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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O

短篇小說

作者:[美國]傑弗裏·迪弗

作者的話

鄉村民謠專輯《你的影子》是本書的核心,書後附有此專輯全部曲目的歌詞。這些貫穿始終的歌曲隱含著推動情節發展的內在線索。專輯最近在納什維爾完成錄製。如果您願意親耳聆聽這些歌曲,請訪問WWW.jefferydeaver.com進行下載。

對大多數人而言,同名主打歌《你的影子》僅僅是一首愛情歌曲。有些人,卻有著不同的感受。

主題:回複:你是最棒的!!!

發件人

收件人

1月2日上午10點32分嗨,你好,愛德文:

感謝你的來信!真高興你喜歡我的最新專輯!你的支持對我太重要了。一定來我的網站看看,注冊就可以看到我的最新消息、新發行專輯的情況、演唱會的安排等等。別忘了在臉譜網和推特上關注我哦。

你要的簽名照片已經寄出,注意查收信件。

XO,凱莉

主題:難以置信啊!!!!!

發件人

收件人

9月3日淩晨5點10分你好,凱莉:

我完全陶醉了,那感覺無法言喻。現在你應該相當了解我了——能讓我說不出話來,那可不是小事!事情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我下載了你的最新專輯,聽了《你的影子》。天——哪——!這是我聽過最好聽的歌,沒有之一!超越一切的歌曲。我甚至覺得比《這一次會不同》更好聽。我曾對你說過,隻有你能表達出我對孤獨、對人生的感悟。這首歌做到了極致。更重要的是,我聽懂了你的話,你求救的呼喊。一切清楚明了。不要擔心,凱莉,你並不孤獨。

我來做你的影子,永遠追隨著你。

XO,愛德文

主題:轉發:難以置信啊!!!!!

發件人:Samuel.King@Growell Smith Wendall.com

收件人

9月3日上午10點34分夏普先生:

我們於今日上午收到委托人凱莉·湯恩及其父親畢曉普·湯恩的私人助理艾麗西婭·塞申斯女士轉發來的郵件。兩個月前我們已敦促您切勿再與湯恩小姐、她的朋友及她的家人有任何聯係。在此之後,您又發送了五十多封電子郵件和信件。您獲得湯恩小姐私人電郵地址(電郵地址已經變更,特此告之)的行為對我們造成了極大困擾,涉嫌違反本州及聯邦政府的相關法律。

我們必須再一次提醒您,您的行為十分不妥,我們保留起訴的權利,並嚴厲敦促您遵從我們的建議。再次強調,湯恩小姐的保安人員及當地警方已獲知您多次企圖采用不良手段接近湯恩小姐,我們已準備好采取一切必要手段製止您的惡意行為。

塞繆爾·金先生

克羅韋爾,史密斯&溫德爾律師事務所

主題:很快就見麵了!!!

發件人

收件人

9月5日上午11點43分凱莉,你好:

有你的新電郵地址了。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麼,不要擔心,沒事兒。

我現在躺在床上,聽著你的歌。仿佛自己就是你的影子……你也是我的影子。你是如此動人!

不知你可曾想過——你非常非常非常忙,我知道!——我想再一次請求你,假如你能給我寄幾根你的秀發,那該有多好啊。我知道你的長發已經留了十年零四個月(那是你最美的地方!!!),也許梳子上會留著幾根呢,如果是枕頭上的就更好了。我會永遠把它們珍藏。

下周五的演唱會,我簡直迫不及待。到時見。

永遠的,XO,愛德文

星期日

第一章

人是音樂廳的靈魂。

假如偌大的場地幽暗空蕩,就像眼前這個大廳,隻會令人感覺煩躁不安。

甚至令人生厭。

好了,停止這種想象吧,凱莉·湯恩心想,別像個孩子似的。站在弗雷斯諾會展中心主會議廳寬闊的舊舞台上,她再次用最挑剔的眼光審視這個地方,為周五的音樂會做準備。一遍又一遍想象燈光,舞台動作,樂隊成員站在哪裏、坐在哪裏,什麼地方最適合走下舞台和觀眾握手、飛吻,但又不能走得太近。返送揚聲器放在什麼位置音效最好——監聽器應該對著樂隊,保證他們能夠聽清楚音樂,不受回聲和失真的影響。現在很多歌手使用耳塞式返送器,但凱莉仍然喜歡傳統返送揚聲器的即時效果。

需要考慮的細節至少還有一百條。每一次演出都必須完美,每一位觀眾都有權欣賞最完美的演出。這是她的信念。比完美還要完美,百分之兩百的完美。

畢竟,她是在畢曉普·湯恩的影響下長大的。

影子……凱莉忽然覺得這個詞有著不祥的意味。

我來做你的影子,永遠追隨著你……

她收回思緒,繼續工作。這次的演出一定要與八個月前同在此處舉行的演唱會有所區別,演出的重新編排尤為關鍵。她在家鄉小城舉辦的演唱會有很多歌迷場場不落,她一定要確保能帶給歌迷意外的驚喜。這就是凱莉·湯恩的音樂魅力。她的歌迷未必人數眾多,卻一定是最忠貞不渝的歌迷。他們背得出凱莉的每一首歌詞,熟悉她的吉他彈法,了解她的舞台表現,每次結束演唱時她做些滑稽小動作,他們都會哈哈大笑。他們與她的歌曲同呼吸、共命運,他們知道她的一切,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有些人還想知道得更多……

想到這裏,她心頭一顫,五髒六腑縮成一團,仿佛在春寒料峭的一月走進漢斯萊湖冰冷的水中。

因為想到了他。

突然,她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僵住了。沒錯,在大廳的那一頭,有人在盯著她!那裏是不會有工作人員的。

陰影在移動。

會不會是幻覺?會不會看錯了?凱莉擁有完美的聲線和天使般的嗓音,可是,上帝為你打開一扇門的同時必定會關上一扇窗——她的視力很糟。她眯起眼睛,扶正眼鏡。肯定有人藏在那裏,在通向禮品零售櫃台倉庫區的門那裏,有人影來回晃動。

晃動停止了。

她馬上認為那根本不是人影的晃動,沒有人在那裏,不過是一絲光線投下的陰影罷了。

可是,她怎麼聽到一連串讓人心驚肉跳的哢嗒聲、啪啪聲、呻吟聲以及她聽不出聲音的來源——寒意直透脊背。

是他……

那個給她寫了幾百封電郵和信件的男人。言辭親昵、癡人說夢一般幻想和她一起生活,甚至還索要她的一綹頭發、一截指甲。這個男人來看過十幾場演唱會,近距離拍下凱莉不少特寫照片,卻沒有人注意過他。這個男人很可能——雖然未經證實——偷偷溜進過樂隊的汽車,也可能是演出途中的酒店,偷走了她幾件衣服,包括貼身內衣。

這個男人寄過幾十張照片給她:蓬亂的頭發,肥胖的身軀,髒兮兮的衣服。照片並不暴露,但那種感覺足以令人驚恐不安,好像男朋友在旅行途中發給女朋友的彩信照片。

是他……

爸爸最近聘請了私人保鏢達瑟·摩根,他身材魁梧高大,腦袋像子彈頭一樣渾圓,時常掛在耳朵上的耳機線將其職業身份表露無遺。可是,達瑟正在大廳外麵巡邏並檢查車輛。他的保護計劃很獨特:故意暴露保鏢的身份以杜絕可能的跟蹤狂,讓他們知難而退,不必冒險去對付體重一百多公斤、長得像說唱歌手一樣桀驁不馴的保鏢(其實他十幾歲時真是那樣)。

凱莉再一次仔細審視大廳的另一頭。他最有可能藏在那裏偷看她。她心中湧起一陣怒火,狠狠地咬緊牙關,恨自己膽小害怕,也恨自己無法平息的不安。她對自己說,繼!續!工!作!

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你並不是一個人。雖然樂隊還沒有到達城裏(納什維爾的錄音室還有工作需要完成),但是鮑比已經端坐在大廳後部巨大的米達思XL8調音台前,離她不過60米。艾麗西婭在整理排練房。鮑比的巡回演出管理團裏兩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正在後場的卡車上卸貨。幾百隻箱子需要裝起來並排好順序,還有各類器材、道具、木板、架子、電線、放大器、儀器設備、電腦、無線接收器等等。凱莉這樣中等規模的樂隊巡演都需要幾噸重的設備。

如果那影子真的是他,這些人肯定能夠及時跑到她身邊。

真討厭,不要用他這個字了!他,他,他,你就那麼害怕,不敢說出他的名字嗎?難道一說出他的名字,他就會出現嗎?

她以前也遇到過癡迷狂熱的歌迷,遇到過很多。一位貌如天仙、聲如天籟的創作型歌手,怎會沒有幾個偏執的仰慕者呢?曾有十二個素未謀麵的男人及三個女人向她求婚,十二對夫婦希望收養她,三十幾個年輕女孩希望和她交朋友,一千個男人想帶她去埃文斯快餐廳或文華東方酒店吃飯喝酒……還有無數邀請她去共度新婚之夜又不必履行婚禮繁文縟節的信件。嗨,凱莉,考慮一下吧。我會讓你享受前所未有的美妙時光。順附照片一張,我本人的,不錯吧?

(給當年17歲女孩送那樣的照片是多麼愚蠢的想法。)

對這樣的關注,凱莉通常一笑置之。然而事有例外,現在就是例外。凱莉從身邊一把椅子上抓起牛仔外套穿上,遮住T恤衫,不讓任何一雙偷窺的眼睛有機可趁。顧不得九月的弗雷斯諾暑熱依舊,整個大廳像悶罐一樣。

不知何處又傳來哢嗒聲和啪啪聲。

“凱莉?”

她心中一驚,迅速轉身,她聽出了這聲音。

舞台中間站著一位年約三十、身材健壯的女人,利落的紅色短發,手臂、肩膀和背上的文身已經不怎麼清晰,有些文身被緊身背心和緊身黑色牛仔褲遮住了。“不是故意嚇你的,你沒事吧?”

“我沒事。找我什麼事情?”她問艾麗西婭·塞申斯。

艾麗西婭衝著手裏的iPad平板電腦點點頭。“剛剛發過來的新海報的樣張。如果今天送去印刷廠,演出前肯定能拿到。你認為如何?”

凱莉彎腰仔細看著屏幕。在如今這個時代,做音樂當然不能那麼純粹,或許一直就是如此吧。隨著知名度的提高,商業活動占用了她越來越多的時間。她對這些事情從來不感興趣,通常也不需要她感興趣。爸爸充當她的經紀人,艾麗西婭處理日常文書工作及負責日程安排,律師審查各類合同,唱片公司安排錄音工作室、CD發行公司、零售店以及下載網址,BHRC唱片公司的老朋友兼長期製作人巴裏·瑞格勒處理製作過程中的技術問題,鮑比和他的人負責巡回演出的各項工作。

這樣凱莉·湯恩就能夠專心做她最拿手的事情:寫歌,唱歌。

有一件事情仍需她親自完成,即確保所有的歌迷(多數是青少年或者沒什麼錢的人)買得起價格便宜且製作精美的紀念品,讓演唱會之夜具有特殊的紀念意義。比如海報、T恤、鑰匙鏈、手鐲、掛墜、吉他和弦樂譜、頭帶、背包等等,還有專為送孩子來看演唱會的父母準備的馬克杯。

她細細端詳這些樣張。圖片上的凱莉拿著她最喜歡的馬丁吉他——不是巨大厚重的D型,而是早期古樸的小琴體000—18型,亮黃色的雲杉木琴頭,琴音獨特。這本是最新專輯《你的影子》中的附贈照片。

他……

不,不要。

眼光再次謹慎地掃向門口。

“你真的沒事嗎?”艾麗西婭問,她的發音帶著些許得克薩斯腔。

“沒事。”凱莉繼續審查其餘的海報樣張。都是同樣的照片換上不同的字體、宣傳文字或背景。她的照片采用正麵肖像鏡頭,正是她平日見到的自己:一米五八的身高,令她自己略微有些不滿意,臉也有些長,但那雙奪人心魄的藍眼睛,濃密的睫毛,嬌豔欲滴的雙唇,仿佛……獨一無二的金發足有一米二長(十年零四個月沒有剪,僅僅修理過),在攝像師安排好的電扇吹出的微風中起伏飄動,名牌牛仔褲配深紅色高領襯衫,頸上戴著一條小巧精致的鑽石十字架項鏈。

“你在歌迷心目中的形象必須是全方位的,”畢曉普·湯恩一直這麼說,“我是說,外表形象也是必須的。男人的形象和女人的形象標準不一樣,不承認這一點就會出問題。”在畢曉普看來,男人得像他這樣才能在鄉村音樂界裏受歡迎:肚腩突起,抽著香煙,飽經風霜的滄桑麵容,留著胡楂,皺巴巴的襯衣,再配上舊皮靴和退色的牛仔褲。一個女歌手(他如是說,其實他是想說唱歌的小女孩),卻必須像赴約一樣精心打扮。對凱莉來說就是穿上做禮拜時的衣服:鄰家乖乖女就是她出道成名時的形象。當然,牛仔褲可以略緊些,襯衫和外套也可以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漂亮的胸型,不過領子還是高的,妝容也是淡淡的粉色調。

“就照這個印吧。”

“太好了。”艾麗西婭關掉iPad,頓了頓,“還沒給你父親看過呢。”

“樣張很好,”凱莉看了一眼iPad,再次強調。

“好的,我去給他過目一下吧。”

凱莉沉默片刻,說:“好吧。”

“這裏的音效怎麼樣?”艾麗西婭問。嗓音優美、熱愛音樂的她曾做過歌手,這也是她選擇做凱莉·湯恩助理的原因。不然,憑她的幹練機智,去大企業做總裁助理能多賺一倍的錢。她去年春天才入職,還沒有聽過樂隊在這裏演奏。

“音效非常好,”凱莉瞟了一眼難看的水泥牆麵,興高采烈地說,“一定超乎你的想象。”她向艾麗西婭解釋,這間大廳建於20世紀60年代,設計者做了充分的準備工作。很多音樂廳的設計者(甚至包括專門設計古典音樂高級演奏廳的設計者)都不相信樂器與歌唱者原有的聲音能夠從舞台中央“直接”傳達到大廳最後一排,因此建築師們添加了各種有角度的平麵和獨立的形狀來放大音量。音量的確被放大了,然而聲音也被打散,造成回聲混響,成了每個表演者最頭疼的事情。疊加的回聲讓聲音變得含糊不清,有時甚至走音。

凱莉繼續像父親告訴她的那樣,解釋給艾麗西婭聽。弗雷斯諾這裏的演出廳不大,但是設計師充分相信純淨的自然聲音的力量,相信皮鼓,相信共振板,相信弦音。她正打算邀請艾麗西婭和自己唱一下副歌以做證實——艾麗西婭的合聲非常出色,卻發現她在向大廳後麵張望。或許是她對這樣的技術討論不感興趣吧,但是她皺起的眉頭表示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怎麼了?”凱莉問。

“這裏隻有我們和鮑比嗎?”

“什麼意思?”

“我好像看見一個人。”她伸出一根塗著黑色指甲油的手指。“那扇門,那裏。”

正是十分鍾前凱莉認為自己看到人影的地方。

凱莉呆呆地盯著大廳後麵不斷晃動的陰影,掌心開始冒汗,手不自覺地摸著手機。

是的……不行,她不能說。

艾麗西婭聳了聳寬闊的肩膀,一側肩膀上文著一條紅綠相間的蛇。她說:“呣,可能不是,管它是什麼,現在沒有了……好了,我先走了,1點鍾餐廳見?”

“好的。”凱莉心不在焉地回答。艾麗西婭踩著重重的腳步聲走遠了,凱莉的眼睛仍然盯著黑暗的遠處。

她驀然低聲怒吼:“愛德文·夏普。”

瞧,我念出他的名字了。

“愛德文,愛德文,愛德文。”

我現在命令你出來,聽清楚:滾出我的音樂廳!我還有工作要做。

她不再注視黑漆漆的走道。當然,那裏根本沒有人在偷窺她。她走向舞台中央,仔細檢查各個角落裏貼著防護膠條的地方,那些都是凱莉在演出時可能站的位置。

就在這時,她聽見大廳後麵傳來一聲大喊。“凱莉!”是鮑比。他從調音台後麵站了起來,他站得很急,帶倒了椅子,又一把扯掉頭戴式耳機,一隻手朝凱莉揮舞,另一隻手指著她頭頂的方向。“小心!……啊,凱莉!”

