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麵朝天

實力作家文本

作者:尹群

穀雨跟立春好上不到半年就把婚訂了。好是偷偷摸摸好的,訂婚則是大張旗鼓訂的。原打算年底冬閑的時候就結,沒想到,那年快到年底的時候,大約是十月末,國家突然恢複了高考製度,穀雨和立春兩個人都已經在生產隊幹了小半年農活了,也都參加了高考,結果,立春考上了,穀雨沒考上。

立春要上城市上大學了,心裏又興奮,又有點舍不得穀雨。像抱窩的母雞戀蛋,天天晚上都把穀雨招呼出去。屯後的柳樹毛子裏,樹正落葉,厚厚地鋪了一地,像棉毯,往上一躺,暄乎乎的,比躺在炕上還舒服呢,再就是場院裏的羊草垛,扒出個草窩往裏一偎,熱乎著呢。草也噴香。立春招呼穀雨,用不著進穀雨家的屋,隻在穀雨家的房後,用鞋尖嗵嗵踢幾下後牆,穀雨就火急火燎地出去了。哪怕正吃著飯呢,也馬上撂下飯碗,邊走邊撲拉著嘴角的飯粒。坐在炕邊吃飯的母親,嘟噥著出去,把穀雨沒關嚴的門再關一下。

穀雨抽空上供銷社買回來幾團白毛線,要給立春織條白圍脖。穀雨的想法,一呢是留個紀念,二呢是想把自己的對象打扮得比誰都精神。立春本來就很白淨的臉,再給雪白的圍脖一襯,會顯得更帶勁兒。一般人織圍脖,都選比較深些的顏色,或藍,或灰,要不就是醬色,抗髒,不用總洗。白色的,啥人能伺候過來?立春幹淨,又勤快,現在又考上大學了,隻有立春配得上戴白圍脖。完工那晚,穀雨要親手把圍脖給立春圍在脖子上。穀雨將圍脖抖開,兩手像要給立春敬獻哈達的姿式,立春則引頸承受,頭幾乎抵在穀雨的腹下。穀雨臉就發燒,把立春的頭往後輕輕一推,嘴裏嗔怪著,好好的不行?穀雨把圍脖在立春的脖子上隻輕輕纏了一道,然後一頭搭在背上,一頭蕩在胸前。搭在背上的要短,蕩在胸前的要長。甚至,圍脖的穗子要垂過膝蓋,這樣走起路來,圍脖在胸前一飄一蕩,動感很強,風度就出來了,人會顯得青春瀟灑朝氣蓬勃。年輕人圍圍脖大多采用這種圍法。年紀大的,則是另一種圍法,注重圍脖的實際功效,不講好看不好看,把圍脖在脖子上圍了一圈又一圈,圍得嚴嚴實實,就怕透風。穀雨給立春仔細打扮完,前後左右端詳一番,發現後麵的跟前麵的長短比例還不太滿意,便將立春的頭扳低下來,立春就聽話地把腰彎成比九十度還低,像地主挨鬥的樣子,穀雨就笑了,把後麵的圍脖往前麵又捯了捯。心裏說,立春本來長得就像個城裏人,這回可更像啦!不由得嘖一下嘴,像是誇自己的小弟弟那樣嘖著嘴巴。論年齡,穀雨還真比立春大那麼一點。穀雨是農曆三月的生日,立春則是臘月。趁著穀雨為立春擺弄圍脖的當兒,立春雙臂環住了穀雨,將穀雨的身體緊抱懷中,讓穀雨的胸脯緊貼在自己的心口上。穀雨的身體柔軟溫潤,散發出迷人的氣息,立春不由得陶醉,癡迷。穀雨喘不上氣來,說你要勒死我呀!一麵倉皇地掙紮。穀雨的腦袋剛及立春的下巴,立春的嘴巴被穀雨的頭發撩撥得麻酥酥的。立春低頭用嘴巴尋找穀雨的嘴巴,穀雨把嘴巴藏起來,緊貼在立春的胸上,讓立春無處下嘴。穀雨說:好好的,再這樣,我回家啦。立春小聲央求,讓我親一下。就一下。行不行,就一下。穀雨遲疑的工夫,立春的嘴已經將穀雨的嘴捉住了。星星在雲縫中若隱若現,羊草在黑暗裏散發芬芳。立春似乎要把所有的青春能量都宣泄在穀雨的嘴巴上。穀雨頭一陣一陣的發暈。立春攥著穀雨發燙的手,送進自己的衣服裏麵,讓穀雨的手在自己滾燙的身體上摩挲。穀雨的手並不柔軟,硬硬的繭子刮拉著立春的皮膚。一會兒,立春扯過穀雨的耳朵,小聲說我也想摸……手企圖也伸進穀雨的衣服下麵。穀雨推開立春的手,正色道,你咋不知害臊?推開立春坐起來。立春望著穀雨,怯怯的,隻好把強烈的衝動壓回身體裏。穀雨見立春那裏沒了動靜,感覺自己剛才的話有點重了,轉而哄立春,說好飯不怕晚。餃子隻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時候,我給你包你最喜歡吃的羊肉餡餃子。立春複又抱住穀雨,說我現在就想吃餃子!立春搖晃著穀雨,我想吃餃子,我想吃餃子……穀雨打了立春一巴掌,還沒過年呢!立春說:啥時候才能過年哪?穀雨說:等你畢業。等我們結婚。立春說:那還得等多長時間哪!立春的身體蒸騰著熱氣。穀雨說等不了你就找別人。上了大學,啥樣女人沒有?立春說:你看你,說啥呢!我這輩子也不會再找別人。海枯石爛心不變!立春把穀雨的手摁在自己的胸脯上。聽立春這樣發誓,穀雨突然伏在立春的懷裏哭了。

