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會好嗎
當代小說四季評
作者:張麗軍 宋嵩 等
主持人:張麗軍
這個世界會好嗎?
宋嵩
偶然在書店裏看到這本書的封麵,雖沒能翻開讀一讀裏麵的內容,但僅僅是這書名便足以令人傾倒。我不由得想到那三個號稱是最基本也最永恒的哲學命題:你是誰,你從哪裏來,你要到哪裏去。“這個世界會好嗎”,也許看上去並不像那三個命題一樣具有濃鬱的形而上意味,甚至可以說,一個“好”字,就注定了它的形而下追求。但是,又有誰能否定,這個問題並不比那三個命題容易解答?或許,從古至今的哲學家們,在思考“你是誰,你從哪裏來,你要到哪裏去”之餘,也多多少少會想想“這個世界會好嗎”這樣的問題吧。當然,如果他們無暇一想,或是不屑一顧,就讓我們把這個問題留給小說家們,讓他們在小說的世界裏探究並展盡世界存在與未來的可能性。
2012年底,有關“世界末日”的謠言傳遍全球,無數荒誕的鬧劇由此在世界各地上演。人們起初還能懷著看熱鬧的心態報之一笑,久而久之便也就審美疲勞,不再將這個噱頭當作一回事了。作家張忌卻另辟蹊徑,重拾這個已有“爛大街”之嫌的題材,在中篇小說《船》(《文學港》2013年第4期)中向我們講述了一個溫情又不乏悲情的故事:在父親因一次醫療事故不幸辭世後,母親獨自承擔起家庭的重擔,將兩個子女撫養成人。但她此後的遭遇卻頗令人寒心:姐姐嫁給了一個小包工頭,母親向女婿借兩萬塊錢卻仍然要支付不菲的利息,還屢屢飽受逼債之苦;兒子守平先是為了顧全家庭的臉麵而扼殺了母親改嫁的念頭,之後又因為遷就想要過“二人世界”的妻子梅琳,向曾與自己相依為命的母親提出不近人情的要求。後來,一場車禍帶走了守平與梅琳的兒子小寧,梅琳因此罹患抑鬱症,變得異常敏感孤僻,並將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孕育下一個孩子身上。就在此時,已有早期老年癡呆症征候的母親卻毅然決然地要求搬來與兒子同住。為了調停婆媳之間的關係,他隻能把母親送進老人院。不久,老人神秘地失蹤,隻給留下了一個鐵盒,裏麵裝著三張所謂的“諾亞方舟”船票,每張的售價是7000元。至此,母親借兩萬塊錢的目的終於水落石出,但這三張船票的歸屬仍然成謎。其實,讀至此處,讀者對這謎底都已是心知肚明——它們是母親留給自己和一雙兒女的。她在丈夫辭世後所表現出的一切,無論是日常生活中的失魂落魄,或是兒女麵前的尖酸刻薄,無一不是失去親人的痛楚作用使然;因此,在“世界末日”、“地球爆炸”來臨之際,她所能做的,惟有將一切希望寄托於那三張聯號的“船票”上,要用好好活下去的信念將親人們捆在一起,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這便是支撐著母親活下去的希望,正如腹中的胎兒是梅琳的希望一樣。我們的世界前途未卜,也許終究有一天會走向“末日”、“爆炸”的歸宿,但隻要有希望的存在,就會促使我們在末日來臨前的短暫時光中將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些。張忌的敘述冷靜中帶有淡淡的憂傷,小說中層出不窮的細節,例如母親聲稱不看電視、當家中無人時卻又用心琢磨電視的用法這種複雜的心情,以及她在老人院中與舊日相好小心翼翼、生怕子女發現的交往,雖著墨不多,但都具有動人心弦的力量。
與《船》中彌漫的那種有苦難言、雖不明說卻字字錐心的親情之殤不同,曹寇的《目睹天亮全過程》(《上海文學》2013年第8期)所寫的卻是在庸常生活折磨下人生的無聊與無奈,讀後給人留下的是無盡的荒誕感。小公務員張亮因為崴了腳而不得不在家臥床休養,在此期間,單位領導和同事紛紛前來慰問。其中亦不乏讓人驚喜的訪客,例如“隻有職工患有重大疾病以至瀕死”才會出現的高書記,這著實讓在官場打拚多年的張亮興奮不已;同時也有些讓人莫名其妙的事情發生,例如同事們向他揭發他留在辦公室裏的一張躺椅最近被“怪人”王奎據為己用的罪證,這本是無傷大雅的一件小事,卻被視談天說地為主要日常工作的同事們鄭重其事地提出。為了打發無聊的養病生活,張亮開始在網上同風韻猶存的小學女同學王桂蘭聊天,她一句“那我抽空去你家看你吧”讓張亮浮想聯翩,甚至有了一段桃色事件的非分之想。