凱莉立刻抬頭,看到一隻舞台照明燈——兩米多長的條形燈,脫離了底座,拖著一條粗粗的電線,晃晃悠悠地朝舞台砸下。

她本能地後退,被後麵的吉他架子絆倒。這架子是什麼時候放在她身後的?

她渾身發抖,雙手亂揮,大聲驚呼……

年輕的歌手尾骨著地,重重地摔在舞台上。燈管向她砸來,像一隻巨大的鍾擺,越來越大,越來越近,要來奪她的性命。她拚命想站起來,卻又跌下去,一千瓦的燈管放射出刺眼的光芒,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世界漆黑一片。

第二章

凱瑟琳·丹斯有著多重身份。

丈夫去世後的單身媽媽,帶著兩個正值青春期的孩子。

加利福尼亞調查局探員,特別擅長審訊與人體行為語言分析。

孝順雙親的女兒,隻是偶爾會出現頂撞父母和情緒急躁的情況。

以上是她對這些身份的排序。排名第四的和前三位享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賦予她豐富完整的精神生活:音樂。和上世紀中期的阿倫·洛馬克斯一樣,她是民俗音樂學者及民間歌曲收集者。有時,她會放下工作,開上自己的越野車,帶上孩子和小狗,或者像現在這樣,獨自一人去尋找音樂,像獵人進入森林尋找母鹿和火雞。

丹斯駕駛著尼桑探索者越野車行駛在152號高速公路上,以蒙特雷半島為起點,穿過加利福尼亞大片的荒原地帶,直達聖華金穀的弗雷斯諾,一共三小時車程。這一帶是美國的農業中心,路上所見都是敞開式雙掛拖車,滿載大蒜、西紅柿等果蔬,浩浩蕩蕩地排著隊開往遠方的大型食品加工廠。田野蔥蘢,收割過的土地露出黑色的沃土,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像無人問津的烤麵包片一樣幹癟無力。

尼桑車卷起陣陣塵土,各種小昆蟲撞在擋風玻璃上,丟了性命。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丹斯的任務是為當地的墨西哥樂隊錄製原創歌曲。樂隊成員都住在或靠近弗雷斯諾。他們在農田裏幹活,因此給樂隊起名LosTrabaiadores,意為勞動者。丹斯會用自己的TASCAM HD·P2型數字錄音機來錄音。這台機器品質超群,隻是價格有點超出她的承受力。歌曲經過編輯後再上傳到她自己的網站“美洲旋律”。

人們需要支付少量的費用才能下載歌曲。大部分下載收益寄給歌手,剩下的足夠維持網站的正常運行,偶爾還能帶孩子出去吃頓好的。靠收費下載發不了大財,不過,經她和網站的合作夥伴瑪婷·克莉斯汀森發掘的幾個樂隊在當地,甚至全國都有了些名氣。

她的工作地點是加州調查局蒙特雷分部。剛剛結束一樁大案子,她需要休整幾天。孩子參加了音樂夏令營和運動夏令營,晚上帶著小狗和外公外婆一起過。丹斯可以自由自在地遊覽弗雷斯諾、約塞密提國家公園以及附近的風光帶,給勞動者樂隊錄音,在這片音樂之鄉發掘更多有才華的歌手。除了拉美音樂之外,這裏還有曲風獨特的鄉村音樂(這種音樂通常被稱為西部鄉村音樂是有原因的)。實際上,起源於弗雷斯諾南部貝克爾斯菲市的貝克爾斯菲之聲已經成為鄉村音樂的主要流派。它的興起源自人們對1950年代過於技巧化的納什維爾之聲的對抗,由巴克·歐文斯、梅爾·哈格阿德等人發起,最近在德懷特·尤卡姆和加裏·艾倫的音樂中重獲新生。

丹斯喝了一口雪碧,隨意調換著電台。她曾想把這次旅程變成浪漫的約會,邀請喬恩·博林一起來。可惜他要為一家新成立的計算機公司做谘詢顧問,幾天都脫不開身。其實,丹斯更願意自己一個人出門。剛剛結束的這樁綁架案著實棘手,兩名被綁架者隻救出一個。兩天前她參加了被害人的葬禮。

她打開空調。這個時節的蒙特雷半島氣候宜人,不過晚上還有些涼意,所以她穿的還是離開時候的衣物,灰色長袖全棉襯衫配藍色牛仔褲。她覺得很熱,鏡片上不知什麼時候滴了幾滴汗。她摘下粉色鑲邊的眼鏡,夾在雙膝間用紙巾擦拭。溫度計顯示車外溫度35.5℃。

這就是九月,沒錯。

丹斯此行還有一個目的——看望她唯一的明星朋友,著名創作歌手凱莉·湯恩。凱莉一直支持丹斯的網站,支持她和瑪婷發掘的本土歌手。她邀請丹斯周五晚上來弗雷斯諾參加她的大型演唱會。凱莉比她小十來歲,九歲起便登台演唱,十七八歲的時候已經成長為專業歌手。她是創作型的天才歌手,清新可愛,不端架子,有著超越年齡的成熟,丹斯非常喜歡她。

她還是鄉村音樂界傳奇人物畢曉普·湯恩的女兒。

丹斯看過凱莉一兩次演出,也曾到弗雷斯諾探望過她,每次都看到虎背熊腰的畢曉普踱進房間,帶著不可一世的神情以及誓要戒毒戒酒的堅強意誌。他會細數業內的各位人物:與他熟悉交好的歌手(幾百個),他學習過的音樂家(屈指可數的幾位大家),他指導過的歌手(全是當今人氣超旺的巨星)以及和他大打出手的歌手(也有不少)。

他驕傲自負,言辭狂放,行為誇張,丹斯完全被他迷住了。

可惜他的最新專輯失敗了。他的嗓音已經大不如前,人也缺乏活力。而這兩樣東西,功能強大的數字按摩儀也無法彌補。過時的曲調無人問津,和多年前他成名時創作的才華橫溢的歌詞旋律毫無可比性。

他仍然有一批忠實的追隨者,仍然牢牢地掌握著女兒凱莉的事業。誰要是敢怠慢他的女兒,製作人也好,唱片公司也好,音樂廳也好,他絕不會輕饒了他們。

丹斯駛入弗雷斯諾地界。向西160公裏處的薩利納斯山穀是全國聞名的生菜之鄉,其實聖華金穀的生菜地更大,生菜的產量更多。弗雷斯諾正位於聖華金穀中心。這座人口50萬的城市與別處並無不同。黑社會、搶劫、謀殺、恐嚇,任何一處城市存在的犯罪行為,這裏都有,且其犯罪率還略高於全國平均水平。通貨膨脹反映了失業情況,據她猜測,這裏的失業率一直高居在18%。她看到遠處街角有幾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恐怕正是那18%中的幾個。他們穿著無袖T恤,肥大的短褲或牛仔褲,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說說笑笑,從破紙袋裏拿瓶裝水喝。

被太陽烤得熾熱的地麵上升騰起陣陣煙塵和熱浪。坐在門廊裏的狗看著她的車,眼光穿過車身,落在遠處什麼地方。偶爾還能看到孩子在後院裏開心地圍著自動噴灑器蹦蹦跳跳。在不斷遭受幹旱困擾的加利福尼亞,這種行為不能算違法,但也不太合適。

利用衛星導航,她很快就找到了位於41號高速公路上的山景酒店。也許是因為有霧,沒有山景可看。她眯起眼睛東邊瞧瞧,西邊望望,隻能看到幾個小山包,或許山的那邊就是壯觀的約塞密提國家公園。

一踏進車外的熱浪,丹斯便感到頭昏眼花。和孩子一起吃的早飯早已消化光了。

酒店客房還在打掃,不過沒關係,她半小時後——也就是一點鍾——要去見凱莉和其他幾個朋友。她把行李寄存在前台,回到尼桑車裏,車裏的溫度快趕上燒紅的鐵板了。

她在衛星導航中重新輸入地址,嚴格按指示前進。她一直很好奇,為何所有衛星導航程序的提示音都采用女性聲音。

等紅燈的時候,她拿出手機查看未接來電和信息。

空的。

很好,辦公室沒人找她,孩子的夏令營也沒事情。

奇怪的是沒有凱莉的消息,她應該今早來電話確定中午的會麵。還有一件事情讓丹斯對凱莉印象深刻:她很有名氣,卻非常低調謹慎。不論對生活還是對事業,她都非常負責。

再打一次電話給凱莉。

直接轉到了語音信箱。

凱瑟琳·丹斯忍俊不禁。

牛仔酒吧的老板的確幽默。酒吧采用實木裝修,燈光昏暗,冷得出奇,整間酒吧裏沒有一樣和牛仔有關的裝飾品,卻通過一張海報到位地詮釋了馬鞍上的生活。海報表現的是過去西部鉚釘女工射擊擺在柵欄上的瓶子的情景,姑娘們騎在口銜韁繩、套了鐵蹄、燙了烙印的駿馬上,英姿颯爽地端著六響槍。

在各類影片、放大的圖書封麵、午餐盒、玩具、圖片、照片等東西中表現出來的西部,總少不了秀發飛揚的大胸女孩,戴一頂碩大無比的帽子,係著可愛的領巾,穿著小皮裙和花邊襯衫……還有做工精良的小羊皮靴。凱瑟琳·丹斯超愛鞋子,自己就有兩雙工藝精湛的諾科納皮靴,但哪雙也比不上50年代電視劇裏羅伊·羅傑斯的搭檔戴爾·埃文斯穿的那雙靴子,跟這張海報裏的一樣。

她在吧台點了一杯冰茶,一口氣喝光後又點了一杯。她挑了一張圓桌坐下,桌子漆得很亮,有些小破損。她打量著四周的顧客。兩對老人,三個穿著連體工裝褲的維修工,也許是淩晨就開始幹活,顯得十分疲憊,一個瘦瘦的年輕男人,穿牛仔褲和格子襯衫,正在研究老式自動點唱機,還有幾個穿白襯衫、打深色領帶的生意人,都沒穿外套。

真想馬上見到凱莉,馬上開始采訪勞動者樂隊;真想馬上吃午飯,她已經饑腸轆轆。

並且開始焦慮。

已經1點20分了,她等的人在哪裏?

音樂從點唱機裏飄出,充滿了整間酒吧。丹斯不由得微笑了,那正是凱莉·湯恩的歌——在這裏播放真是應景,歌名是《我不是牛仔女郎》。

歌曲描寫了一位住在郊區的足球媽媽,生活在與牛仔截然不同的世界裏,卻發現其實她們有著同樣的牛仔精神。非常典型的凱莉式歌曲,輕鬆愉快,富有哲理。

就在這時,大門被推開,一束耀眼的陽光落在斑駁的亞麻油氈地板上,接著,幾個身影在地板上晃動,有人進來了。

丹斯站起身。“凱莉!”

年輕歌手被四個人簇擁著走進來,臉上帶著微笑,眼光卻謹慎地掃視著四周。丹斯立刻覺察到,她遇到麻煩了。何止是麻煩,凱莉·湯恩的心中還有恐懼。

發現這裏沒有任何異常,她鬆了一口氣,走上前緊緊地擁抱丹斯。“凱瑟琳,見到你真好!”

“我也早就想過來了。”

她穿著牛仔褲,奇怪的是,這麼熱的天氣,還穿著厚牛仔外套。漂亮的長發隨意披下,幾乎要垂到地麵。

丹斯接著說:“我給你打過兩次電話。”

“嗯……那個,表演場地出了點小問題。現在沒事兒了。嗨,各位,這是我的好朋友,凱瑟琳·丹斯。”

丹斯向鮑比·普雷斯科特問好。她幾年前就已經認識鮑比。他三十歲左右,褐色鬈發,長相英俊,臉上掛著靦腆的微笑。另一位是敦實內向的泰·斯洛克姆,他是樂隊的吉他技師和維修人員。凱莉的私人助理艾麗西婭·塞申斯不苟言笑、身材健碩,讓丹斯覺得她像是來自曼哈頓某個朋克搖滾俱樂部。

還有一個人。非裔美國人,男性,一米八的身高,一百多公斤的魁梧身材。

保鏢。

凱莉雇請私人保鏢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在現在這樣的場合下,這位保鏢仍然處於戒備狀態。這讓丹斯感到困惑。保鏢仔細觀察了酒吧裏的每一個人:點唱機前的年輕人,維修工,生意人,甚至兩對老夫婦和吧台服務員都仔細審視,不放過一點出錯的可能。

這是為什麼?

保鏢沒有發現威脅,這才將注意力轉到凱莉身上,但仍處於警戒狀態。幹他們這行的人永遠不會放鬆,所以才能夠圓滿完成任務。“目前一切正常。”

他就是達瑟·摩根。和丹斯握手的時候,他仔細端詳著她,似乎想起了什麼。丹斯是解讀人體行為語言的專家,她很清楚自己時常不自覺地帶給人們“警務人員”的感覺。

“和我們一起吃午飯吧。”凱莉對他說。

“不了,謝謝,小姐。我在外麵等著。”

“不,外麵太熱了。”

“守在那裏安全些。”

“那好吧,帶杯冰茶或者冰水。有事就進來。”

他沒有點飲料,隻掃了一眼牛仔女孩揮舞套索的蠟像,便緩步走出了昏暗的酒吧。

身材瘦削的酒吧服務員拿著菜單走過來,臉上洋溢著對凱莉·湯恩的崇拜之情。凱莉像長輩一般對他親切地笑了笑,其實兩人差不多年紀。

凱莉瞄了一眼點唱機,聽到裏麵傳出自己的歌聲,她有些不安。

丹斯問她:“有什麼問題嗎?”

“好吧,告訴你吧。”她告訴丹斯在籌備周五音樂會的時候,懸掛在舞台上方的照明燈突然從基座上脫落下來。

“上帝啊,你沒事兒吧?”

“是的,我沒事,躲過了,但把屁股摔疼了。”

坐在凱莉身邊的鮑比拉住了她的胳膊,關切地看著她。“真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他低聲說,“我是說,那是照明燈啊,裝好了就不應該會再動,固定在那裏了。”

大家都不說話了。泰·斯洛克姆提出一個問題。“鮑比,你檢查過照明燈,我看見的。兩次,所有的燈都查了。鮑比是這裏最優秀的巡回演出管理人,從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故。”

“假如燈砸到她,”艾麗西婭生氣地說,“小子,那就真是事故了。可能會砸死她。”

鮑比附和道:“燈有一千瓦。整個大廳都可能燒起來,如果燈泡碎掉的話。以防萬一,我拉掉了主電閘。晚上我再去仔細檢查一遍。下午我得先回貝克爾斯菲市拿新的功放和擴音係統。”

有關事故的討論到此告一段落,大家開始點餐。調查綁架案的那段日子裏,丹斯全力以赴,掉了四斤肉,現在她準備點上烤雞肉三明治和炸薯條,把瘦掉的都補回來。凱莉和泰點了沙拉。艾麗西婭和鮑比要了玉米餅,兩人不顧酷熱,還點了咖啡。大家開始談論丹斯的音樂網站,丹斯也講了一些自己在舊金山做歌手的失敗經曆。

“凱瑟琳的聲音很好聽。”凱莉說,她的肢體語言卻出賣了她,丹斯不禁微笑。

一個男人的聲音打斷了眾人的談話。“不好意思,打擾大家了。嗨,你好,凱莉。”

是一直站在點唱機前的年輕人。臉上帶著微笑,他逐一與丹斯及其他人打招呼,然後看著凱莉。

“你好。”凱莉霎時換了一副語氣,熱情卻有著明顯的防備。

“我不是故意偷聽,但我聽到你說遇上麻煩了,你沒事兒吧?”

“沒事,謝謝你。”

大家不再說話,就是告訴這位年輕人,謝謝你的關心,你可以走了。

凱莉說:“你是我的歌迷?”

“當然是。”

“哦,謝謝你的支持,也謝謝你的關心。周五你來聽演唱會嗎?”

“當然要去。我會去的,風雨無阻。你真的沒事嗎?”

大家再次沉默,氣氛有些尷尬。也許凱莉仍在回味他最後的問題。

“是的。”

鮑比說:“好了,朋友,你可以走了,我們還要吃飯。”

年輕人像是沒有聽見這話一樣,嗬嗬地笑了起來。“你不認識我了?”