立春上學走的第二年,穀雨就收到了立春與她分手的信。立春說,穀雨,對不起。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很大差別。我們要麵對這個現實。我畢業要留在城市,不可能娶一個農村媳婦。你別再等我了。下輩子,我一定娶你……穀雨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跑到屯外的柳樹毛子裏狠哭了一場。第二天照樣上生產隊幹活兒,頭不梳,臉不洗,不怕髒,不怕累。人家歇氣兒她也不歇。立春和一個家在省城的女同學處上了對象,盡管那女同學長得遠不如穀雨,但那女同學保證,畢業後能把立春留在省城。

知道穀雨跟立春的婚事黃了,原本暗中早對穀雨垂涎已久的小青年們,便爭先恐後托人上門提親,很怕晚一步就撈不到手似的。沒承想,一個一個,都遭到了穀雨的拒絕。小學校長的兒子,大隊支書的兒子,大隊會計的兒子,全碰了一鼻子灰。穀雨說她這輩子也不嫁人啦!就都呸呸地罵穀雨,說穀雨是清鼻涕,叫人給甩啦!

可不是!說不定,早被立春給玩啦,裝啥勁兒!兩年之後,穀雨嫁到城裏去了。那戶人家是個當官的,答應給穀雨落城鎮戶口,給穀雨落供應糧,給穀雨安排工作。結婚前果然一一做到了,穀雨方才答應結婚。穀雨在縣裏的第一百貨商店當售貨員。這以前,能在公社的供銷社當個售貨員穀雨都不敢想。屯裏有人上縣裏的“一百”買自行車時找過穀雨,回去說,穀雨比以前白了,身上有股好聞的雪花膏香味。見了屯裏人,拉著手不放,眼圈先紅了。

進了城裏,有了工作,一穿戴上,穀雨一下子變了個人,要模樣有模樣,要腰條有腰條,要氣質有氣質。往櫃台那兒一站,當月的銷售額大幅度攀升。隻是話少。不愛笑。可能是,初來乍到,什麼都不熟,環境不熟,人也不熟,業務也不熟。常常是,一個人呆呆的,眉鎖愁雲。別的售貨員,胳膊肘拐在櫃台上,腦袋頂著腦袋,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忽然就笑。眼睛遠遠地看過來。再嘰嘰喳喳,再咯咯地笑。穀雨就把臉轉向一邊。穀雨猜到她們在說什麼。她們一定是在笑話她,長得不缺鼻子不缺眼睛的,你說,怎麼就嫁給了那麼個人呢?