他甚至為這個念頭激動得徹夜未眠,“第一次目睹了天亮的全過程”,卻又在黎明到來之際體驗到興奮、期待和希望徹底轉化為灰暗和絕望的殘酷。事實的確如此,王桂蘭此後確實來看望張亮了,但“她僅僅在張亮家坐了不到一個小時,重複了一番他們在網絡上和手機上所聊的話題”,還帶來了任何人看望病人都會贈送、常常因來不及吃而腐爛的水果。在激情消泯後,張亮重新回到工作崗位,同時也重新回到每天與同事們談天說地、偶爾處理一下公文的日常生活中去了。隻是生活發生了一點小變化——那個寡言少語、讓人捉摸不透、甚至會因為對批評不滿而向高書記動手扔椅子的王奎辭職了;而且,王奎辭職前專門來看望了張亮一次,還向張亮直言“覺得我們單位這些人沒意思”,自己一點都不羨慕張亮的生活。在曹寇這篇有些“不正經”意味的流水賬背後,蘊涵的其實同樣是對“希望”的思考。他似乎想告訴我們一個真理:即使是在最庸常的人生中,也多多少少會迸發出希望的火花,隻是這火花往往太過微弱,僅僅在近乎死寂的夜空中閃耀一下,便歸於灰飛煙滅;而習慣了這夜的人,又常常會視打破這種死寂的火光為可笑的,甚至是可怕的。這樣的人越多,長夜便越發顯出它的漫漫無邊,而光明燦爛的晨曦,也就越發成為一種奢望。
朗霞是國軍連長陳寶印和小家碧玉馬蘭花的女兒。她的父母夫妻恩愛,卻因為國共戰爭的原因而經曆一場生離死別。為了能留在親人身邊,陳寶印放棄了渡海去台灣的船票,隱姓埋名逃回身在穀城的妻子身邊;而為了保住丈夫的性命,馬蘭花把陳寶印藏在家中的菜窖裏,和老傭人孔嬸一起保守這個秘密若幹年,就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不泄露。直到有一天,朗霞和玩伴引娣偶然在後院發現已經須發全白的陳寶印,誤以為是“白毛鬼”,引娣的姐姐吳錦梅則對事情的實情心知肚明。在自己與美術老師的戀情暴露、組織的處分就要降臨的時候,吳錦梅為了自保,將馬蘭花家後院的秘密向上級作了彙報,陳寶印因此落網被槍斃,馬蘭花入獄後也因病離世,而朗霞和引娣之間純真的友情也由此一刀兩斷。多年後,朗霞帶著自己的女兒回到穀城,到多年來一直給自己和孔嬸寄錢的趙大夫墳前祭掃。在舊居裏,她驚訝地見到了同樣已是風燭殘年的引娣,兩位老人一起在正午的大榆樹下回憶往事,幾十年的風雨和恩怨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又像榆錢兒的清香一樣飄散在遠方……已經可以被納入“老一輩”之列的太原女作家蔣韻,筆觸一如年輕時的清新,又融入了歲月流逝沉澱下的濃濃情思。無常的命運、時代的變遷、個人的恩怨、戰爭的風雲、夫妻間的山盟海誓、小姐妹間的淳樸感情、對意中人的一往情深和矢誌不渝,當然,還有人性在苦難麵前或崇高或卑下的抉擇,都被她的生花妙筆融於一壇,釀成了這篇《朗霞的西街》(《北京文學》2013年第8期),恰似一壇馥鬱的山西老陳醋,令人品後餘味無窮。這個世界會好嗎?張忌深情地告訴我們說,在災難麵前,我們至少還有親情,因此這個世界會好;曹寇帶著皮相的笑告訴我們說,這個世界上“張亮”太多“王奎”太少,因此不見得會好;蔣韻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人間自有真情在,這份真情,比古樸滄桑的鼓樓和西街更為久遠,也更為堅固;它們見證了這份真情的光輝,也必將見證美麗新世界的到來。
然而,正如再燦爛的陽光都遮不住那幾粒太陽黑子,在向美麗新世界邁進的過程中,總不免會有些肮髒齷齪的沉渣泛起。霍豔的《秘密》(《北京文學》2013年第8期)就奏出了新世界交響曲中的幾行不諧和音。身為公司前台接待的“我”,日常工作的重要一項,便是每天接收同事們的快遞包裹,而這些包裹的內容,大多數都是同事們在“東西網”上網購的商品。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發現了東西網程序上的一個小漏洞——隻要輸入真實姓名和手機號,就能查到包括網購訂單內容在內的所有訂單詳細情況。在所謂的“好奇心”、實際上的“窺視欲”的驅使下,“我”分別打探了身邊幾個同事的網購秘密。