“不好意思,”凱莉說。

艾麗西婭冷冷說道:“你不介意的話,湯恩小姐不喜歡被人打擾。”

“嗨,艾麗西婭,”年輕人對她說。

助理皺起了眉頭。她顯然不認識這個人,他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年輕人不再看她,又笑了起來,他的嗓門不大,但很尖利。“是我啊,凱莉!愛德文·夏普。你的影子。”

第三章

咣當當的刺耳聲回蕩在酒吧裏,是凱莉的冰茶杯從手裏摔到了地上。

杯子著地的角度很巧,砸在地上的聲音很像一聲槍響。丹斯的手不自覺地往平常放槍的地方摸去——格洛克槍現在正鎖在家裏床邊的保險箱裏呢。

凱莉瞪大眼睛,呼吸急促。“你是……你是……愛德文。”

她的反應已近乎恐慌,那年輕人隻是輕輕皺眉,柔聲安慰道:“嗨,凱莉,沒事的,不要擔心。”

“可是……”她的眼睛望向門口,達瑟·摩根就在外麵,如果丹斯沒有猜錯,摩根是有槍的。

丹斯迅速分析情況。不會是前男友,不然她早就認出來了,應該是瘋狂的歌迷。凱莉漂亮,有才華,又單身,屬於極易招惹跟蹤狂的歌手類型。

“你沒認出我,沒有關係。”愛德文·夏普無視她的驚慌,依然安慰她,“上次給你寄過照片之後,我瘦了很多。沒錯,掉了33公斤呢。”他拍拍自己的肚子。“我沒寫信告訴你,想給你一個驚喜。我看過《鄉村周報》還有《EW》,看到你和別的男人一起照的照片。我發現你喜歡偏瘦的體形,不喜歡胖子。我還花了25塊給自己做了發型。男人總是說要改變,可從不行動。你的歌是這樣唱的。我不會做明日先生,我是今日先生。”

凱莉已經說不出話來,緊張地拚命喘氣。

從特定的角度來看,愛德文長得還算不錯——濃密的頭發理成政客一樣中規中矩的發型,噴上發膠,一絲不亂,深陷的棕色眼睛,敏銳機警,皮膚白皙,略微有些蒼白。他的臉型較長,棱角分明,眉骨突出,眉毛濃重。他的確很瘦,但是很魁梧,比丹斯第一眼看到的印象還要高大,至少有1米88,即使是瘦了身也有90公斤。他的胳膊很長,手掌寬大,呈現出不同尋常、令人反感的粉紅色。

鮑比·普雷斯科特立刻跳了起來,擋在年輕人麵前。鮑比也很魁梧,很強壯,但他不夠高。愛德文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好啊,”愛德文熱情地說,“鮑比。巡回演出管理人。更正一下,巡回演出管理負責人。”

他的眼睛再次望向凱莉,充滿愛意地凝視著她。“如果你能賞光和我喝杯茶,我將不勝榮幸。就在那邊的角落,我有幾樣東西給你看。”

“你怎麼——”

“知道你在這兒?嘿,人人都知道這裏是你最喜歡的地方啊。看博客就知道了。你在這裏創作了《我不是牛仔女郎》。”他朝著點唱機點點頭,機器正播放著這首歌——丹斯注意到,已經第二遍了。

郊區和城市是我居住的地方,

我,我不是牛仔女郎,除非你認為:

直視人們雙眼,坦誠直言。

不固執,不欺騙,不仇視。

對待家人、國家、朋友,

聽從爸爸媽媽的每句話。

我想我不是牛仔女郎,那要看你怎麼想。

“很喜歡那首歌,”他呼出一口氣,“就是很喜歡。你知道的,我告訴過你不下一百遍了。”

“我……”凱莉仿佛迷途的小鹿,站在路中央不知所措。

鮑比把手放到愛德文肩膀上。這個動作既沒有特別的敵意,也沒有特別的好意。丹斯擔心兩人會打起來,於是拿出她唯一的武器——手機,準備在必要時撥打911。愛德文隻是後退一步,甩掉了鮑比的手。“來吧,我們去喝杯冰茶吧。你認為這家的茶是城裏最好的,我知道的。我請客,我是今日先生,記得嗎?呀,你的頭發可真美,十年零四個月。”

丹斯不知道這句話有什麼含義,但是聽了此話的凱莉越發驚恐,雙唇不停地顫抖。

“凱莉不想去。”艾麗西婭語氣強硬。她看上去和鮑比·普雷斯科特一樣強壯,隻是眼神更為淩厲。

“你很喜歡在樂隊工作吧,艾麗西婭?”他的語氣輕鬆地像是在雞尾酒會上閑聊,“你已經加入這個團隊,嗯,五六個月了,對吧?你也相當有才華。我在YouTube上看過你的視頻。你絕對能做歌手,哇哦。”

艾麗西婭不悅地直起身體。“老實說,你怎麼知道我的?”

“聽著,朋友,”鮑比低聲警告他,“你該走了。”

這時,泰·斯洛克姆慢慢推開椅子,起身向門口走去。愛德文的眼光跟隨著他,臉上依然掛著笑容,那笑容從他走過來那刻起就一直掛在他的臉上。他的神情起了一些變化,也許他真心期待凱莉接受他的邀請,她的拒絕令他焦慮,泰去門口召喚保鏢的行為也讓他惱火。“凱莉,答應我吧。我不是故意來這裏煩你的,可是你從來不回複我的郵件。我隻想見你一麵,我有很多話要說。”

“我真的不能。”

鮑比再一次想抓住愛德文的胳膊,丹斯沒來得及阻止他。愛德文依舊退後一步,避開了。他不想引起任何衝突,更不要說是肢體衝突了。

大門突然打開,炫目的陽光直射進來,把整張桌子照得亮晃晃的,然後光線又倏然消失。健碩的達瑟·摩根快步走進來,盯著愛德文的臉,丹斯看到他嘴邊的肌肉全部繃緊,他在懊惱自己沒認出這個瘦了的跟蹤狂。

“你就是愛德文·夏普?”

“沒錯,摩根先生。”

在如今這個時代,找到一個人的信息並不難,尤其是凱莉·湯恩這樣的公眾人物,但是,他居然連保鏢姓甚名誰都知道。

“我請你立刻離開湯恩小姐,她不想看到你,你威脅到她的安全了。”

“好吧……我沒有這個意思,摩根先生,我絲毫沒有威脅她的意思。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傷害或威脅別人。我來這裏僅僅是想安慰我的朋友,她遇到了麻煩,受了傷。順便看看她是否想喝杯茶,我也很樂意請你喝一杯。”

“現在就離開吧。”摩根冷冷地說。

愛德文平靜地繼續說:“當然了,你是私人保鏢,你可以逮捕我,前提是你看見我正在實施犯罪。但我沒有實施犯罪。如果你是警察,那又另當別論,可惜你是——”

是時候了,丹斯心想,她已預料到這種情況。她站起身,亮出了加州調查局的證件。

“啊。”愛德文盯著證件看了很長時間,似乎想記住上麵的信息。“感覺你就是警察。”

“能看看你的身份證嗎?”

“當然可以。”他拿出駕照。該照由華盛頓州簽發,姓名為愛德文·斯坦頓·夏普,登記住址在西雅圖。照片上的人非常胖,頭發長而細。

“你在弗雷斯諾期間住在哪裏?”丹斯問。

“伍德沃德公園旁邊,新開發的小區裏的房子,挺不錯的。”他微微一笑,“當然了,弗雷斯諾很熱。”

“你搬到這裏了?”艾麗西婭難以置信地輕聲驚呼。

凱莉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挺直了脊背。

“沒有啊,是租的,暫時租的。我到這裏是為了聽演唱會,這次肯定會是今年最出色的一場。我簡直迫不及待。”

為了聽一場演唱會租一套房子?

“說謊,你是想跟蹤凱莉。”鮑比打斷他的話,“律師已經警告過你。”

律師?丹斯心想。

愛德文一一看著坐在桌邊的人們,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你們這些人,你們的所作所為,都是在為難凱莉。”他看著凱莉,“我很難過,我知道你一直在抗爭。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向門口走去,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再見了,丹斯探員。願上帝保佑你為本州人民做出的貢獻。”

第四章

丹斯一開口說“說吧”,所有人就爭先恐後地說起來。

丹斯不得不時時打斷七嘴八舌、交織在一起的陳述,才弄清楚事情的大概。凱莉給歌迷的回複電郵和信件都有自動加載的落款XO,代表擁抱和親吻。去年冬天,一個歌迷當了真。凱莉的歌曲引起他內心的共鳴,唱出了他的心聲,導致他認為自己和凱莉是靈魂伴侶。他開始不停地聯係凱莉,給她發郵件,在臉譜網和推特上發帖,親筆寫信,還給她送禮物。

凱莉和助理聽從了律師的建議,不再回複他,並退還了禮物,但愛德文·夏普依然我行我素,固執地認為他與凱莉之間的聯係威脅到她的父親及那些操縱她生活的人,所以這些人要把他倆分開。

律師警告了他幾十次。代表凱莉父女的律師事務所警告他,如果繼續這種行為,將會報警並且起訴他。

他置之不理。

“讓人從心底裏發寒,”凱莉的聲音變了調。吧台服務員過來清理碎玻璃杯的時候又給她換了一杯新茶,她啜了一口。“他要我的一綹頭發,一截指甲,還要一張印著唇印的紙。他有我很多張照片,在後台,在停車場,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拍的。”

丹斯說:“這種類型的罪犯就是這樣。你不知道跟蹤狂藏身何處,也許在千裏之外,也許就在你窗前。”

凱莉繼續說:“還有郵件!幾百封信,幾百封電郵。我換了郵箱地址,不出幾個小時他就知道了。”

“你覺得他和掉下來的燈有關嗎?”丹斯問。

凱莉說起早上在會展中心看到“可疑的”影子,可能是光線的陰影,也可能不是。但沒有確實地看到什麼人。

艾麗西婭·塞申斯肯定地說:“我也看到了,沒錯。”她寬闊的肩膀聳了聳,露出一點被衣服遮住的文身。“但是,不能肯定,沒看見臉,也沒看見人。”

她們倆說看到影子的時候,樂隊還沒有到達,其餘的工作人員都在外麵。鮑比隻看到照明燈掉下來。

丹斯問:“當地警方知道這個人嗎?”

凱莉回答:“哦,是的,他們知道。他們知道他要來聽周五的演唱會——就算律師警告他要申請法庭禁止令也沒有用。不過,警察認為他的行為沒有達到申請禁止令的標準。如果他出現,治安官會派人盯著他,並且讓他知道,警方在注意他。”

“我馬上給治安官辦公室打電話,”艾麗西婭說,“告訴他們那個人來了,還有他住的地方。”她忽然笑了起來,驚訝地說:“他竟然就這樣告訴我們了。”

凱莉環顧四周,難過地說:“這裏本來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全被他毀了。現在我一點兒食欲也沒有了,我想走了。對不起。”

她招手讓服務員結賬。

“等一會兒。”鮑比走到前門,拉開了一條縫,對摩根說了幾句,然後回到桌邊。“他走了。達瑟看著他上車並且開走了。”

“我們還是從後門走吧。”艾麗西婭提議。泰讓摩根把車開到後麵,丹斯陪同大家一起穿過堆滿啤酒的儲藏間,再穿過黑乎乎的廁所,來到後門的停車場。這裏雜草叢生,放著很多積滿灰塵的汽車,到處都是瀝青的碎屑。

凱莉向右邊瞟了一眼,驚叫起來。丹斯順著她的眼睛看去。

六米之外的地方,停著一輛車,一輛暗紅色、大車身的老式車。坐在駕駛座上的正是愛德文·夏普。車窗開著,他喊道:“嗨,凱莉!看看我的車!不過不是凱迪拉克,隻是別克。喜歡嗎?”他似乎並不想聽答案,接著說:“別擔心,我不會超過你的!”

《紅色凱迪拉克》是凱莉很受歡迎的一首歌曲。講述了一位姑娘鍾愛自己那輛老掉牙的舊車,把不喜歡這車的男人統統甩掉了。

鮑比·普雷斯科特衝上去吼道:“滾開,狗雜種!別指望跟著我們就能找到凱莉的住處。你敢跟上來,我就報警。”

愛德文點點頭,笑了笑,開走了。

陽光很刺眼,丹斯和愛德文接觸的時間又太短,因此無法對他的行為語言作出準確的判斷,然而他臉上分明露出困惑的表情,仿佛鮑比說了件很可笑的事情。凱莉住在哪裏他當然知道。他怎麼就不能知道呢?

第五章

毋庸置疑,加利福尼亞向來是拉美音樂流行的源頭。這裏有薩爾瓦多音樂、洪都拉斯音樂、尼加拉瓜音樂,但多數音樂仍來自墨西哥:傳統的馬裏阿契音樂、班達音樂、朗雀拉民謠、諾特諾音樂以及鬆內斯音樂。這裏還有大量的流行音樂和搖滾樂,甚至《國境之南》裏自成一派的斯卡音樂和嘻哈樂。

這些音樂風格從中央穀地南北兩地的西語電台傳達到千家萬戶,各行各業,占據了半數的電台波段——剩下的一半電台有些推廣盎格魯音樂,有些播放談話節目,有些則是用不明所以的神學教義忽悠聽眾捐款的宗教電台。

時間已接近晚上九點,丹斯正在弗雷斯諾郊區一間悶熱難當的車庫裏聆聽著原汁原味的墨西哥音樂。此處是喬斯·比利亞洛沃斯的車庫,通常也是樂隊的排練場所,兩輛豐田車都被請出車庫。今晚,這裏就是錄音棚。勞動者樂隊六名成員正對著丹斯的數碼錄音機唱出最後一個音符。他們的年齡從25歲到60歲不等,幾年來一直合作演唱傳統墨西哥民間歌曲以及他們自創的歌曲。

錄音進行得非常順利,除了開始時樂隊成員顯得有些過於拘謹——原因大概是陪同丹斯來的那個人:凱莉·湯恩。她把長發編成麻花辮,高高盤起在頭頂,穿著泛白的牛仔褲,白色T恤配牛仔背心。

幾位歌手激動極了,有兩位立刻飛奔回家,叫來妻兒向凱莉要簽名照片。一位媽媽含著眼淚說:“知道嗎,你的歌《離家》……我們非常愛聽,謝謝你寫出這麼好的歌,上帝保佑你。”

這首民謠描寫了一位年邁的母親收拾行囊,準備離開自己和丈夫一起將孩子撫養長大的家,讓人不禁以為她失去了丈夫,或者房子被銀行收回。

一切從頭,從頭開始,

努力適應新的生活,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

歲月匆匆,我心謹記:

人生痛苦,莫過離家。

歌曲直到最後才點明,主人公是被遣返的非法移民,盡管她其實在美國生活了大半輩子。她被孤零零地扔在墨西哥公交車站時唱出了歌曲的結尾:“啊,美麗的亞美利加。”這首歌飽受爭議,激怒了那些主張嚴格移民政策的人,卻在拉美民眾中廣為傳唱,成了他們的代表歌曲,同時也受到主張寬鬆移民政策人士的喜愛。

收拾樂器的時候,丹斯向他們詳細說明歌曲如何上傳到她的網站。她不能做出任何承諾,但是他們的歌曲很好聽,應該能夠有不錯的下載量。隨著國內拉美音樂潮的升溫,以及更多專做拉美音樂的獨立唱片公司的出現,他們特有的風格很可能會受到某位製作人或者廣告公司的青睞。

奇怪的是,幾位歌手對出名完全不感興趣。唱歌能賺錢當然很好,有那些下載收益就足夠了。比利亞洛沃斯說:“是啊,我們不想要巡回演出那樣的生活,不想四處奔波。我們有工作,有家庭,還有孩子。傑澤西家有一對雙胞胎,現在得回去換尿布了。”丹斯瞧了瞧那個帥氣的小夥子。他咧嘴一笑,忙著收拾自己那把用舊了的吉布森蜂鳥吉他。

他們向丹斯和凱莉道別。丹斯和凱莉上了凱莉那輛墨綠色的雪佛蘭越野車。丹斯的尼桑停在了山景酒店,是坐凱莉的車過來的。達瑟點點頭,朝山景酒店開去。前排座位上放著六七本小開本的精裝書,書名隻用燙金字印在書脊上。古典名著,丹斯猜測。在執行任務時他是沒辦法看書的。也許是夜晚臨睡前的消遣吧,能夠讓他暫時遠離現實的罪惡。

凱莉凝望著窗外昏黃燈光掩映下的景致,說:“我很羨慕他們。”

“為什麼?”