穀雨的男人,叫趙清明,江湖人稱趙瘸子。清明有工作,而且很好,怎麼說呢,想幹啥幹啥。這種工作幹膩了就再換一種,高中沒畢業就上了班,換了無數個單位。最初,清明的理想是當個警察,警察抓壞蛋,神氣得很。他爸看著他,搖搖頭,就你這腿腳?把清明安排在了糧食局。那時候糧食口是個令人眼紅的好地方。清明就三天兩頭到下麵糧食局所屬的糧庫混吃混喝要這要那,玉米啦,小麥啦,黃豆啦,葵花啦,弄出去賣掉,撈點外快。清明的父親聽到反映,給他換了個地方,又把他安排在物資局。縣裏的物資局,管著全縣的煤炭,木材,電料五金什麼的,很實惠。那時候物資緊張,找清明弄煤票弄木材票的人很多,事後就請清明喝酒。清明的酒量,就是這時練出來的。清明這個人,有一樣,講究哥們義氣,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盡管自己腿腳不好,但打起仗來生死不怕,敢下死手,所以街頭的小混混都懼他。單位的領導也不敢招惹他,他想啥時上班就啥時上班,想啥時下班就啥時下班,自由得很,領導連個屁也不敢放。後來幹脆給他放假,工資照發。這對清明來說,既是好事,也是壞事。這樣一來,清明整天無所事事,就出入飯店,電影院,哪兒有事都落不下他。街裏的人都認識他。穀雨商店的售貨員們,背後都叫他趙瘸子,當麵呢則親切地叫他清明哥。都熟。娶穀雨之前清明已經離過兩次婚,兩任媳婦沒一個經得住打。清明好酒,整日醉醺醺的。不喝酒時見人還客氣,能拿正眼看你。喝了酒,看誰都是藐視,充滿敵意,一言不和,輕則出言不遜,重則拳腳相加。路上遠遠地過來,就差鳴鑼開道行人閃開了。街裏人都知道他是縣裏趙副主任的兒子,不敢惹他,連警察也繞著他走。穀雨嫁給清明前,對清明大致有些了解,家人都反對,惟獨穀雨點了頭。不知道的,說穀雨是為了進城,圖人家的財勢。知道的,說穀雨這是作踐自己呢。歎息著,說穀雨,何必呢。這輩子,不就完了嗎?轉而就罵立春。歸根到底,是立春毀了穀雨。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結婚之後,清明居然對穀雨格外的好。許是已經打跑了兩個媳婦的緣故,也許是清明真的浪子回頭,真的喜歡穀雨。反正是,結婚好長一段時間,兩口子都是恩恩愛愛的。清明整天不離穀雨的屁股後,在穀雨的櫃台裏起膩,攆也不走。穀雨怕人說閑話,怕領導批評,連推帶哄的,叫清明上外邊溜達溜達。清明說,我這不是心疼你嗎,一天一天站著,腿都站腫啦。把穀雨按在凳子上坐著,他替穀雨賣貨。清明當然不知道商品的價格,有買貨的,就一樣一樣地問穀雨,襪子多少錢一雙,肥皂多少錢一塊,毛巾多少錢一條……問得穀雨都嫌麻煩了。結果呢,一個月下來,一點貨,數穀雨櫃台的賣錢額最少。挨了領導批評,說有的人班不好好上,耽誤了工作。穀雨哭了一鼻子。不讓清明再去,說你若是再去的話,我就不幹啦!清明隻好不再上穀雨的櫃台去幫忙。月底點貨,穀雨的賣錢額果然上來了。原來,很多顧客,尤其是男的,認識清明的,一見清明在,就遠遠地躲了,根本不敢上穀雨的櫃台前來買東西。其實,清明說是幫穀雨賣貨,實際上是有點不放心穀雨。穀雨長得漂亮,有些男的一到穀雨的櫃台前就挪不動步,磨磨蹭蹭不願走,把拿在手裏的貨挑來挑去,就是想多看穀雨兩眼。在東西拿來拿去的過程中,還有機會碰一碰穀雨的手。一天,清明突然問穀雨:那些流裏流氣的小子,不買東西也成天上你那櫃台前去轉悠。幹雞巴毛?清明雖然不再上穀雨的櫃台去了,但清明暗地裏監視穀雨,偷偷趴在門縫往裏看。穀雨漲紅了臉,看著清明,你去問他們,我咋知道?清明說:你願意搭理他們!穀雨說:他們來買貨,我不搭理人家,行嗎?穀雨知道清明是不放心自己,瞅你那點心眼!你若是怕別人看我,明天我戴上口罩賣貨。穀雨說完笑,清明不笑。清明說:我看行。清明知道,在這個地麵上,敢打他老婆主意的人還沒生出來。但自己的老婆整天嬉笑著一張臉跟別的男人說話,他心裏不舒服。清明幹脆叫穀雨別跟男人說話。穀雨說:不說話怎麼賣貨?除非你把我嘴縫上。清明就打了穀雨一個嘴巴,罵穀雨是賤貨。

