎知道他懷中藏有何物,不想被柳敬的子彈擊落在馬下。
柳敬破譯了那封密函,便馬不停蹄地飛奔定遠營,找到國民黨軍事委員會駐定遠軍事專員辦事處的何汝岱如實道明,並通過電話與戴老板取得了聯係。戴老板明言,胡晟不除,難消除藏在軍統內部的隱患。西川幸助不死,新西北運輸線會遭受毀滅性打擊……隨即命令柳敬,生擒胡晟後,他取而代之,必殺西川幸助!
柳敬也沒料到,西北共產黨地下組織早就注意裕太隆商號了,他抵達定遠營後不久,裕太隆商號在一天深夜被炸,盤踞在那裏的日本特務幾乎全軍覆沒,掌櫃野川由紀夫和十幾個特務沒在商號,才僥幸逃生。裕太隆商號周圍的商家被槍聲驚醒看到一個人逃了出來,還詳細地描述了那個人的特征,很可能就是西川幸助……
何汝岱受命於戴笠與駐定遠營的馬鴻逵部的一個步兵旅協調,步兵旅長隨即從警衛連裏抽調了十幾個人,幫助柳敬追繳胡晟和西川幸助……槍支彈藥和錢不是問題,籠絡住身後的兄弟,才能巧妙、準確地支配他們手中的槍,除了請那幫馬家軍吃烤全羊還嫖美女,一幫馬家軍提溜起褲子不得不臣服在柳敬的腳下。那時候,西川幸助依舊潛伏在定遠營,除了躲避又與他遭遇的胡晟,下一步的行動路線也的確令他大傷腦筋。柳敬帶著一行人喬裝打扮一路走來,可三四天過去了,目標遲遲沒有出現,連他自己也有些灰心了。
潛伏不是這群馬家軍的強項,又一陣風吹進來攪擾了密林。柳敬身後的一個弟兄長歎了一聲剛要說話,一個人突然莽莽撞撞地跑了過來。跑過來的人叫魏泉,奉命潛伏在順風客棧,一身小夥計打扮,聽到哢哢的聲音慌忙舉起手來,氣喘籲籲地喊了一聲柳大哥才說:“那個日本鬼子進了順風客棧。”
柳敬的心倏然一緊,問:“看準了?”
魏泉說:“沒錯,小矮個子、鷹鉤鼻,一身晉商打扮,山西話說得很地道,要是沒有他的照片,誰也不會把他當成日本人。”
柳敬隨即一揮手,說:“走——包圍順風客棧!”
柳敬帶人向裴家營鎮悄悄包抄過來。胡晟正坐在順風客棧樓下的酒館裏。順風客棧是裴家營最大的一家客棧,前店後院,樓上住宿,樓下是酒館,雲集著出手闊綽的商人,將馬匹和駱駝圈進後院,吃飽睡足了再準備第二天的行程。
胡晟走進順風客棧時,發現一身晉商打扮的西川幸助隨著夥計正往樓上走去。背著鼓囊囊褡褳的西川幸助上了樓梯又回頭看了一眼,胡晟卻背對著西川幸助衝著窗外。夥計走過來問胡晟吃點什麼,胡晟隨口要了酒和菜,心裏琢磨如何將西川幸助摁倒在這裏,可他相信矢誌不渝地奔赴新疆的西川幸助絕對不會沒有防備,魯莽行事必將引發混戰——裴家營鎮街不長,卻也四通八達,客棧是一棟二層小樓,打開窗戶便可脫身,如何讓西川幸助束手就擒自然需要一番細細思量才行。
夥計端上酒菜,胡晟邊吃喝邊思考對策,剛才西川幸助若有覺察,他一定會伺機脫身;若是沒有,他會束手待斃!一杯酒下肚,胡晟咧開嘴笑了笑,心中說道:定遠營是馬鴻逵的天下,裴家營自然是國民黨的天下,畢竟身單勢孤,讓你西川幸助一刀斃命才是最佳的選擇!