“你的網站上有很多這樣的歌手,他們隻在晚上和周末唱給家人和朋友聽。不為錢。有時候真希望自己不要唱得那麼好。哈,有點不謙虛啦。你懂我意思的。我的確從來不想當什麼明星。我想有一個家——”她回頭望向比利亞洛沃斯家的方向——“生幾個孩子,為他們歌唱,為朋友們歌唱……這樣的生活離我越來越遠了。”

她不再說話,丹斯覺得她可能在想:如果不出名,就不會遇上愛德文·夏普。

丹斯能看清凱莉的表情,她抿著嘴,眼裏似乎有淚水。凱莉忽然轉回頭,似乎已經把悲傷的想法拋到一邊,狡黠地一笑。“好吧,跟我說說,你的事。”

“男人?”

“對啊!”凱莉說,“你說過的,是叫喬恩嗎?”

“完美的男人,”丹斯說,“非常聰明。以前在矽穀工作,現在在大學裏教書,兼做顧問。關鍵是韋斯和麥琪都喜歡他。”她解釋道,韋斯一直不喜歡媽媽和男人約會,一個都不喜歡,除了博林。

“我曾經約會過一個人,後來發現他是個殺手。”

“天哪!”

“哦,我們沒有危險。他和我追蹤同一個罪犯。我要將那罪犯繩之以法,他則是要取他的性命。”

“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凱莉的聲音有些異樣,“發生這樣的事情。”

也許她又想到了愛德文·夏普。

“不過孩子們非常喜歡喬恩,他們相處得非常好。”

“然後呢?”凱莉問。

“什麼然後?”

“你到底說不說啊?”

我才是行為語言分析專家啊。丹斯考慮了一會兒,還是不想說得太多。“噢,沒什麼了……以後會如何,誰知道呢?我才單身幾年而已,不著急。”

“當然,”凱莉說,其實她不怎麼相信這站不住腳的解釋。

丹斯心中暗想:是啊,我很喜歡喬恩·博林。不,我愛上了他。在兩人獨處的幾個夜晚,愛這個字眼不止一次地躍入她的腦海。她也感受到他的愛意。

他長相英俊,善良隨和,很有幽默感。

她又想到了邁克爾。

邁克爾·奧尼爾是蒙特雷縣治安官辦公室的警探,和丹斯是多年的搭檔。如果說這世上有誰能和丹斯心有靈犀,那一定是奧尼爾。他們在工作上配合得天衣無縫,鍾愛同樣的食物和葡萄酒,吵起架來翻天覆地,卻絲毫無損兩人的友誼。丹斯一直覺得他們兩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隻有那麼一個小問題:他有老婆。

後來他老婆安妮扔下他和孩子一走了之——偏偏在她和喬恩·博林開始約會之後。安妮現在住在舊金山,奧尼爾還沒有和她離婚。他說起過正在準備離婚協議,但沒有明確的計劃和時間安排。

要和凱莉·湯恩說清楚這件事情,恐怕得另找一個晚上了。

十分鍾後,他們到達山景酒店,達瑟·摩根把越野車停在大門前。丹斯向兩位道晚安。

就在這時,凱莉的手機響了,她低頭看屏幕,皺起眉頭,按下接聽鍵。“喂?……喂?”她停了一會兒,厲聲問道:“你是什麼人?”

丹斯的手剛扶到門把上,她停下,轉身看著凱莉。

凱莉掛斷電話,依舊盯著手機屏幕。“奇怪。”

“怎麼了?”

“有人放了一段《你的影子》。”

凱莉最新專輯的同名主打歌,非常流行。

“一句話都沒有說,不知道是什麼人,隻放了歌曲的第一段。”

丹斯下載過這首歌,她記得歌詞:

你走上舞台,為人們歌唱。

你讓人們笑容綻放。

這會有什麼錯?

但你發現這事業需要代價,

人人都想占有你的靈魂。

“問題是放的是演唱會的錄音。”

“你沒有錄過現場版。”丹斯說。她想起凱莉喜歡錄音棚的感覺。

凱莉依然盯著手機屏幕。“沒錯,是偷錄的。但是音質很好。會是誰呢,為什麼這麼做?”

“你認得電話號碼嗎?”

“不知道。不是本地號碼。你覺得會是愛德文嗎?”她的聲音緊張起來。她抬起頭,從後視鏡裏看到達瑟·摩根鎮定的黑眼睛。“不對,我的手機號碼隻有家裏人和朋友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她苦笑起來,“大概和弄到我的郵箱地址一樣。”

“會不會是樂隊的人?”丹斯問,“和你開個玩笑?”

“我不知道。從來沒人做過這樣的事情。”

“把號碼告訴我,我來查查這個愛德文。他姓什麼?”

“夏普。能查到嗎,凱瑟琳?”

“當然能。”

丹斯記下電話號碼,下了車,再次與兩人道別。

“我們現在回家吧,達瑟。”

車子開動了,凱莉在車內環顧空曠的停車場,似乎愛德文就潛伏在某處。

丹斯走進酒店,忽然發現自己哼唱起《你的影子》來,那一句歌詞不停回響在她的腦海。

這會有什麼錯……這會有什麼錯……這會有什麼錯……?

第六章

丹斯在山景酒店的小酒吧喝了一杯黑比諾葡萄酒,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她臨走前掛在門把上的“請勿打擾”的牌子還在那裏,她沒有拿下牌子。趁著孩子都不在,今天睡個好覺吧。

她洗過澡,披上浴衣,啜了幾口葡萄酒,躺倒在床上,按下手機快捷鍵“3”。

電話鈴才響了半聲,就已經聽見T.J.斯坎倫爽朗的聲音。“你好啊,頭兒。”周圍的聲音非常嘈雜,鈴聲,叫喊聲,還有汽笛風琴的聲音,其實丹斯也不懂汽笛風琴是什麼。

“你在商場嗎?”

“在嘉年華,約會呢。我們在排隊等著坐過山車,下次陪你一起來玩啊。”他把手機拿開,聲音變小了。“是我老板……是的,我們上去之前,你最好把思樂冰吃完……不行,照我說的做,必須的。你知道‘倒轉’意味著什麼嗎?”

加州調查局蒙特雷分部的探員都非常保守,T.J.算是最靈活的一個了。他做事很有拚勁,不管是執行緊急艱巨的大任務,去做臥底,還是去跟進細枝末節的線索,比如1960年代的歌星鮑勃·迪倫、紮染工藝、熔岩燈等等。

是的,不可思議。慢著,你這是在分析誰呀?你是到弗雷斯諾度假來的,應該坐在揮汗如雨的車庫裏給一幫快活樂觀、很有可能是非法勞工的人錄製大多數人都聽不懂的歌曲。

“T.J.,幫我查個人。”

她把愛德文·夏普的情況以及打電話放歌給凱莉的號碼告訴T.J.。

T.J.問:“夏普這個人,要查什麼?”

“一般信息,主要是生活上的吧,跟蹤,訴訟,限製令。查本州和華盛頓州,再加上俄勒岡。”

“好的。鬆樹,黑比諾,奶酪。哦,那是威斯康星州。”

“祝你們開心。”

“我們很開心。我剛給薩迪贏了一頭熊貓……是的,聽話,把思樂冰扔了,離心力可不是鬧著玩的……再見,頭兒。”

丹斯掛斷電話,撥通喬恩的號碼,電話轉去了語音信箱。她啜了一口葡萄酒,決定睡覺。她起身走到窗前,拉上窗簾。然後去刷牙,脫掉浴衣,換上短褲和寬鬆的粉色舊T恤。除了特殊場合,凱瑟琳·丹斯從來不穿睡衣。

她伸手準備關燈。

突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瞬間令她全身僵硬。

窗戶。

下午離開房間之前,她關上了紗窗,拉起了窗簾。

剛才她又拉了一遍窗簾。

但是她回來之後並沒有動過窗簾。一定是有人來過她的房間,並且拉開了窗簾。

是誰竟然無視“請勿打擾”的牌子?

不會是清潔員——房間沒有打掃過,床褥還是下午她躺在床上給孩子打電話時弄皺的樣子。

東西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墨綠色的行李箱仍在原處。衣服隨意地掛在衣櫥裏的防盜衣架上。五雙鞋子也在梳妝台旁邊。筆記本電腦包沒有被打開的痕跡,電腦有密碼保護,別人不可能看到她的文件或郵件。

她關上燈,走到窗邊,向外望去。11點30分,高速公路對麵的公園裏空無一人——不,不對,那裏有人。她看不清具體的人形,但是她看到香煙的一點橙紅色火光在嘴唇上下緩緩移動。

她想起下午愛德文·夏普仔細打量過她的臉,極其認真地看過她證件上的信息。她了解跟蹤狂,關於他們癡迷的對象以及對他們的行為有威脅的人,他們是獲取信息的高手。愛德文已經表現出高超的信息獲取技巧,對凱莉身邊的人了如指掌。

或許僅僅是巧合,或許是工人進來維護電路或水管,忽略了“請勿打擾”的牌子。她打電話到前台查問情況,夜班接待員剛剛接班,不清楚白天是否有人進去過。

丹斯檢查了所有窗戶的安全扣,把門上的保險鏈也拴上,然後透過窗簾的縫隙再一次審視公園的方向。月亮高懸在夜空,遠處依然晦暗不清。

隨著主人深深的吸氣,香煙橙紅色的火光變得閃亮,隨即掉落在地麵,被鞋子碾滅。

這就是唯一的動作。因為她關了燈,可能休息了,所以他才離開嗎?

丹斯沒有立刻上床,她等待了一會兒。

躺在床上,她閉上眼睛,再次回顧整件事情。她知道,今晚可能無眠。

第七章

他的腦海裏一直回蕩著傑克森·布朗的《幕後英雄》。這是1970年代發行的專輯《一無所獲》中的一首歌,表達了對巡回演出管理人的敬意。

某種程度上算是敬意吧。人們的心目中總有歌手至上的想法。事實也是如此吧。

除此之外,再沒有人為鮑比·普雷斯科特從事的職業譜寫過歌曲,所以他常常哼唱這支歌。

時間已近午夜,他把樂隊專用的尼桑貴士商務車停在會展中心附近,下了車,舒展了一下長途跋涉之後的身體。他去貝克爾斯菲市取回了定製的專業功放。凱莉希望樂手像過去的電視台和廣播電台一樣使用電子管功放。晶體管功放和電子管功放哪一個能傳輸出更悅耳的聲音,他們有過激烈的爭辯。支持電子管的認為過去的技術在超載運轉時會產生不和諧的“削波音”,電子功放則完全不會產生這種現象。毫無疑問,這是畢曉普·湯恩一直堅持的理念。“老頭兒”(巡回演出工作人員都這麼叫他)演出的時候,台上必然堆滿馬歇爾JCM2000TSL602s型電吉他音箱、芬德豪華混響II型音箱、特雷納YCV20·WRs型吉他音箱,還有VOXAC30s型音箱。

鮑比曾經做過吉他手(在必要的時候,音樂圈裏的演出管理、樂器技師或者私人助理都是能上台的)。他本人認為電子管能夠輸出更為豐富的音樂,但僅對藍調音樂有效。

他打開會展中心通往舞台的大門,推著龐大的儀器走進去。他還帶來一盒燈座和安全電纜。

想想今天早上條形照明燈掉下來的情形。

上帝啊……

巡演管理是有風險的職業。他父親60年代到70年代間在倫敦做錄音師。那時候,老羅伯特合作過的專業歌手(比如甲殼蟲樂隊和滾石樂隊)大多作風嚴謹,瘋瘋癲癲、有自毀傾向的歌手很少見,他們動不動就被毒品、酒精、車禍、惡毒攻擊毀了。不過,就算剔除所有的不良習慣,表演的過程也充滿危險因素。電是頭號殺手。就他所知,有三位藝人在台上觸電身亡,兩名歌手和一名吉他手被閃電擊中。有一名演出管理人從高台上掉下來,摔斷了脖子。死於交通事故的有六七個,通常是由於他們累得睡著了。還有好幾個人因為齒輪拖車刹車失靈,被脫纜的演出車砸死了。

可是,舞台照明燈會脫落?他從事演出管理職業這麼多年,從未發生過類似的離奇事件。

差點兒砸中了凱莉!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今晚,出口處的燈光在空曠的大廳裏製造出許多陰影。它們不像凱莉上午描述的那般詭異,鮑比心中反倒生出一絲莫名的快樂。凱莉和他在很多事情上都很合拍,隻有一個例外。對凱莉而言,音樂是事業,是職業,是必須完成的任務。她隻在乎音樂廳的音響效果。但鮑比是浪漫主義者,音樂廳對他而言是特殊而神聖的地方。他堅信大廳裏永遠留存著所有在此演唱過的歌手的聲音。弗雷斯諾這間難看的、水泥砌成的大廳有著非同尋常的曆史。土生土長的鮑比在這裏欣賞過眾多藝人的演唱會,鮑勃·迪倫、保羅·西蒙、U2樂隊、文斯·基爾、聯合車站樂隊、阿洛·格思裏、理查德·湯普森、羅珊娜·卡什、斯汀、加斯·布魯克斯、詹姆斯·泰勒、沙妮婭,真是說也說不完。他堅信這些藝人的歌聲、吉他的和弦、鼓聲和琴聲,改變了這間大廳的每一分每一寸。

他走到早上照明燈掉落的地方,發現燈有被移動的痕跡。上午他把沉重的黑色燈座放下來之後,曾要求誰也不許碰它。現在燈座被挪到舞台的一角,樂池的上方,距離今早掉落的地方足有九米遠。

等他知道是誰幹的,非好好教訓一下不可。現在他要好好研究今早的事件到底是怎麼發生的。鮑比蹲下來仔細檢查燈座,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是那個渾蛋愛德文·夏普幹的嗎?

有可能。

鮑比沒有聽到背後的腳步聲,他隻感到一雙手在他背上狠狠推了一把,他驚叫一聲,向前衝去,摔下了六米高的舞台,落在樂池的水泥地麵上,下巴和胳膊斷了。

哦,上帝啊,上帝啊……

他趴在地上,盯著自己摔斷的胳膊,骨頭從皮膚裏直刺出來,血流如注。

鮑比痛苦地呻吟著,他叫了起來,救命啊!

是誰?誰幹的?

愛德文?他在咖啡館聽到我對凱莉說晚上會到這裏來。

“救命啊!”

無人應答。

鮑比想把口袋裏的手機拿出來。太痛了,他幾乎暈厥。好吧,再試一次!你會因失血過多而死的!

這時,在他自己的喘息聲之外,他又聽到頭頂上傳來輕微的刮擦聲。他扭頭向上看。

他大驚失色,放在舞台一角的照明燈,正緩緩地移向舞台的邊緣,就在他的正上方。

“啊!誰在那兒?啊!”

鮑比用沒有受傷的胳膊拖著身體拚命在地上爬,雙腿卻不聽使喚。

兩公分、四公分……

快爬,往旁邊滾!

太遲了。

照明燈砸在他的背上,速度足有160碼。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裏傳來啪的一聲響,所有的痛楚都消失了。

我的背……我的背……

眼前一片模糊。

鮑比醒了過來。過了多久?他不知道。他隻看到整座大廳籠罩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他背上照明燈的開關被打開了。

一千瓦的電能,從巨型燈泡裏直瀉而出。

他看到牆上跳躍的陰影,那是火焰的影子。開始他不知道哪裏著火了——周圍似乎沒有熱源,然後他就聞到了燒焦頭發和皮膚的臭味。

他明白了。

星期一

第八章

凱瑟琳·丹斯被手機嘟嘟的鈴聲吵醒,她的第一反應是:孩子的電話。

第二可能是爸爸媽媽。

第三可能是邁克爾·奧尼爾,也許是為了工作,和他最近在辦的黑幫案件、恐怖分子案件有關。

她摸到手機,沒有拿穩,手機掉了,她再去摸,心裏琢磨著是誰在她度假的時候竟然天不亮就打電話。

會是喬恩·博林嗎……他不會有事兒吧?

她拿好手機,因為沒戴眼鏡,看不清號碼。她按下綠色接聽鍵。“喂?”