清明卻又喜歡顯擺自己的老婆,下館子,看電影,都帶著穀雨。不去都不行。跟清明好的幾個哥們兒,一個個好胳膊好腿的,老婆卻都不如穀雨長得好。清明就美。給哥兒幾個介紹,這是你們嫂子。幾個哥們兒就點頭叫嫂子。卻又笑。清明一瞪眼,說嚴肅點!穀雨比清明的幾個哥們兒年齡都小。清明說小也是你們嫂子。你

們得尊重你嫂子!幾個哥們兒就連連稱是,說當然,當然。哥豔福不淺哪!穀雨紅著臉。清明說,往後,你嫂子在外麵有誰敢欺負她,你們知道了,明白該咋辦嗎?幾個人又連說明白,明白。誰敢欺負嫂子?廢了他!清明也笑了,說那是,那是。諒也沒人敢。不過知道有句古話叫啥嗎?幾個哥們兒撓著腦袋,互相看。清明說,叫色膽包天。幾個人全啊一聲,說聽說過,聽說過。啥意思?幾個人又撓腦袋,其中一個恍然大悟,說就是見了美人不要命!其他都說對,對!見了美人不要命。清明說,所以嘛,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幾個人齊誇清明對嫂子真好。走在大街上,清明一定要挎著穀雨的胳膊,昂首挺胸的。隻是,清明的步伐不是那麼太利索。穀雨得隨著他,走得快了,清明跟不上,很難保持一致。穀雨要慢慢的,隨著清明。碰見熟人,清明就會拍著穀雨的屁股,向人炫耀,“這是我的小寶貝!”看見那些貪婪淫邪的目光,清明就會勃然大怒,衝人家罵,看雞巴啥?看眼睛裏拔不出來!

清明自己可以帶著穀雨逛商店,看電影,下館子,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溜達,可穀雨自己出去,清明卻不高興。穀雨真的好像是清明淘到的一件寶貝,清明把這個寶貝揣在兜裏,自己想看時呢就掏出來欣賞欣賞,看夠了,再揣回兜裏。別人怎麼可以隨便看他的寶貝呢?清明給穀雨講過一個“鐵褲衩”的故事。那是夜裏,清明累過之後,摟著穀雨,在穀雨的耳邊給穀雨講,這樣穀雨可以一字不落地聽進耳朵裏。說,有個男人,娶回個如花似玉的媳婦,男人愛得要命,每天跟媳婦親熱不夠。屯中的男人們見了人家的漂亮媳婦,直咽口水。那男人每天出去幹活,對家裏的媳婦不放心,後來就想出個好辦法,上鐵匠鋪給媳婦做了件鐵褲衩穿上,再上了鎖,鑰匙掛在男人的腰上。穀雨聽了,不樂,推一把清明,明天你也做一個回來!清明說:我可不是那小心眼的男人。穀雨撇下嘴。清明真恨不得給穀雨也做個鐵褲衩穿上。不但穿上鐵褲衩,臉上還要戴上個麵罩。戴上麵罩還不夠,戴上麵罩,別人還能看到穀雨窈窕的身材,看到穀雨豐滿的屁股,清明恨不得給穀雨從上到下罩上個麻袋。所以,清明不讓穀雨穿太合體的衣裳褲子,衣裳褲子一合體,穀雨那好看的地方就都顯露出來了,山山水水,明明白白,別人就更得垂涎三尺了。那時時興一種瘦腿肥褲腳的“喇叭褲”,青年男女都喜歡。男的穿上,褲襠鼓個包,雄赳赳的,很男人。女的一穿,屁股箍得繃緊,圓滾滾,屁溝看得清清楚楚,很女人。清明喜歡看別的女人穿這種把屁股兜得緊繃繃的褲子,卻不許穀雨穿,跟穀雨說,啥玩意兒,不好看!好像是,穿這樣褲子的女人,都不怎麼正經似的。穀雨說,你叫我穿,我也不敢穿。穀雨不喜歡那種褲子。穀雨是真的不喜歡,不像清明。穀雨站櫃台的時候,衣裳的外麵從來都是再罩上一件深藍色的工作服,胸前印著白色的“一百”兩個字。工作服很肥大,一穿上,山水模糊,穀雨就不像是穀雨了。