胡晟逃離那片四橫遍野的大沙漠,奔波數日才抵達阿拉善盟。路過烏素圖蘇木時,遇到了一家善良的牧民,見到胡晟襤褸的衣衫上沾滿了血跡,認定他是一個遭了難的駝夫,遂伸出了援助之手,給他衣服還供他吃喝。胡晟原要拿出大胡先生給他的銀洋,卻掏出了大老張丟給他的布袋。布袋裏的銀洋照樣是血跡斑斑。那家牧民婉言謝絕,也令胡晟悲傷之至,直到走進定遠營在巴音街上找到亨通客棧,見到掌櫃大佟才有了暫時的安身立命之所。
大佟聽罷大老張的遭遇,決定盡早派人去接他的家人。胡晟暫住在亨通客棧裏,吃住花費一概不用他操心,住多久也由他自己決定,大佟的慷慨令胡晟感激不盡。胡晟在客棧裏休養了幾日恢複了精氣神,卻沒忘記繼續搜尋西川幸助。
裕太隆商號被炸也震驚了胡晟,去酒樓、茶肆,聽人們一遍遍議論的還是那個從商號裏逃出的矮個子男人,弄清緣由斷定那裏是西川幸助的藏身之地。離開定遠營之前,胡晟正愁川資漸盡、槍膛裏也沒有子彈,在一家酒樓遇到一個賴賬還打人的馬家軍連長,三拳兩腳讓連長臣服在了他的腳下。為了活命連長奉獻了兜裏的大洋。胡晟覺得還不夠,繳了械又將他身上的子彈據為己有。離開定遠營前,與柳敬遭遇是陰差陽錯,人得意容易忘形,帶著一幫馬家軍吃喝嫖賭難免不露痕跡。胡晟暗中窺視到柳敬帶人去了裴家營,也有了下一步行動方向,柳敬也成了他未來行走的“航標燈”。往裴家營走來,胡晟身穿大褂,頭戴禮帽,拉低帽簷,走在來來往往的商隊中間,注意從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矮小身材的男人,卻沒有想到走進順風客棧就發現了西川幸助的行蹤。
胡晟坐在酒館尋思如何對付西川幸助,柳敬帶人悄悄包圍了過來。有人報告說,胡晟也在客棧裏。柳敬哈哈一笑,身後的兄弟們要一擁而上,卻被他伸手製止了,理由隻有一個,西川幸助必死,胡晟要生擒……事情有點麻煩,柳敬也有苦難言,吩咐幾個兄弟悄悄衝進客棧,再分出幾個兄弟死死地守住前街,他帶著其餘的人來到順風客棧的後院門前死守,結局難以定論,至少不能讓西川幸助活著離開。
酒館裏的食客慢慢散去,該住店的去了樓上,該離開的也離開了。夥計走過來問胡晟住不住店,胡晟掏出錢點了點頭。夥計收起錢招呼一個從樓上走下來的小夥計領著胡晟來到樓上,胡晟見身後沒人,揚起胳膊將小夥計的脖子箍住,迅速從懷裏摸出鋒利的匕首壓住他的咽喉壓著聲說:“剛才上樓的那個矮個子男人住在哪個房間?”
小夥計很沉悶地“啊”了兩聲,伸手指了指走廊左邊的一間房子。胡晟又壓著聲,說:“不要聲張,該幹什麼就幹什麼知道嗎?”
小夥計點點頭惶惶地離開後,胡晟一隻手攥著匕首,輕著腳步來到房門前,揚起另一隻手敲響了房門。
屋裏人問:“誰?”
胡晟說:“夥計……送水——”
屋門“吱呀”一聲開了,胡晟推開屋門衝進來,猛然將一個矮個子男人的脖子箍住了。被箍住脖子的人很沉悶地笑了兩聲,說:“你手裏的刀放穩一點,我的槍對準的可是你的左肋,子彈射進去後會毫不客氣地戳進你的心髒!”
胡晟“嗬嗬”一笑說:“西川幸助……好!裕太隆被炸你果然逃過一劫,我死不足惜,可你不能活著……必死!”
西川幸助側目看了一眼放在床上的褡褳,也“嗬嗬”一笑說:“好,那你動手吧!不過,你殺了我,還會有一個十個甚至百個野田、鬆井替我完成帝國的使命,帝國軍隊能攻破中國的半壁山河,就能征服整個華夏民族!”
胡晟冷笑著說道:“至少你不能活著走出裴家營!”
走廊裏突然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西川幸助趁胡晟側耳愣神的工夫,猛然一蹲從胡晟的胳膊裏脫身,隨即躥到窗前,撞開木窗縱身跳下去之前,手中的槍也響了,子彈直擊放在床上的褡褳。褡褳裏的炸彈爆響之前,屋門被人撞開,胡晟順著西川幸助撞開的木窗也跳了出來,衝進屋子裏的人伴著劇烈的爆炸聲瞬間被掩埋在瓦礫之中!