“醒醒,頭兒。”

“什麼?”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什麼,家裏有人出事了?”一句話包含了千言萬語。丹斯依然記得,並且時時想起,比爾出事後州巡警打來的電話——簡短的慰問,不帶絲毫感情,隻是讓她明白她和比爾共同憧憬的未來,她以為可以永遠繼續下去的生活,不複存在了。

“不是這裏,是你那裏。”

她是不是幻聽了?她眨眨眼睛。現在幾點了?淩晨5點?4點?

T.J.斯坎倫說:“不知你是否需要我幫忙。”

她掙紮著坐起來,理了理在身上縮成一團的T恤。昨晚睡得不安穩。“你從頭說起。”

“啊?你沒聽說?”

“沒有,我沒聽說。”

對不起,對不起什麼……

“OK,網上通報了在弗雷斯諾發生的一起命案,時間在昨晚到今晨之間。”

她有點清醒,卻更糊塗了。

“繼續。”

“死者是凱莉·湯恩樂隊的成員。”

天哪!“誰?”她拂開散落在臉上的棕紅色頭發。凱瑟琳·丹斯遇事不慌,越是大事,她越冷靜。這既是她的天性,也是長期訓練的結果,更因為她是一位母親。作為一位人體行為語言專家,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弱點,會盡量避開的。

“叫羅伯特·普雷斯科特。”

她想了想:鮑比嗎?對,是他的姓,普雷斯科特。太不幸了……昨天見麵的時候,她注意到鮑比和凱莉不僅僅是同事關係,還是親密的朋友。

“詳細情況?”

“目前沒有。”

丹斯又想起愛德文虛偽的笑容,斜睨的眼睛,冷靜的行為。這些行為的背後一定隱藏著深深的怨恨。

TJ.說:“傳過來的通報隻有一頁紙。情況說明而已,沒有要求協查。”

加州調查局一貫協助加州當地警方調查重大案件,但也有例外情況。如果探員不接到協查請求,則不會參與調查。加州調查局沒有足夠的人手,加利福尼亞又是一個大州,罪案時有發生。

年輕的探員繼續說:“案發地點是會展中心。”

周五演唱會的舉辦地。

“還有嗎?”

“案件由弗雷斯諾一馬德拉聯合治安辦公室處理。治安官安尼塔·岡薩雷斯,總探長P.K.馬迪根,他們都是從業多年的老警察,一直在當地任職。其他情況就不清楚了。”

“我現在過去看看。那個跟蹤狂夏普,你查到什麼了嗎?”

“沒有通緝,沒有法庭禁令,在加州沒有不良記錄。還在等華盛頓和俄勒岡那邊的消息。你給我的電話號碼,打給凱莉的那個吧?用的是從伯靈格姆一家藥店買的預付費手機,現金付款。”

舊金山南部,那裏有機場。

“沒有購買手機時的錄像,也沒有交易記錄,營業員不記得那人的長相。三天前的事情。沒有更多細節了。”

“繼續查。把夏普的全部資料發給我。所有能找到的信息。”

“遵命,頭兒。”

通話至此結束。

現在究竟幾點了?房間裏是黑的,卻有光線從窗簾透進來。

戴上眼鏡。啊,八點半了,已經算是上午了。

她走進浴室,簡單衝了個熱水澡。20分鍾之後,她已經穿好黑色牛仔褲,黑色T恤,深藍色真絲西裝外套,顯得穩重幹練。這麼熱的天氣,這身打扮可有點吃不消,不過為了工作,隻能如此。她很早就知道,女性警務人員在著裝上一定要比男性警務人員更職業化。很可悲,但這就是事實。她把粉框眼鏡換成黑框眼鏡。

她帶上手提電腦,以防有人趁她不在時闖進房間,也許這樣的事昨天的確發生過。

然後她走出房門,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在L形門把手上。

不知道這牌子是否真有作用。

一走出酒店,火辣辣的陽光立刻讓她的額頭、臉上、身上冒出層層汗水。丹斯在蔻馳包裏摸索著車鑰匙,又不自覺地拍了拍後腰,那是她平常放手槍的地方。

今天肯定是沒有武器了。

第九章

現場真的隻有一名死者嗎?

丹斯把車開進會展中心停車場,正對著舞台大門。她發現這裏的救護人員和警員比預想的要多。24個人,表情輕鬆,步履緩慢,有的在打手機,有的在用對講機,儀器設備比較陳舊,五顏六色的——像是信號燈,又像是小孩的玩具。

四輛消防車,兩輛救護車,八輛巡邏車,還有幾輛沒有標誌的車。

她再次懷疑T.J.的信息是否有誤。死者不止一個?

她向一輛道奇車靠過去,這輛車沒有標誌,但一眼便可認出是警用車輛。她停下來,下了車。車裏穿製服的女警掃了丹斯一眼,一張工作牌別在緊繃的胸前,上麵刻著C.史丹寧。她的頭發也綁得很緊,束成馬尾,用藍色發圈紮起來。

“什麼事?”

丹斯亮出加州調查局證件,女警似乎不知該如何應對。“你……州調查局也介入了?”

丹斯很想告訴她自己是來度假的,她認識死者。但執法有時需要直覺——不管對誰,同事也好,疑犯也好。她答道:“目前沒有,我碰巧在附近。”

史丹寧相信了她的話,或許忘記了上司給她的指示,說:“OK。”

丹斯繼續走向會展中心的水泥主建築。熱辣的陽光直刺在她臉上。她避進建築物的陰影裏,但是沒什麼效果,通向大門口的這條路兩邊聳立著高牆,中間的空氣渾濁悶熱,令人窒息。

她走進大門,還沒來得及體會到空調的清涼,就被大廳裏的惡臭熏倒了。

凱瑟琳·丹斯做了多年的探員,曾見識過無數的犯罪現場。到加州調查局之後,她很少作為第一接警人,不需要做鑒證工作;在她到達現場之前,多數現場已經過處理,場麵不再慘烈,鮮血凝固,屍體蓋上白布,殘肢已經找到並編了號。

因此,燒焦皮肉的臭味出乎她的意料,好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似的,她胃裏一陣痙攣。

丹斯沒有停下腳步,她穩住心神,漸漸止住了作嘔的感覺。她一麵走進寬闊的大廳,一麵估計,這裏足夠容納三千人。頂燈全部亮著,把大廳裏所有破損和年久失修的地方照得一清二楚,似乎演出剛剛散場,主辦方迫不及待地要把觀眾引入門廳購物處,讓他們購買CD和紀念品。

舞台上和大廳中央站著十幾個人,穿著各色製服,有的是警察,有的是消防員,有的是急救員。

她爬上舞台,靠近聚在舞台上的一小群人。他們正往下方的樂池察看,那裏仍有微弱的帶著臭氣的煙霧冒出來。她屏住呼吸,慢慢走過去。

發生了什麼?她心想。她想起昨天上午照明燈掉落的事件。

從這些人的站姿和眼神中,丹斯立刻判斷出穿棕黃色製服的兩名警察是其他人的領導。一位是50歲左右的女性,留著長發,板著麵孔。她有拉美裔的特征,身材敦實,站立的姿勢似乎在傳達她對這身製服的厭惡——褲子太緊,上衣太貼身,把腰間一圈圈贅肉勒得更加明顯。

和她講話的男人是高加索白人,雖然皮膚被曬成了古銅色。他的體形也屬於敦實型,不過肉都集中在肚子上,瘦瘦的大腿和屁股上麵是腆出的肚腩。圓圓的大臉盤上布滿皺紋。他的姿勢前傾,肩膀聳起,灰色的眼睛眯著,神色鎮定,表明他非常自負,不易相處。他有一頭濃密的黑發。腰間佩了一把柯爾特手槍。其他人的都是格洛克半自動手槍,那才是加州警員的標準佩槍。

啊,她猜的沒錯,此人就是PK.馬迪根,警探的頭兒。

探長和治安官放慢語速,轉身看著這位穿著牛仔褲和西裝外套、大步過來的苗條女人。

馬迪根不客氣地問道:“你是……?”這口氣表明這不是簡單的問句,他根本不想知道她的名字。他黑著臉望向她的身後,似乎想看看是誰讓這個女人來插手他的工作。

丹斯注意到女長官的姓名是岡薩雷斯,此地的治安官,於是走上前問好並出示自己的證件,治安官和探長兩個人輪流仔細查驗。

“我是治安官岡薩雷斯,這位是總探長馬迪根。”介紹時隻說姓不加名,意在突顯身份和權力。丹斯立刻覺察出他們的用意,她可不是來和他們較勁的。

“我從分部得知這起案件,碰巧就在附近處理別的事情。”

這樣的說辭,既可以被理解為官方行動,又可以是非官方行動。就讓治安官大人和總探長大人去猜吧。

丹斯又加了一句:“我和凱莉·湯恩是朋友。聽說死者是她的樂隊成員,我就過來看看。”

“哦,謝謝你,凱瑟琳,”馬迪根說。

隻叫名不叫姓,意在貶低對方。

對這一輕微的無禮行為,岡薩雷斯的眼中閃過一絲尷尬,馬迪根則麵無表情,這讓丹斯對總探長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在弗馬聯合治安辦公室有著絕對權威。

探長繼續說:“目前我們不需要加州調查局的協助。你說呢,治安官?”

“我同意,”岡薩雷斯直視丹斯的眼睛。這一眼極有深意。馬迪根的態度取決於性別和地位,而這個女人的眼神清楚地表明,她絕不理會比她年輕漂亮的女人。不論職業地位,我們首先是脆弱善妒的女人。

馬迪根繼續說:“你剛才說你是另有公幹?我每天上午都查看跨部門行動,沒看到調查局在這裏有行動。當然,他們——你們——的行動不必都告知我們。”

他在套她的話。“私人事務。”丹斯轉入正題,“死者是鮑比·普雷斯科特,巡演管理負責人?”

“你說得對。”

“還有別人受傷嗎?”

馬迪根不打算回答她的問題,借故轉身和另一位警察竊竊私語起來,把不請自來的人留給女長官去應付。

岡薩雷斯回道:“就鮑比一個人。”

“怎麼發生的?”

馬迪根又加入了談話:“我們的調查剛開始,目前還不確定。”很明顯,他不喜歡丹斯的出現,不過因為她來自上一級調查部門,麵子上還得表現出禮貌。丹斯就像圍著美味野餐打轉的野狗,他想踢,又怕被狗咬。

“死因?”

岡薩雷斯考慮片刻,說:“昨晚他在舞台上失足摔倒了,一隻照明燈砸到他身上。燈亮著,他被燒著了。死因是失血過多及燒傷。”

天哪,多麼恐怖。

“火肯定燒了一段時間,報警器沒有響嗎?”

“煙霧報警器在下麵,樂池那裏,沒有響。我們還不知道原因。”

她一下子想到了愛德文·夏普。他看鮑比·普雷斯科特的時候,臉上掛著虛偽的假笑,但眼神裏分明有想把他捏成碎片的衝動。

“你們應該知道——”

“夏普先生,那個跟蹤狂,是嗎?”馬迪根問。

“是的。”

“有一個工作人員,泰·斯洛克姆,告訴了我昨天牛仔酒吧發生的事情。”

丹斯詳細描述了當天的情形。“鮑比和他發生了幾次言語衝突。愛德文可能聽到鮑比說他昨天晚上會回到這裏檢查設備。時間會比較晚,因為他還要回貝克爾斯菲市拿東西。”

馬迪根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們早就盯著愛德文了,他在城北的伍德沃德公園附近租了房子,一個月。”

丹斯想起來,愛德文絲毫不隱瞞他的住處。她對租期仍有疑問。她注意到馬迪根和她都僅用名來稱呼這個人。通常這種情況針對的是有潛在精神問題的疑犯。丹斯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不要低估了夏普的能力。

總探長接了一個電話,回來後對著丹斯很快地擠出一個笑容。和愛德文一樣虛偽,丹斯心想。“謝謝你過來。如果有需要,我們會給州調查局打電話。”

丹斯抬頭望了望舞台,樂池上方的空氣依然渾濁。

岡薩雷斯也說:“再見。”

雖然兩人都說了再見,丹斯一點都沒有要走的意思。“燈怎麼會砸到他身上?”

治安官答道:“可能是他摔倒的時候被拉下去的,電線嘛。”

“是條狀照明燈嗎?”丹斯問。

馬迪根含含糊糊地說:“不知道是什麼燈,你自己去看吧。”最後這句話帶有挑釁意味。

丹斯真的去了。查看燒焦的屍體可真不是件好差事。沒錯,是一隻四頭條狀照明燈。

“可能就是昨天上午掉下來的那隻燈。”

“泰提過這事。”馬迪根說,“我們會調查的。”他已經越來越不耐煩了。“就這樣吧。”他不再理她。

“燈怎麼會掉下來?”

“是側麵的螺絲鬆了吧?”他指著架子說。

丹斯說:“我想知道鮑比為什麼會跌下舞台。不像是沒注意,舞台邊緣有非常顯眼的黃色警示帶。”

馬迪根扭頭,語氣輕蔑地說:“問題多著呢。”

這時,大廳後麵傳來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不……不,不!”最後一個字幾乎就是尖叫。即便周圍的空氣如此悶熱難當,這尖叫聲仍聽得丹斯全身發冷。

凱莉·湯恩從過道衝到舞台,衝到朋友慘死的地方。

第十章

丹斯和凱莉見過五六次麵,年輕的明星總是優雅得體。

丹斯從沒有見過現在這樣蓬頭垢麵的她。沒化妝,披散著長發,雙眼因流淚而紅腫,不是因為失眠(丹斯知道如何區別兩者)。她沒有戴隱形眼鏡,戴著一副黑色細框眼鏡。她泣不成聲。

PK.馬迪根探長立刻像換了個人似的。對著丹斯的虛假笑容變成了對凱莉深切、真誠的同情。他走下舞台樓梯,攔住凱莉,不讓她接近舞台。“凱莉,不,不行,你不該來這裏。不需要你到這裏來。”

“是鮑比?”

“恐怕是的。”

“他們告訴我……我多希望是他們弄錯了。”

岡薩雷斯治安官也走下舞台,摟住凱莉的肩膀。丹斯不禁想,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能享受這樣的待遇嗎?或者隻有明星才有資格?她馬上意識到,這種憤世嫉俗的想法不太妥當。凱莉的確是這裏的大明星,但此時此刻,她隻是一個痛失好友的年輕姑娘。

“很遺憾,凱莉,”岡薩雷斯說,“很遺憾。”

“是他幹的!愛德文。肯定是的!去抓他。他的車就停在我家外麵。現在就去啊!”

“他什麼?”馬迪根問。

“他把車停在馬路對麵自然保護區的停車場裏,他就坐在那輛該死的紅車裏麵。”

馬迪根皺起眉頭,打電話派一名警員去查看情況。

“抓他!”