後來有一天,清明拎了把菜刀,把“一百”的主任給砍成了殘廢。清明不知聽誰說的,說“一百”的主任,曾經把穀雨叫到他的辦公室裏去過兩次。清明進了監獄,被判了五年。

本來,在這個家裏,經過穀雨的辛勤努力,婆媳關係,姑嫂關係,親戚關係,方方麵麵吧,都搞得挺和睦的。公爹當官,基本上是早晨出去就是一天,不怎麼著家。晚上不管啥時候回來,穀雨都把洗腳水燒好了。一年過那麼一個生日,穀雨老早就想著,叫清明張羅。婆母有腰腿疼的老毛病,陰天下雨就好犯,穀雨有空就過去給捏捏膀子捶捶後背,弄得婆母嗨喲嗨喲的好受得不得了。小姑子耍脾氣不吃飯不上學躺在床上不起來,穀雨就給包餃子,連小姑子來事時穿的褲衩子穀雨都給洗。穀雨走進這個家,真把公婆小姑子當成自己的親爹親媽親妹妹一樣對待。作為這個家庭的一員,穀雨是做在前,吃在後,也就是人們誇獎雷鋒的那句話“吃苦在前,享樂在後”,卻從沒背後跟清明抱怨過一句。穀雨性情平和,又勤勉,雖說來自農村,卻是知書達理,所以一家人對穀雨也都認可。自從清明蹲了監獄之後,趙家人對穀雨就不像從前,穀雨的處境一下子變得十分艱難。趙家人不從自己兒子的身上找原因,把一切都歸罪到穀雨身上,認為穀雨是禍水,喪門星,才惹出這等是非。一說起監獄裏的清明,婆婆就哭,數落穀雨。

在外麵,穀雨學會了低著頭走路。街麵上,認識的,也不跟她說話。過去了,卻在背後指點著,說,喏,她就是趙瘸子媳婦。屯子來的!叫人玩夠給甩了,才嫁給趙瘸子。百貨商店那些站櫃台的售貨員,一個個站在自己的櫃台前,看著穀雨走進門,女的都撇嘴。然後,一個看著另一個。跟穀雨好的,隻有那麼一個半個。有兩回星期天商店關門點貨,穀雨的櫃台都差了賬。就是賣的錢數跟剩下的貨對不上賬。貨少了,錢也沒有。這種情況,不是穀雨賣丟了東西,就是錢被穀雨揣兜裏了。百貨新換的領導自然要找穀雨,穀雨自己也不知道是咋回事,隻是哭鼻子。隻能自己掏錢補上拉倒。後來,跟穀雨關係不錯的陶姐偷著告訴穀雨,再上廁所啥的,跟我說一聲,我給你照顧一眼。穀雨紅著眼睛感激地看著陶姐。

穀雨越來越不願意回那個家了。那段回家的路,被她走得很漫長。穀雨不是怕回家幹活,穀雨是不願看趙家人的臉色,不願聽趙家人那些難聽的小話。可是穀雨每天除了上班之外,卻又不能離開家半步。就是下班晚回來一會兒,婆婆都要拉著臉子,沒好聲地盤問一番,咋這晚才回來?不是又跟領導談工作了吧?這個家是越來越不著呆呀!家裏的母雞把蛋下在外麵,婆婆拎根棍子攆著母雞打,一麵罵,你個養漢老婆,把蛋下在誰家了?鴨子貪戀外麵的水窪,進院遲了,婆婆也罵,上哪兒跑臊去了?公公雖然不說什麼,但麵色凝重,也沒了往日的和藹與慈祥。越來越難伺候,洗腳水不是涼了就是燙了,菜不是鹹了就是淡了。一天穀雨的小姑子逛商店回家,跟媽彙報,說看見嫂子跟個男人站櫃台那兒有說有笑的,也不賣貨,連她從眼前過都沒看見。你說,啥話說得那麼熱乎?小姑子沒影兒的話這麼一說,婆婆的氣就更大,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小養漢老婆!我兒子才進去這麼幾天,她就守不住啦!穀雨回來,婆婆直接質問穀雨,今天會哪個野漢子了,又是秧子又是戲的?穀雨回答不上來。穀雨沒會什麼野漢子。穀雨分辯說:我成天站在櫃台那兒,一天一天不動個地方,上哪兒找野漢子去?婆婆說那就不興野漢子去找你?穀雨說:我沒野漢子!誰有誰知道!婆婆紫著臉:你不用嘴硬。等抓住你,看我不把你的撕爛!叫我兒子蹲監獄,你在家找野漢子。臭不要臉!指示穀雨的小姑子,看著她點,別再給咱家整出啥丟人現眼的事啦!那樣的話,叫你爹那張老臉往哪兒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