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早上醒來之前,被子就已經掉到地上了。你發現玻璃上結了一層乳白色的霜。光著腳踩在被子上你走到窗前。現在什麼都看不到了,你對著玻璃哈氣,指甲費力地刮著,卻始終無法劃開冰霜。外麵響起汽車喇叭聲,你側身貼在窗前仔細傾聽,猜測這應該是從東向西行駛的汽車。不時還傳來鐵鍬鏟雪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冒出的寒氣將你左耳凝在了玻璃上,忍著劇痛你將還帶著冰的耳朵從霜上緩緩揭下來,捂著通紅的耳朵,但是依然很癢,直到死你都在承受著奇癢無比的痛苦。你妻子在你的屍體上傷心地看到了那隻被撓得露耳骨的耳朵。
看不見外麵的世界使你一整天都無所事事。你伏在牆壁上看著這幾天寫下來的文字。二號是這樣寫的:咦?毛毛的那隻布袋跑哪兒去了?在這句的下麵是:我就要飛了,這是我這一生最輕鬆的一刻。斜對角一段話的日期是三號:還有那隻鬧表也不見了,表蒙被毛毛摔壞的那個。你在上麵一字一字地讀出聲來,然後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一片空白。有一天我要在那上麵寫字。你起身又看了一遍你剛剛讀過的一句:我就要飛了。你搖搖頭,這不是你寫的。要飛了?你想著,大聲問門外的看守今天幾號。
“四號,明兒你就上路了。”
“四號?”你想最後留點什麼,於是你寫:這是我這一生最輕鬆的一刻。
你妻子又來看你了。你們還是說不出什麼話來。她把嘴唇咬出血了。
“那我們就此永別吧。”
“不,我明天還來看你。六點鍾,在刑場,不見不散。”她笑的時候露出染紅的牙齒。
“還有十六個小時。”你的眼睛隨著牆上的鍾擺來擺去。
“鍾磊?” “呃?”
“你要是忍不了就用我給你那牙刷提前解決吧。”
“那可不行,咱們都說好不見不散的。”你衝她笑了。
她摸摸嘴唇破皮的地方。
第二天她的確來了。但是你先違的約,不到六點你就走了。
晚上看守問你想吃什麼。“多要點兒吧,這可是你最後一頓了。”
你想了許久,看看窗上厚厚的白霜。古人上刑場之前總能有飛鳥相伴。現在是冬天,什麼都沒有了。秋天來了,一群大雁飛走了;冬天到了,大雁已經不在了。
“要盤花生米吧,蘸鹽吃,那玩意兒又好又下酒。”你寫完衝著外麵喊。
喝酒的你話特別多,似乎想把從前沒說的話全都說出來。“這酒你嚐嚐,”你從下麵遞給看守,“怪辣的。”
“你多喝點兒,到時候迷糊了就一點兒罪也不用受了。”
“這可不行,我得看著自己死。一輩子就死這一回可不能稀裏糊塗的。你跟他們說說,明早別蒙我眼睛,我看看子彈能不能從我身體裏穿出去。”
“成。你瞧瞧花生米,味道合不合適?”
“其實我也沒吃過。書上這麼寫的,說過去有個聖人砍頭前就吃這個。”你抓兩粒嚐著,“好像這也不怎麼好吃呀。”
“是不是我們沒做好?那人怎麼說的?”
“他說煮了吃,要不然就是炸了,我忘了。那人叫什麼來著?”你撓著自己的凍紅的那隻耳朵,“好像是金朝的。”
“金朝?”看守看看附近沒人來,偷偷喝了口酒,“成吉思汗吧?”
“不是,不是,他姓金,金……”你感覺有點暈,“反正是個聖人。”
“喂,你到底犯了什麼罪呀?”
“殺人啊,兩個毛毛都是我殺的。”
“毛毛?小名啊。你怎麼跟毛毛這名犯相啊,”他又喝一口酒,吃了幾粒花生,又吐了出來,“多虧我兒子不叫毛毛。”
“不對呀,我就殺一個呀,前一個我記不清楚了。後一個我可熟,我給你背背:大概在十二點我從家裏出來,我妻子當時睡覺,我出來是因為我睡不著,我走進花園是因為怕路邊沒蓋的井危險……”
“行了,這也顯擺?不過你妻子可真厲害,誰都不怕。不然你早死了。”
“我知道我對不住她。”你倒上酒,“怎麼這麼熟呢?”你靠在牆角弓起腿,下巴頂在雙膝之間回憶著。“不對!這是我背的詞兒,不是我幹的!喂,後麵的毛毛不是我殺的。”
“你沒殺人那他們抓你幹嗎?行了,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