負責外圍包抄的柳敬聽到一聲巨響,不知西川幸助離開定遠營前就有謀劃,放在褡褳裏的自製炸彈是他在興亞義塾接受特務訓練時的成果。
客棧內外頓時大亂,僥幸逃生的房客們跑出來大聲驚呼,鎮街上刹那間充滿濃烈的硝煙味……柳敬扼腕大叫,衝進客棧的兄弟斷送了身家性命不說,跟在他身後的人越牆進入後院看到的也不過是一片瓦礫和驚慌失措的房客們。
柳敬一揮手中的槍氣急敗壞地吼道:“追——”
七、結同盟暫泯恩仇
拉雞山下綠草如茵,一片片樹木也在晚春季節枝繁葉茂,半山腰以上卻是一幅銀裝素裹的雪景……胡晟一勒馬韁喝住胯下的棗紅馬,仰起頭不免心生悲涼之情。連日的奔跑仿佛到了拉雞山下才能喘一口氣。從甘肅到青海,胡晟身後一直沒能甩掉追兵,柳敬帶人飛馬在他的身後,時不時瞄準他的頭顱射出一連發子彈,好在他胯下的棗紅馬一路狂奔翻山越嶺,能躲避開取他性命的子彈,卻甩不掉急促的馬蹄聲。
胡晟感歎完畢,從背在肩上的破褡褳裏拿出幹糧和水袋子,彈沒盡糧卻絕了,再一聲歎息之後,陪伴他跑了好久的太陽也歪過了拉雞山。勉強填飽肚子,胡晟再一勒馬韁,棗紅馬騰起前蹄一聲長鳴往前奔去。一顆子彈裹挾著涼風直逼過來。胡晟一低頭,子彈緊貼著他的耳朵飛了過去。緊接著又一顆子彈射中了棗紅馬的腦袋。棗紅馬哀鳴一聲,前蹄被一塊凸石絆住。胡晟隻覺得一陣眩暈,隨即與氣絕身亡的棗紅馬倒在了地上。
柳敬帶人飛馬追過來,將胡晟死死地圍在了中間,哈哈大笑著玩弄著手中的槍。一匹匹膘肥體壯的悍馬打著響亮的噴嚏,不安分地踢踏著四蹄,與馬上的人們一樣,耀武揚威、不可一世。胡晟站起身緊緊攥住手中的槍,從站在鮮豔的紅旗下宣誓的那天起,一顆隨時準備結束自己生命的子彈永遠留在彈夾裏!
柳敬用手中的槍指著胡晟說:“胡兄,跟我走吧,隻要西川幸助還走在去新疆的路上就有剿滅他的機會,你就不要為他疲於奔命了……不過,裴家營一劫的確出乎我的預料!”
那天晚上,來自順風客棧裏的爆炸聲餘波難平,鎮街上人馬奔踏,喊叫聲和嘶鳴聲攪在一起猶如一鍋亂粥。西川、胡晟一前一後幾乎同時借著窗戶脫身。胡晟於紛亂中攔住一匹從客棧後院跑出來的棗紅馬飛身而上,鎖定前麵騎馬飛奔的人一路追蹤。待胡晟從裴家營追到古浪縣,舉起手中的槍瞄準目標射出一顆子彈,目標被擊落馬下,遂追過去跳下馬。倒在地上的也是一個矮個子男人,黑燈瞎火的,長不長鷹鉤鼻難以分辨。矮個子男人甩掉手中的槍,用手捂著被子彈射傷的耳朵齜牙咧嘴地申訴完畢,一時令胡晟難平心中的怒火,遂揚起手中的槍戳在男人的額頭上大聲地質問道:“那你幹什麼像一隻被狼攆著的兔子?!”
胡晟說罷咧開嘴苦笑了笑。矮個子男人逃亡的理由也很充分——他是張掖人,在馬鴻逵的部隊服役駐守在定遠營,可他不願意跟著那幫人橫行霸道、欺壓百姓,更難消思鄉之情,幹脆攜槍跑出定遠營。沒想到他剛到裴家營就聽到一聲炸響,還沒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就被胡晟追了上來……矮個子男人還算仗義,將一個裝幹糧和水袋子的褡褳解下來,又將偷出來的槍和子彈全部送給了胡晟,隻求放他一條生路。胡晟打發走了矮個子男人還沒喘過氣來,柳敬就帶人追了上來,過武威、走西寧,最終還是被柳敬堵在了拉雞山下……胡晟盯著滿臉得意的柳敬慢慢揚起手中的槍,槍口剛剛貼近自己的太陽穴,一顆子彈飛過來直擊他手中的槍,一聲脆響之後,手裏的槍掉在地上。
柳敬將槍口放在唇邊,張開嘴吹著氣兒說:“你不能死啊胡兄!臥薪嚐膽那麼多年,你在黨國的軀體裏植入了一個個危機四伏的毒瘤,為黨國刮骨療毒還要仰仗胡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