“我們先看看情況,凱莉。不能說抓就抓。”

“可是燈掉下來了,就是他幹的。”

“我們正在調查,”馬迪根說。

丹斯看到達瑟·摩根雙手抱在胸前,正在舞台後麵四處巡視。

“那是什麼人?”馬迪根看到摩根,不高興地問。

“是我的保鏢,”凱莉抽泣著說。

“哦。”

丹斯又回到舞台上,從邊緣向下看。從地麵湧上來的焦味更加濃烈,丹斯強忍住惡心,仔細勘查現場。照明燈大約1.8米長,仍在鮑比·普雷斯科特燒焦的屍體上。丹斯了解屍體傳達的信息——生與死。她開始驗看骨骼。手指骨彎曲,可能是被燒著後正常收縮成拳頭姿勢,也可能是因為他想用手拖著摔斷的身體從舞台邊上爬開。頭的方向與樓梯相反——如果是為了求救,不應該是這個方向。

“他先摔下來,幾分鍾之後燈才砸中他,”丹斯對身邊的警員說。她特意壓低了聲音,不讓凱莉聽見。

“那是什麼意思,女士?”警員大約35歲,體格健壯,黑色的胡須異常濃密,一邊問一邊走過來。他也和馬迪根一樣曬黑了皮膚,不過他天生就是深色皮膚。他的工作牌上寫著,D.哈魯圖恩警探。

她朝舞台下方的樂池點點頭。穿著連體工作服的現場勘查人員移開照明燈,開始處理屍體。她說:“他的腿彎曲的方向,還有他的手。你看,他是先摔下舞台,然後燈才砸中他。”

警員默默審視著現場,然後說:“燈掛在上麵晃動,然後砸下來。他知道燈要掉,因為他拉著電線。”

但是,電線的接口在舞台上麵的插座裏,不在樂池裏。丹斯和警員同時注意到這一點。鮑比不可能把電線拉下來。她問:“為什麼燈會插在牆那裏?這樣的照明燈應該固定在舞台上方的裝置裏,電源也在那裏。為什麼燈一直插在電源上?這也需要調查。”

“交給我吧。”

他立即行動,走下樓梯,安慰了凱莉幾句,然後把馬迪根拉到一邊,向他耳語一番。探長不停地點頭,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好吧,”他大聲說,“舞台也列為犯罪現場,還有昨天燈掉下來的架子。無關人員全部離開。讓查爾斯的人過來勘查。媽的,現場幾乎全被我們破壞了。”

丹斯心想,哈魯圖恩是不是把這次發現說成自己的功勞呢,也許是的。她不在乎。他們能找到全部有用的證據,才是最重要的。

岡薩雷斯在專心地接電話,手攏在iPhone手機上,以防被人聽見。丹斯找到凱莉。她一個人神色淒楚地站著,驚恐地四處張望,然後突然開始說話,語速很快,手不停地揮舞。這讓丹斯回憶起聽聞丈夫噩耗之後自己的失態。她丈夫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不是因公殉職,而是因他人沒有謹慎駕駛在1號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而死的。

丹斯緊緊地抱住凱莉,問她需要什麼,是否需要打電話,是否需要帶她回家。凱莉謝過她,表示不需要,她自己會打電話。“哦,凱瑟琳,你能相信嗎?我……我不信啊。鮑比。”她的眼神飄向樂池。丹斯以為她要看屍體,正準備攔在她麵前,凱莉卻轉身對馬迪根和岡薩雷斯說起昨天的事情,好像有人在這裏偷窺她。不是好像,是肯定。

“在哪裏?”

凱莉伸手一指。“在那邊的走道。艾麗西婭,我的私人助理,也看到了。但我們沒有看清楚是誰。”

丹斯說:“告訴他們昨晚的電話。”

不請自來者提供的這條線索至少引起了馬迪根的注意。

凱莉戰戰兢兢地對丹斯說:“上帝啊,你覺得和那有關?”

“什麼事?”岡薩雷斯問。

凱莉說起昨晚在車上接到一個電話。有人在電話裏播放她最新專輯的同名歌曲《你的影子》。凱莉補充道:“錄音質量非常好,接近原音音質。假如閉上眼睛,幾乎分辨不出原音還是數碼錄音。專業人員才有這樣的錄音設備。”

“或者是變態歌迷,”丹斯提出自己的想法,然後向大家說起T.J.查到的手機信息。聽說另一個轄區的警員已經開始調查他的案子,馬迪根很不滿意,但他還是記下了所有細節。

就在這時,有人從外麵進來了,是C.史丹寧警官。

“克麗絲泰爾,”馬迪根冷冷地叫住她。

隻叫名字……

她說:“頭兒,記者來了,他們要求召開新聞發布會——”

“警官,是你負責看守現場,不許任何人進入的嗎?”

他沒有看丹斯,他不需要。史丹寧替他做了。

她沒有直接說對不起。“地方太大,看熱鬧的人又多,你懂的,當地人,好奇嘛。我一直在勸他們回去。”

“希望如此。就讓記者先等著吧。”這一次,他瞟了一眼站在大廳後麵的彪悍保鏢。

治安官問:“凱莉,你在電話裏聽到了什麼?”

“一段歌詞。”

“打電話的人有沒有說話?知不知道是男是女?”

“沒有,隻有歌聲。”

岡薩雷斯治安官又接了一個電話,簡短的通話之後,掛斷了。“戴維斯議員在這裏。我得去見他,商談保安細節……凱莉,遇到這樣的事情,我也很難過。”她這話倒是發自肺腑,雙手還緊緊地扶在姑娘的肩上。“需要我做的事情,你盡管說。”

接著又看了總探長一眼,似乎在說:必須全力以赴。這案子影響很大,凱莉是我們自己人。絕不能讓她出事,絕不能。

治安官向丹斯道別,帶著另外兩名警員一起走了。

丹斯對馬迪根說:“警探,我的專長是審訊及詢問。如果有嫌疑對象或目擊證人需要我來詢問,盡管給我打電話。”她遞了一張名片給他。

“我自己會做的。”馬迪根答道,“就這樣,凱瑟琳。”他把名片往口袋裏一塞,就像對待一張用過的紙巾。

“噢,等等,那次講座,”哈魯圖恩皺著眉頭說,“在薩利納斯。肢體語言對吧?人體動作學。是你主講的。”

“人體動作學,沒錯。”

他轉向馬迪根。“去年我和阿爾貝托一起去的,很有幫助。您非常風趣啊。”

“講座。”馬迪根重複著這個詞,“有意思。好啊,是個好消息。我突然想到,凱莉,昨天你看到這裏有人?”

“隻看到影子,”姑娘回答。

他笑了。“總歸是東西的影子,要麼是人的影子。凱瑟琳,你能不能詢問昨天在這裏的工作人員呢?還有會展中心的工作人員,聽聽他們的說法。”

“警探,我可以做。不過那屬於一般調查取證階段,我肯定凱莉的工作人員和會展中心的人一定會配合。通常在證人或疑犯有說謊傾向或者對重要事實記憶模糊,才會由我主導詢問。”

“我當然希望能有機會讓你實踐你的講座技巧,凱瑟琳。如果暫時沒有的話,你要是能調查一下其他人的情況,會很有用的。當然了,這不是命令。”

講座技巧……

總探長將了她一軍。野狗繞著美食打轉,想弄一塊鮮美的好肉吃吃,結果人家扔過來一根硬骨頭。

“我很樂意,”丹斯答道。她拿出iPhone手機,一個一個記下凱莉全體工作人員的姓名,以及昨天上班的會展中心工作人員的姓名。

法醫到了,朝探長走過來,兩人密談了幾句。

丹斯對凱莉說:“我先走了。”年輕姑娘雙眼迷茫,依然沉浸在悲傷中。丹斯轉身走向過道。突然,一個念頭闖進腦海。

上帝啊。

她轉身回去。“凱莉,昨天晚上電話隻放了歌曲的一段,是不是?”

“第一段,還有副歌部分。”

“這一段描述的是音樂廳,”丹斯說。

“嗯,是的吧。講的是作為公眾人物,但是提到了一個地點。”

“我們現在不知道誰是凶手,”丹斯說,“如果是跟蹤狂,比如愛德文,我想他還會再下手。”

“哦,凱瑟琳。”凱莉低聲驚呼,“再下手?他還會再傷害別人?”

跟蹤狂很少會殺人,但根據她多年擔任記者、陪審團成員以及警察的經驗,丹斯非常清楚,精神失常的人和走投無路的殺人犯一樣會實施暴力犯罪。“跟蹤狂的基本特征是重複的強迫行為。我認為我們有必要假設他會再打電話,會再殺人。我要監聽凱莉的電話。我們還要再看看歌曲的其他段落,找出他的下一個對象以及下手的地點。”

馬迪根問:“疑犯的動機是什麼?對他有什麼好處?”

丹斯回答:“我不知道。有些跟蹤狂就是精神病。”

“聽起來讓人摸不著頭腦,”馬迪根說。他有些惱怒,大概是因為丹斯的話嚇壞了凱莉。

“我認為這很重要。”

“那是你的想法。”總探長接了一個電話,聽了幾句之後對凱莉說,“巡邏車打回來的。他們巡到你家門口,沒有看到他的車,也沒有看到他。”

“他在哪兒?他去哪裏了?”凱莉慌了。

“他們不知道。”

馬迪根看了看手表。他讓哈魯圖恩去外麵給記者講講情況。“除了鮑比的姓名,其他細節一概不提。正在調查中,是一次意外。你知道該怎麼說。任何人不得進來。”顯然,馬迪根認為史丹寧警官沒有很好地執行他的指令。

他把丹斯也趕走了。他冷冷地、不耐煩地說:“凱瑟琳,假如你現在就開始調查工作,我將不勝感激。”

丹斯再一次擁抱凱莉,然後和哈魯圖恩一起走向出口。

“哈魯圖恩警探,感謝你向探長彙報了照明燈的事情。”

“你說的有道理。叫我丹尼斯吧。”

“叫我凱瑟琳。”

“我聽到了。”好冷的回答。

走到神色警覺的達瑟·摩根身邊,兩人都向他點頭致意。他隻是瞟了他倆一眼,就繼續專心致誌地看著凱莉。

幾分鍾之後,他們推開了大廳的前門。總算呼吸到了新鮮空氣,盡管仍然悶熱灼人,丹斯也不在乎了。哈魯圖恩方方正正的臉繃得緊緊的,雙肩也起了變化,眼睛盯著門外成堆的記者和新聞采訪車。丹斯理解他,他寧願去黑暗的小巷追蹤疑犯,也不願意麵對這樣的場景。做公開演講,對大多數人而言,都是難題。

丹斯放慢腳步,用手機寫了一封郵件,然後立即發出。“警探?”

高大的警官停下腳步。他顯得有些疑惑,不過可以稍稍推遲些去麵對媒體,他反而很樂意。

她說:“我剛剛下載了歌詞,凱莉的歌,昨天她在電話裏聽到的那首。”

他不明白她的話。“我轉發了一份到刑事調查部,收件人是你。”

“我?”

“真心希望你能看看第二段歌詞。最好所有的歌詞都看,但先看第二段。如果歌詞讓你聯想到什麼地點,可能被疑犯當作作案地點的,打電話給我。就像第一段裏提到的音樂廳的舞台。也許很難聯想到具體的地點,如果可以縮小範圍,那麼下次他再打電話來,我們就有準備了。”

他有些猶豫。“我會向馬迪根探長彙報此事。”

丹斯一字一頓地說:“好的,當然。”

哈魯圖恩不再看她,而是盯著門口的記者。“我們總探長的鑒證設施是穀地周邊地區最先進的,比貝克爾斯菲市還要好。歸案率和定罪率在本州前十位。”

“看得出來,總探長很有魄力,”她說。

他依然注視著焦灼地等待大新聞的記者。“我知道,你去調查目擊證人,他會感謝你的。”

丹斯再次強調:“請你一定要看看歌詞。”

大個子警探沒有答話,咽了一下口水,拖著腳步走向如饑似渴的記者。

第十一章

鮑比·普雷斯科特的房車比普通房車寬一倍,非常惹眼。巴肯尼亞公司出品的科爾款,凱瑟琳·丹斯心想。大約十五米長,八米寬,褐色車身,白色裝飾。

房車就是移動的房屋,但眼前的房車底部堆滿煤渣磚,表明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車。周圍的黃土地麵已經幹裂,草坪早就消失不見,隻有繡球花和黃楊木長得茂盛。

人不多。除了警察之外,就是一群騎著腳踏車或者踩著滑板的小孩,還有幾個老頭老太在看熱鬧。成年人要麼不感興趣,要麼不想惹是非。這裏可不是普通的生活區。房車隻有鮑比一個人住。根據TJ,的調查,鮑比·普雷斯科特沒有結婚,一直單身。

現在是下午一點整,太陽停在天空的角度正是九月該有的角度,可依然散發出七月流火的威力。

兩輛弗馬聯合治安辦公室的巡邏車停在前麵,丹斯繞過它們,把尼桑探索者開進停車場,然後下了車。總探長馬迪根和丹尼斯·哈魯圖恩站在一起,向孩子問話。好吧,剛才正在問話,現在都盯著她看。

大胡子警官麵無表情地點點頭。

他的上司說:“啊,凱瑟琳。”臉上連裝出來的假笑都沒有,隻有一層薄薄的怒氣——衝她來的,也可能是氣自己沒能耐一腳把州調查局的探員踢走,還得裝出一副客氣的樣子。她有種感覺,馬迪根對她的出現感到驚訝——大概原本以為她看不上小城警察,已經離開了。

沒那麼容易。

丹尼斯·哈魯圖恩表情嚴肅地看著她。真不知道他有沒有下載《你的影子》,聽聽裏麵的歌詞。可能沒有。他用一隻指甲蓋捋了捋胡子,接著問話去了。她想起在會展中心他就是這副不慌不忙的樣子。他也非常警覺,時常查看四周,似乎愛德文就躲在附近,還拿著槍。

她倒並不這樣認為。有偷窺癖的疑犯,比如跟蹤狂,總會讓人神經緊張。這些人享受偷窺的樂趣。

P.K.馬迪根繼續說:“你沒來得及詢問目擊證人。”

“不,我問了。恐怕沒什麼有用的信息。我問過艾麗西婭,凱莉的私人助理,泰·斯洛克姆以及所有的工作人員。達瑟·摩根——”

“誰?”

“她的保鏢。”

“噢……昨天看到的大塊頭?”

“是的。會展中心有一個保安,另外還有兩名工作人員,年紀大的是電工,另一個是木匠,負責維修樂器。根據工會的規定,他們當時都應該在場。我已經詢問過他們。保安說三扇門都是打開的。這並不反常。沒有演出的時候,總會有人找他開前門,開邊門,開後門,他很煩,所以通常把門都打開。沒有人看見架子那裏有陌生人,別的地方也沒有。”

“三個小時問完了所有的目擊者?”

確切地說,是八分鍾。其餘的時間一直在研究鮑比的生活習慣:在附近的國家公園打獵(目前沒有線索),和朋友逛吉他行和廣播電台(同上,無線索),在塔樓區的同一家餐廳吃飯,灌下無數杯咖啡(也無線索)。

最後找到他的住處。

所以,她過來了。

她什麼也沒說,隻是問道:“你們的犯罪現場勘查小組在會展中心有收獲嗎?”

對方沉默片刻。“收集了不少痕跡,目前沒有結論。”

又一輛弗馬聯合治安辦公室的警車開進來——是克麗絲泰爾·史丹寧。她把車停在丹斯的尼桑車後麵,走了過來,不安地四下張望。

這種類型的犯罪就是這樣。你不知道跟蹤狂藏身何處。也許在千裏之外,也許就在你窗前。

史丹寧想向上司彙報情況,但丹斯在場,她不好開口,除非得到允許。汗流浹背的馬迪根忍不住了,他不耐煩地問:“查過電話了?”

“伯靈格姆的便利店,現金。店裏沒有錄像,所以他才選這家店。”

這些情況丹斯全部告訴過他。

史丹寧又說:“頭兒,你說得對,他一共買了四部電話。”

丹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T.J.也沒查到。

馬迪根歎氣:“這家夥會再下手。”

她心想,這反證了她的“遠見”。

丹斯想起來《你的影子》有四段歌詞。四個對象?或許不止這首歌,凱莉寫過很多歌。

“我記下了號碼和序列號。”

追蹤一部手機需要號碼以及手機的電子序列號。

“我們應該把那幾部手機都廢掉。”馬迪根說,“他就必須在這裏買一部,更容易追蹤。”

丹斯心想,目前還不能確定愛德文就是疑犯,但她沒有說話。

“肯定的。”史丹寧警探一隻耳朵上釘著三隻耳釘,另一隻耳垂上掛著一隻搖來晃去的銀環,鼻子上還有一個小洞,估計下班之後那裏也會掛上鼻環。

丹斯說:“如果是我,就不這麼做,因為我們不確定他的下一個目標。但我會追蹤手機。隻要他用,我們就能定位。”

馬迪根沉默片刻,然後瞟了克麗絲泰爾·史丹寧一眼。“去辦吧。”

“我找誰——?”

“打電話給通訊部的雷德曼,他會辦的。”

馬路對麵有動靜,是一輛停在稀疏草坪上的普通房車。一個胖女人站在水泥台階上抽煙。她肩膀曬脫了皮,臉上有很多雀斑,穿一件白色緊身背心裙,裙邊沾著紫一塊紅一塊的汙跡。她目光警惕地看著馬路對麵的人。

馬迪根讓史丹寧協助哈魯圖恩繼續調查,他自己走到路肩,等兩輛皮卡開走之後,他穿過馬路,朝胖女人那裏走去。丹斯跟了上去。

探長回頭瞥了她一眼,她依然緊跟著。

女人遲疑著走過來迎接他們,雙方在信箱旁相遇。她的嗓音粗嘎。“我聽到新聞了。我是說鮑比的事。真不敢相信。”她又快速重複了一遍,“新聞上播的,我聽新聞說的。”發音有點拖遝。

無辜者通常表現得比罪犯還慌亂。

“你好,女士,我是馬迪根警探,這位是丹斯女士。”

她沒有糾正他。

“您的姓名?”