他們當中,有出身農家子弟、被庸醫誤診毀了軍校夢想卻力圖通過自己掌握的IT技術改變命運、多年後仍舊寄身出租屋的“北漂”小張,他網購的貨物,是寄托著自己空虛欲望的日本進口充氣娃娃;有辦公室裏的老好人、每天像“套中人”一樣兢兢業業地工作生活、總是向同事分發從家裏帶來的水果的老王,他熱衷於在網上購買《辦公室權術奧秘》《幹掉一切對手》之類的厚黑學書籍,在一副忠厚老實的麵孔背後醞釀著更大的辦公室陰謀;有張口閉口奢侈品牌子的時尚女、交際花CICI,她給同事們留下的印象是住豪宅、穿用名牌、終日出入於高檔酒吧夜總會,實際上她身上的所謂“名牌”卻都是從東西網上淘來的仿真品;至於公司的台灣高管秦小姐、與她緋聞不斷的助理陳楓,還有貌不驚人的女文員牛玲玲之間,則通過網購維持著複雜而巧妙的三角戀關係……小說的最後,色欲黑心的小張企圖迷奸牛玲玲,徹底激怒了陳楓;陳楓的憤怒公開了他與牛玲玲的關係,同時也沉重地打擊了秦小姐;老王趁機向公安報案,一舉攫得了原本屬於小張的技術主管職位;而CICI收到的某位前男友寄來的報複性“禮物”,則讓原本已經不堪的辦公室亂上加亂。光鮮外表下掩蓋著的醜陋靈魂,光怪陸離的社會亂象、複雜的“辦公室生態”……種種因素熔鑄成一枚大炸彈,隨著網購的導火索大爆發,炸出了人性的真麵目。就讓這些惡毒的病菌在高強度道德紫外線的照射下多暴露一會兒吧,它們曾經肆無忌憚地侵蝕社會的肌體和我們的心靈,它們讓社會病了,讓我們的心靈病了,也讓這個世界病了。萬幸的是,它們的惡劣還沒有達到致命的程度,我們的社會也還沒有病入膏肓,隻要我們能夠不諱疾忌醫,勇敢地麵對現實並對症下藥,假以時日,一個健康的社會必將重新出現在我們麵前。
當然,有些社會現象看上去觸目驚心,甚至會令人心生厭惡,但仔細考察它們背後的隱情,卻往往會有些出入意料的發現,而是非善惡的判斷也就因此不像這些現象表麵所顯示的那樣涇渭分明了。例如侯波的短篇小說《女兒身》(《飛天》2013年第4期)所反映的情況,就頗能引人深思。表麵上看來,小說中所描寫的種種現象,例如“結陰親”,以及由此引發的盜墓舉動,還有事件背後所潛藏的野蠻幹預子女婚姻的往事等等,或是封建迷信的死灰複燃,或是自古以來便被社會所唾棄的醜聞,都是足以被押上道德審判台的行為。但仔細審視結陰親的兩方麵,其出發點卻是截然不同的。對於女方(翠兒)父母章子夫婦的行為而言,其女兒的死與他們對婚姻自主的幹預有直接的關係,先是“死老婆子死活不願意,天天和女子吵,結果女子想不開,就跳崖了”;隨後,為了顧全傳統意義上的“臉麵”,“死老婆子又追上門去和人家男方吵,說女子是被人家逼死的,活是人家的人,死也是人家的鬼,非要人家男方埋不可”;而當時代已經發展到“一副女人骨殖竟然在農村能賣到五六萬了,而像翠兒這樣的女兒身更加值錢,高達八萬元”的“死了的女人竟比活著的女人都值錢”的時候,章子夫妻倆開始後悔莫及,又企圖靠女兒的屍骸發一筆財。讀到這裏,相信每一位讀者都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的父母。反觀“陰親”的男方(平利)和他的父親(當然,是名義上的父親),卻頗具悲情意味:一方麵,平利的死,是由於老婆害怕自己跟別人的奸情被發現,而和奸夫一起下毒促成的,這一事實本身就足夠令人同情;另一方麵,平利和平子二大的關係也耐人尋味,因為平子二大沒有子嗣,晚年孤苦無依,由此,平利才被過繼給平子二大當兒子,他們的關係之間彌漫著一種超越親情的感情成分。也正是因為如此,當盜墓被村裏人發覺、平子等人冒著被法律製裁的風險落荒而逃的時候,平子二人仍然堅持不放棄翠兒的屍骸,哪怕丟掉平子新買的農用三輪車。“娃欠人一副棺板,大欠娃一個婆媳,我的兒呀,你可以心安了”,對老人而言,對法律和倫理道德的恐懼、敬畏之感,終究敵不過親情在心中的地位,冒著如此巨大的風險去盜墓“結陰親”,僅僅是為了讓早已不在人世的過繼兒子“心安”,老人心中那份對親情的看重,亦絕非是冷酷的法律和道貌岸然的倫理道德所能輕易否定。或許,要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僅僅寄希望於法律和道德是不夠的。老漢的困境,同時也是擺在我們麵前的一個實實在在的倫理悖論,值得我們長久的、甚至是一輩子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