“塔比·納伊史密斯·塔巴莎。鮑比從來不惹麻煩,不吸毒,不喝酒,就是喜歡音樂。隻有一次因為聚會被投訴過,有點吵。真不敢相信他死了。是怎麼回事?新聞上沒有說。”

“女士,我們不能確定死因,現在還不能。”

“是黑幫嗎?”

“我說過了,還不能確定。”

“他是很好的人,真的。他帶托尼,我的大兒子,看過他收藏的那些名貴吉他。他說有一把吉他是米克·賈格爾以前彈過的。鮑比的老爸和賈格爾,還有甲殼蟲樂隊都一起工作過。都是他自己說的,我們也不知道,你們知道嗎?托尼可興奮了。”

“最近這裏有沒有來過陌生人?”

“沒有,警官。”

“他和別人有過衝突嗎,吵過架嗎,買賣毒品嗎?”

“沒有哦。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都沒看到陌生人,沒看到。”

“你確定?”

“是的,警官。”她掐滅手上的香煙,又點了一根。丹斯發現門口的地上有很多煙蒂,她至少有不在家裏抽煙的好習慣——為了不影響孩子。她繼續說:“從我家看不清他家。”她指了指自己房車正麵的窗戶,窗外的樹枝遮擋了視線。“我一直催著老托尼剪掉那些樹枝,他就是不動。”

她衝著丹斯一笑。

男人嘛……

“你丈夫會不會看見什麼?”

“他不在家。他是卡車司機。出門三天了,不對,是四天。”

“那好吧,女士,謝謝你。”

“應該的,警官。會有葬禮什麼的嗎?”

“不好說,再見,祝您愉快。”馬迪根大步走回鮑比的房車,丹斯沒有走。胖女人走回房車去看孩子,她跟了上去。

“不好意思。”

“嗯哼?”

“我能再問幾個問題嗎?”

“對不起,我得回去照看孩子。”

“幾個孩子呀?”

“什麼?”

“孩子呀?”

“噢,四個。”

“我有兩個孩子。”

塔巴莎笑了。“我聽過一種說法,收益遞減。我不太明白它的意思,不過我想兩個孩子就是收益最好的時候,是吧?生十個也可以,但可能一個不如一個。”

也許胖女人說“收益遞減”有別的含義,丹斯還是讚同地笑了。“兩個孩子對我來說正好。”

“不過你有工作的。”

話雖簡單,意味深長。塔巴莎接著說:“該說的剛才我都說了。”她打量著丹斯苗條的體形,漂亮的牛仔褲,還有酒紅色邊框的墨鏡。

她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有工作。

“我讓謝裏爾和安妮特照看小的。”女人一邊說一邊快步往回走,肥胖的身軀毫不影響她的速度。她狠狠吸了一口香煙,然後停下來,小心地把煙頭踩滅。加利福尼亞樹木茂密,這裏的煙民相當謹慎。

“就一兩個問題。”

“孩子要是哭起來……”

“我幫忙哄你兒子。”

“是女兒。”

“叫什麼名字?”

“凱特琳。”

“真好聽,我女兒叫麥琪。”

這時,兩人來到房車的紗門前。塔巴莎透過灰蒙蒙的紗門向裏看,丹斯隻能看到一些玩具:塑料三輪車,城堡,娃娃家,海盜寶藏箱。裏麵很暗,不過很清涼。電視機開著,播放著千年不結束的肥皂劇。

塔巴莎揚起眉毛。

“再跟我說說鮑比。”

丹斯繼續詢問塔巴莎是基於一條非常重要的人體動作學分析原則:主動原則。當一個人回答完問題之後又主動給出另一個問題的答案,而這個問題是他自己設想的問題,那麼此人通常有撒謊或回避的嫌疑。

她剛才說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都沒有看見陌生人。

為什麼她一定要提今天早上?她不需要這麼說,除非她有所隱瞞。

丹斯摘下墨鏡。

“我真的要去照看孩子。”

“塔巴莎,今天早上你在鮑比的房車裏看見了什麼?”

“什麼也沒看見,”她立即回答。

有效地解讀證人和疑犯的行為語言需要與對方進行長期的交流——幾天,最好是幾個星期。開始時絕口不提案件,隻提問與生活相關的問題,所有的問題都存在正確答案,目的在於建立被調查者的行為底線,即說真話時的行為舉止,然後再提問與案件相關的問題,將被調查者回答這些問題時的表現與行為底線作比對,如有偏移,則表示有撒謊的可能。

不過,即便沒有可資參考的行為底線,像凱瑟琳·丹斯這樣經驗豐富的探員也可以通過一些基本原則判斷對方是否說謊。塔巴莎的語調比之前說話時略有提高,這是緊張的表現。

她朝鮑比的房車瞥了一眼,馬迪根和他手下的警員站在車前,狠狠盯著丹斯。她假裝沒看見,繼續平靜地發問:“再多給我們一些信息,這樣對大家都好。”

對大家都好……

也包括你。

至少她沒有哭。通常在這個階段,在丹斯挑明疑犯或證人說謊之後,很多女性,還有相當多的男性,會開始哭。她得再花上一個小時讓他們相信說謊並非意味著他們人格低下,隻是因為害怕,或者擔心家人的安危,或者出於其他理由。塔巴莎沒有任何反應,隻是若有所思地皺緊兩道濃眉,似乎在考慮說實話會不會給孩子帶來危險。

丹斯判斷她就要說實話了。

“我們一定會確保你們的安全,這是件大案子。”

女人壓低了聲音,這是女人之間的談話,這是成年人之間的談話。“你當然這麼說,說得輕鬆。”

“我保證。”

這是母親之間的談話。

足足十秒鍾過去了。“今天上午是有人在房車裏。”

“能描述一下嗎?”

“我沒看到臉。角度原因,你知道,從窗戶那裏隻能看見人,胸口到肩膀。就像,呃,剪影。衣服也沒看見。就這些,我發誓。”

這三個字通常意味著謊言,但也有可能是真話,丹斯選擇了後者。“哪一扇窗戶?”

“前麵那一扇,看見了嗎?”她用手指了指。窗戶是水平的,60公分高,90公分寬。

“你出來抽煙的時候看到有人?”

“我一直打算戒煙,我能戒掉的。擔心體重嘛。戒煙的時候都會突然發胖。我一直在試。真的不想再長肉了。老托尼總在說我胖。他自己一點也不胖,他可是百威先生的體型。”

“什麼時間?”

“11點,11點半。”

“你看見車子了嗎?那人什麼時候離開的?”

“沒看見。”

丹斯猛然驚覺馬迪根不再惡狠狠地盯著她,他已經轉身,就快走到鮑比的房車門口。

“謝謝你,塔巴莎。去看孩子吧。”

“我要作證嗎?”

丹斯大步流星地走回房車,她回頭喊道:“我們會保護你的,我保證!警探!不能進去!”

第十二章

P.K.馬迪根的手幾乎要碰到門把手。

他斜睨著丹斯,陰沉沉的臉上布滿怒氣。

不過,他立刻明白丹斯不讓他進門是有道理的。

或者,從他的手伸向佩槍的動作判斷,他大概認為車內有危險。

他和丹尼斯·哈魯圖恩同時退後。

丹斯加速穿過馬路,回到房車前。

“裏麵有人嗎?”總探長厲聲喝問。

丹斯努力平息喘氣。“恐怕沒人,我不知道,但是今天早上,疑犯,也可能是其他人,來過這裏,11點,或者11點半。你們不想破壞現場吧。”

“到這裏麵?”

“我們應該假定此人就是凶手。”

“她能肯定?的確是11點半?”他朝塔巴莎的房車努努嘴。

“應該是的。電視機開著,估計一直開著。丈夫經常不在家,她就靠看電視打發時間。她根據自己看的電視節目判斷時間。”

“她看見了什麼人?能認出來嗎?”

“沒有。我相信她的話。她沒有看到臉,也沒有看到車。”

一聲沉重的歎息。他小聲對哈魯圖恩說:“叫現場勘查小組過來,房車周圍攔上警戒線,攔得越多越好。”

負責的警員立刻撥打了電話。

馬迪根和丹斯退到一邊,站在破破爛爛的人行道上。

“不管是愛德文還是其他什麼人,他到這裏來幹什麼?為什麼殺人之後來?”

“我不知道。”

“可能是朋友,可能是工作人員。”

“也許是朋友。我和工作人員都談過。他們可以說來過這裏,或者表現出說謊的跡象,但兩者都沒有。”

他無言地盯著大門看了許久,等著進去,兩隻腳不停地動來動去。他突然問她:“喜歡釣魚嗎?”

“不喜歡。”

“呣。”他端詳著腳下幹枯的黃草。“你不會釣魚,還是不喜歡釣魚?”

“都不是。不過我有一位朋友,恨不得天天住到蒙特雷灣的船上去。”

邁克爾·奧尼爾經常去波濤翻滾的海邊。有時帶上丹斯的兒子韋斯和他自己的孩子一起,有時候還會帶上丹斯的父親,退休的海洋生物學家。

“蒙特雷灣。晦,大馬哈魚。”馬迪根張望著四周。“我喜歡釣魚。”

“釣上來了再放掉嗎?”

“不是。我比較殘忍,釣上來就吃掉。”

“邁克爾也一樣。”

“邁克爾?”

“我朋友。”

又是沉默,氣溫越來越高,氣氛越來越尷尬。兩人注視著哈魯圖恩和史丹寧設置黃色警戒線。

“我告訴塔巴莎,我們會負責她們的安全。”

“我們能做到。”

“這事很重要。”

“我們能做到,”他又說了一遍,語氣有些不悅。他對哈魯圖恩說:“開輛警車過來。叫幾個人,監控這地方,還有街對麵那輛房車。”

“謝謝,”丹斯對馬迪根說。

他沒答話。

她聞到他身上有真我男士或者丁香味。他佩了一條槍帶,像牛仔一樣掛著串成環狀的單顆子彈,彈頭向下。沒有快速裝彈器那種能夠快速將六到八發子彈同時裝進彈匣或左輪手槍彈筒的裝置。或許弗雷斯諾的警察不怎麼需要開槍,更不要說快速裝彈了。

馬迪根走近房車大門,仔細檢查門鎖。“可能被撬過。”

兩人繼續默默無語地等待。現場勘查小組到達後,丹斯不禁又一次驚歎他們高效的行動力。小組成員穿著統一整齊的防護服,戴麵具,穿皮靴。兩名成員持槍進入房車,確保車內沒有危險。這令丹斯頗為奇怪。這種任務通常由防暴特警或者普通警員完成,他們不會穿保護證物的服裝,往往對現場造成很大破壞。

現場勘查小組開始對房車進行勘查取證,清除灰塵,使用特殊燈光查找指紋,收集痕跡樣本,采集車內外的靜電腳印,尋找車輪印等等疑犯可能留下的任何證據。

丹斯的朋友林肯·萊姆是全國首屈一指的法證分析及現場勘查專家,但她對完全依賴法證的觀點持懷疑態度。她知道有一件案子就是因為真凶故意留下一件證據,差點讓無辜的人被判了死刑。不過,萊姆和他的搭檔艾米莉婭·薩克斯總能夠在幾乎毫無證據的情形下奇跡般地找到疑犯,讓他們認罪。

她第一次發現馬迪根的眼睛亮了起來,興致勃勃地看著勘查小組仔細地在房車內外搜尋證據。他喜歡法證,他靠證物斷案,不靠證人斷案。

一個小時後,取證結束,他們帶走了一些紙和塑料的盒子袋子。

丹斯有種感覺,自己很快就要被趕走了,即使兩人之前有過默契的談話。她迅速走向房車。一踏進車內就聞到一股熱乎乎的塑料家具的味道。她呆住了,這裏簡直就是博物館。她從來沒有在誰的家裏看到過這些東西,海報,唱片封套,吉他,音樂家的小塑像,哈蒙德B·3電風琴,管弦樂器的零件,古老的功放,幾百張黑膠唱片以及各種磁帶。她還看到各式唱機轉盤和一台老式耐瑞盤式磁帶機,瑞士庫德斯基集團製造的世界最頂尖的便攜磁帶錄音機。看著這些東西,簡直像在欣賞豪華漂亮的古董車。這些老設備早就被數碼設備趕出了曆史舞台。

然而,鮑比仍將它們視為藝術品,丹斯也有同感。

她看到幾百件演唱會紀念品,大多在60年代到80年代之間。馬克杯、T恤、棒球帽,還有專為紀念最知性的創作歌手保羅·西蒙而製作的筆。丹斯的網站名稱正是受到他的歌曲《美國旋律》的啟發。

不過,絕大多數還是鄉村音樂紀念品。丹斯認為鄉村音樂是多年來變化最快的美國音樂流派。牆上滿滿的全是鄉村音樂各個曆史時期的照片:1950年代的傳統時期(鄉村音樂聖地大奧普裏和山區搖滾)、十幾年之後的鄉村搖滾時期、判道運動時期(代表人物有維倫·詹寧斯,小漢克·威廉姆斯、威利·納爾遜。還有19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鄉村流行音樂的代表人物多莉·帕頓、肯尼·羅傑斯、埃迪·拉比特的簽名照)、新傳統主義運動時期(一代巨星如朗地·特維斯、喬治·斯特萊特、朱迪母女演唱組、特維斯·特裏特等等幾十位)。

進入1990年代,鄉村音樂走向世界,湧現出一批優秀歌手,如克林特·布萊克、文斯·吉爾、加思·布魯克斯、沙妮婭·特溫、明迪·麥克裏迪以及菲絲·希爾。與此同時,也出現了與講究精妙技巧的納什維爾之聲相抗衡的音樂風格,其中的代表人物萊爾·拉維特和史蒂夫·艾爾正從牆上的照片裏向下凝望。

當代鄉村音樂人物的照片也陳列在牆上。這裏有一張凱莉·安德伍德(沒錯,2005年《美國偶像》節目冠軍)的照片,有泰勒·斯威夫特親筆簽名的樂譜《十五歲》,這首歌曲沒有選取任何一種傳統的鄉村音樂主題,例如開車、信仰、困苦生活等等,而是講述了15歲高中生的困惑迷茫。

這裏自然少不了凱莉·湯恩的成名軌跡。

丹斯知道許許多多的曆史學家潛心研究音樂已有五十多年,恐怕他們的收藏品還比不上鮑比。死亡沒有輕重之分,但是對鮑比·普雷斯科特,她感到由衷的痛心。他對20世紀流行音樂和鄉村音樂的追求和奉獻,都隨著他的離去而消失,這是全世界的損失。

丹斯收回目光,不再看牆上的展示品,緩緩走去別處,沒有目的地尋找。

突然,她發現了異常情況。

她走到書架前,上麵放著不少活頁夾和文件夾,裏麵是法律文件、稅納憑證等等,還有很多盒裝磁帶和卷盤帶,有些標著“母帶”字樣。

丹斯在這裏仔細勘查,剛走過窗戶——塔巴莎說她今天早上從這扇窗戶看見有人——驀然發現自己的眼睛正對上PK.馬迪根憂慮的眼睛,他站在離窗戶30公分遠的草坪上。

他的表情仿佛在說:出來,到樹林裏來。

她先開了口,大聲喊道:“這裏不對勁。”

他不滿地皺了皺眉,猶豫片刻,不情願地過來了。

“我發現這裏有東西不見了。”

他查看四周。“房車的肢體語言告訴你的?”

麵對馬迪根的嘲諷,丹斯答道:“你可以這麼理解。人類的手勢、語言和表情有規律可循,人類的生活環境也有規律可循。鮑比是很有條理的人。有條理的人一般不會死於意外,這是一種心理暗示。看那些架子。”她用手指了指。

“很亂,怎麼了?我兒子十幾歲,也這樣。”

“其他的架子都不亂。你們現場勘查小組在取走證物的地方都做了標記,說明還有其他人動過這些盒子,可能就是早上的闖入者。這地方就在塔巴莎說看見人的窗戶旁邊。”

“你為什麼說有東西不見了?”

“我不能肯定。我的推斷是,假如隻有那幾隻書架被動過,闖入者肯定是在找某樣東西,東西找到了,所以他沒有再動別的架子。”

馬迪根不情願地走到書架前麵,戴上乳膠手套,開始翻動磁帶、文件、照片和各式各樣的紀念品。他說:“凱莉的這些照片,不是紀念照片,是生活照。”

丹斯疏忽了這一點。

馬迪根繼續說:“變態跟蹤狂就想要這種東西作紀念吧。”

“是的,很有可能。”

馬迪根隻使用一根手指在書架上小心地翻查。書架上積著厚厚的一層灰。鮑比雖有條理,卻不怎麼注意衛生。“路北有一家水泥廠。灰像是從那裏來的,沒錯。這些灰曾經幫我們破了一起案子,就在這個拖車公園抓到疑犯。可能有用。”他又冷冷地瞟了她一眼。“你還有什麼發現嗎?”

“沒有。”

他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房車,丹斯跟在他身後。他叫住哈魯圖恩。“你們有發現嗎?有沒有目擊證人?”

“沒有。”

史丹寧也搖頭。

“洛佩茲在哪裏?”

“在會展中心做掃尾工作。”

馬迪根從鋥亮厚重的皮帶上摘下手機,打了一個電話。他避開眾人,簡單說了幾句。丹斯聽不見。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巡視著房車周圍,眼光掃過鮑比的房車,當然也掃過丹斯。

馬迪根掛斷電話,對哈魯圖恩說:“你去找那個愛德文·夏普,把他帶過來。我不管他在哪裏,在幹什麼。我要找他問話,馬上。”

“拘捕他?”

“不。要讓他覺得自己應該來警局,對他有好處,你懂的。”

看到丹斯的表情,馬迪根重重呼出一口氣。“怎麼了?你覺得不好?”

她說:“是的,我認為不好。我覺得監視他比較好。”

馬迪根遞了個眼神給哈魯圖恩:“去吧。”

“是,長官。”哈魯圖恩沒有和丹斯打招呼,開著巡邏車走了。

不對,她覺得這位警官沒有看過凱莉的歌詞。

馬迪根大步走回自己的車,他一邊走一邊環顧現場,肥胖的肚腩不停晃動。他大聲咆哮:“克麗絲泰爾,聽著,你過來,坐我的警車走,有話跟你說。過會兒再來拿你的車。”

女警官聽話地坐上馬迪根巡邏車的副駕駛座。一眨眼的工夫,車子就開上了高速公路,誰也沒跟丹斯說再見。

沒關係。

她掏出鑰匙,轉身走向自己的越野車。她停下腳步,不解地眨了眨眼睛,繼而苦笑了一下。克麗絲泰爾的巡邏車緊貼著尼桑探索者的車尾,車頭前麵是一間堆滿雜物的棚子。一隻V8發動機,她估摸著約有半噸重,橫在車頭前15公分的地方。

前麵後麵都出不去。

第十三章

弗馬聯合治安辦公室是一處綜合建築。從鮑比·普雷斯科特的房車回來之後,RK.馬迪根先去了犯罪現場勘查科。

他希望現場勘查科優先處理此案,其實他們就是這麼做的。是凱莉·湯恩讓小城弗雷斯諾全國聞名,他們願意為她赴湯蹈火。

他們也願意為馬迪根總探長赴湯蹈火。

不過他的腦子不隻考慮如何抓捕疑犯,他還想著凱瑟琳·丹斯。

他想著她那輛被前後夾擊的車。有些人就得好好敲打敲打。他得過一兩個小時再讓克麗絲泰爾回去,解救車子被困住的小姑娘。噢,對不起了,凱瑟琳,我不知道你的車被夾在中間出不來——哈!

他看不上像丹斯這種利用凱莉的人。

如果不是因為涉及凱莉,凱瑟琳·丹斯這種人絕不會大駕光臨弗雷斯諾,絕不會浪費口水向這裏的人問好。想當年,幾個想加入MS·13黑幫的人端著烏茲衝鋒槍,往登赫恩的比薩店裏掃射,目的是要幹掉對立幫派的毒販,毒販一點沒受傷,卻死了兩個孩子,那時候丹斯探員和加州調查局又在哪裏?對不起,因為他們不是明星。

他希望加州調查局多幹實事,不要總是忙著做秀。馬迪根沒有閑著,他通過YouTube和檔案調查了丹斯的上司查理·奧弗比。此人在新聞發布會上出現的速度比西部槍神野牛比爾拔槍還快。

丹斯是他的手下,自然和他是一路貨色。

碰巧就在附近,是凱莉的朋友?放屁。

R.K.,我來接手這個案子,你不介意吧?

是啊,她是提供了幾條信息。但是,她沒有理由介入這件案子,EK.馬迪根不答應。還有,他不相信她那番釣魚的鬼話。人體動作學?扯淡。讀讀書、看看《探索頻道》就能了解鱒魚了?不可能!必須親手抓,親手洗,親手用克羅斯克黃油煎!

他有自己的辦案方式。現在辦案靠的是法證,不是巫術。從會展中心收集到的證物,從鮑比房車裏收集到的證物——和腳印一樣獨一無二的水泥灰——那才是天賜之物。

有了證物,不出一兩個小時,馬迪根就能抓住那個兔崽子。

他和克麗絲泰爾走進現場勘查科的化驗室。他喜歡聞到化學品和氣相色譜儀用過後的味道,令他回想起高中課堂上使用的煤氣燈,那可是他生命中一段美好時光——足球,好兄弟,還有年鑒裏的女朋友。

“查理。”他叫了一聲。

矮矮胖胖、臉頰紅潤的勘查科科長查理·尚恩在辦公室看著計算機。他的辦公室是這個大通間裏唯一四麵有牆的地方,其餘地方都是小隔間、工作站,還有馬迪根費盡心力給他們爭取來的最先進的鑒證設備。

“你好,探長。”尚恩的口音來自馬薩諸塞州沿海地區,就在豆城附近。

尚恩是馬迪根在預算範圍內能請得起的最優秀的鑒證人員,也是這裏少數幾個能讓這位警探低聲下氣的人之一。他本人也時常出現在優秀鑒證人員的名錄上,雖然尚恩這個名字既不響亮,也不起眼。

“湯恩的案子,你要全力以赴。”

胖科長搖搖頭。“可憐的孩子。真要崩潰了,周末還有演唱會。我買了票,老婆和我一起去。你去嗎?”

“我去。”史丹寧說。

馬迪根不去。他喜歡聽音樂,但隻喜歡那種按下開關隨時可以停下的音樂。“有發現嗎?”

尚恩向幾位套著目鏡、戴著手套、穿著白大褂的鑒證人員努努嘴。他們在不遠處的工作站聚精會神地忙碌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目前沒有。三個現場——會展中心、鮑比的房車、夏普的租住地。我們正在處理兩千枚指紋。我們認為在夏普住處找到的指紋應該是他本人的,但指紋識別係統裏沒有。”

聯邦調查局自動綜合指紋識別係統,在馬迪根看來,是聯邦政府做過的屈指可數的好事之一。

“不過我們不能確定那就是他的指紋。”

“我準備和夏普談談。給他一瓶水,就有指紋了。”

“丹斯探員是什麼人,加州調查局的?”

馬迪根警覺地問:“問這幹什麼?”

“她來過電話——”

“給你打電話?打到這裏?直接打過來?”

“對啊。她和凱莉的助理艾麗西婭·塞申斯談過,找到昨天在會展中心偷窺凱莉的人所站的位置。我們采集了那裏的痕跡,沒有發現。加州調查局也介入了?”

“沒有,加州調查局沒有介入。”

“哦。”見馬迪根不再說話,尚恩繼續說,“你說得對,在鮑比房車裏發現的水泥灰塵,和巴尼埃洛案裏的一樣,是那個地區獨有的。”

“愛德文的住處有沒有找到同樣的水泥灰?洛佩茲說在房子裏凱莉的照片和紀念品上麵有很多灰。”

“是有很多痕跡,但目前沒有發現,很快就會有結果。還有一件事,我們在樂池那裏發現有些盒子被移動過。經理說盒子堆在那裏是為了防止有人意外摔倒,你知道嗎?這些盒子很特殊,是替身演員用的。不管是誰動了盒子,都應該是戴著乳膠手套了。煙霧探測器上有印子,有人把電池取出來了。”

好!

米格爾·洛佩茲搜查愛德文住處的時候,發現了一盒乳膠手套。

“和我們從愛德文住處拿到的一樣嗎?”

“現在還不知道,等查出手套的褶皺特征和製造商就知道了。”

“很好,查理。有進展隨時告訴我。”

馬迪根和史丹寧離開現場勘查科,進了治安官辦公室主樓裏長長的走廊。迎麵碰到的人都恭敬地向他點頭致意,有些人甚至流露出敬畏的神情。

他又想到了凱瑟琳·丹斯。這女人一點也不怕他。想到她正在烈日下暴曬,他一時有些於心不忍。她可以躲進高級越野車裏麵吹空調嘛。還有,像她這樣的足球媽媽總會在車裏囤上一大堆的瓶裝水,她們看不上自來水。

馬迪根推開一扇轉門,門上的標識有些退色:刑事調查部。

在接待桌旁邊的是蓋布裏埃爾·富恩特斯警探,牛一樣壯實的男人,就算在冬天也常常滿頭大汗。這裏的警探大部分是轉業軍人,隻有富恩特斯與眾不同,他已經完全拋去軍人特有的外表,披著一頭長長的、油亮的黑發。

愛德文·夏普也在。凱莉的律師給警局發過愛德文的照片,盡管他消瘦了很多,馬迪根依然認出眼前這個瘦瘦高高的男人。他站在富恩特斯身邊,比他高出15公分左右。他的胳膊很長,手掌巨大,眉骨突出,眼睛深陷在眉毛下麵,讓他麵露凶相,要不是因為這一點,其實他的長相也很普通。馬迪根覺得那雙眼睛很有意思,眼神絲毫不緊張。見鬼,就連來這裏參觀的小學生都比他緊張。

愛德文薄薄的嘴唇隻在嘴角處微微上揚,馬迪根從沒見過這麼怪異的笑容。

那雙眼睛向他望過來了。“馬迪根探長,嗨,你好。我是愛德文·夏普。”

我的胸前戴著工作牌,可這家夥一眼都沒看過。怎麼回事?

“夥計,我馬上就來。謝謝你過來。”

“先問清楚,我不是被拘留吧?你請我過來,我就主動來了。我隨時可以離開,是這樣嗎?”

“是這樣。你想吃冰淇淋嗎?”

“我想吃……什麼?”

“冰淇淋?”

“不,謝謝了,我不吃。叫我來有什麼事?”

“叫你埃德可以嗎,還是埃迪?”

他又笑了,笑得真他媽的怪異。“不好。還是叫我愛德文吧,派克。”

馬迪根一時語塞。這狗東西居然直呼我的名字?他是怎麼知道的?這裏很多警探都不知道。

“好吧,那就叫你愛德文。我馬上回來。”他示意富恩特斯到外麵大廳裏來。

“有可疑情況嗎?”馬迪根悄聲問。

“沒有。請他過來,他一點沒猶豫。”

富恩特斯接著說:“我聽米格爾說,勘查小組在他過來之後在他的住處有發現。”

“應該是的。”

“好的。”富恩特斯說,“凱莉怎麼樣了?”

“她在盡量控製自己吧,我想,不是很好。”

“狗娘養的,”富恩特斯嘟囔了一句。兩人回頭望去,正看到愛德文也在盯著他們。離這麼遠,他不可能聽見他們的談話。但是那雙含譏帶諷、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讓馬迪根不寒而栗。

他讓富恩特斯回去,自己走到午餐室,打開冰箱,舀了一些冰淇淋放在紙杯裏。他最愛吃冰淇淋。他不喜歡喝酒,隻是偶爾在燒烤時喝杯啤酒。他不嚼煙草,也不抽煙。他就是喜歡冰淇淋。不要酸奶味,不要果味的,不要低脂,隻要純正的、原味的冰淇淋。因為冰淇淋,他比以前胖了九斤,這九斤是他心甘情願為冰淇淋付出的代價。

人們認為他吃冰淇淋是為了給嫌疑人造成壓力,或者給他們吃一兩勺就能讓他們說實話。其實就是他自己愛吃冰淇淋。

今天他吃的是薄荷巧克力口味。

他走回刑事調查部。“好吧,愛德文,隻想跟你聊聊,你很合作。”

他用一把金屬勺子挖了兩大口冰淇淋吃。他總是用金屬勺子,不喜歡塑料勺子。杯子是紙杯或塑料杯他都無所謂,但是吃的時候,必須使用真正有感覺的金屬勺子。

他們正要往審訊室去,調查部的門再次被推開,一個人走了進來。

哦,上帝啊。

來人是凱瑟琳·丹斯。

第十四章

她叫了一輛出租車。

他們認為她會一直傻等下去嗎?

總探長和克麗絲泰爾·史丹寧離開鮑比的房車不到十分鍾,她就放棄一點一點把車挪出來的嚐試了。

她拿出手機,找到一個商務搜索應用程序,叫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到了治安辦公室。

看到她進來,跟蹤狂顯得比那兩位警官更高興。“丹斯探員,你好嗎?”愛德文說。他準確地使用了她的職務以及姓名,表達了應有的尊重。

馬迪根的表情似乎在說:房車小圍困就到此為止吧。

她嚴肅地說:“警官,我要跟你談談。”她故意不叫他探長,因為她的確非常氣憤。

馬迪根答道:“我現在正忙著,凱瑟琳。過來吧,愛德文,那邊。嗯,要喝杯冰水嗎?”他對助手說,“我們去三號。”

他們進了大廳,不見了。

丹斯氣極了。五分鍾之後,她看見黑皮膚、大胡子警探丹尼斯·哈魯圖恩從走廊裏向她走過來。他在馬迪根耍手段困住她的車之前就離開了,不知道她是不受歡迎的人。她有了主意。她從包裏拿出證件,警徽朝外掛在皮帶上。她從來沒這麼掛過證件,執行任務的時候也不例外。

她向哈魯圖恩走去。

帶著微笑,不停地點頭。

他和他的上司一樣不苟言笑,但至少他的眼神中沒有懷疑,如果有那麼一點尷尬,大概是因為他沒有抽時間下載凱莉的歌《你的影子》,分析歌詞,尋找可能的案發現場。

“丹尼斯。”

“你好,凱瑟琳。”

她想起來馬迪根稱呼朋友的方式。“探長正在和愛德文談話。三號審訊室的觀察室在哪裏?我找不到了。”

成功了。哈魯圖恩一點沒有懷疑,以為她受邀前來,立刻帶她穿過走廊,甚至禮貌地替她打開房門。這是一間狹小而封閉的房間,他打開燈。愛德文和馬迪根不會看見閃光,審訊室必須隔音且隔光。看過電視的人都知道,審訊室裏的鏡子是假的,鏡子後麵有攝像頭,有警察,還有目擊證人。

這樣利用哈魯圖恩,她有些愧意。但是她的首要任務是保證凱莉·湯恩的安全。她不懷疑馬迪根和她有著同樣的目標,不過對付愛德文這樣的疑犯,她不放心他的能力。

而且,對他的所作所為她依然氣憤。

她仔細觀察審訊室。布置得很簡單,中間擺著一張寬大的板材桌子,六七把椅子,另外還有一張塑料小桌,上麵放著幾瓶水和幾遝紙。牆麵上是空的。

沒有鉛筆,也沒有鋼筆。

據她的觀察,雖然談不上創新,但馬迪根具有專業的審訊技巧。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一種既專注又具有威懾力的姿勢。他很自信,之前傲慢專橫的態度消失了(很明顯是針對不請自來的同行)。他沒有使用誇張的手勢,以防分散疑犯的注意力。他對愛德文禮貌有加,詢問他是不是感覺舒適,房間溫度會不會太高或太低。

丹斯猜測冰淇淋是他的審問道具之一,在必要的時候使用。審訊者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手勢都在向被審訊者傳遞與審訊相關的信息。因此,與審訊無關的話不要說,與審訊無關的事情不要做,比如喝咖啡、搔頭發、皺眉頭……不過,看起來甜品不在總探長的審訊計劃之列。他心滿意足地吃完,把紙杯扔到一邊。愛德文的眼睛一直追隨著他的動作。

馬迪根還是犯了幾個錯誤。首先,他讓愛德文坐在桌子對麵。最好的問話方式是兩人麵對麵,中間不要隔著任何家具,比如桌椅等等,因為這些都會讓疑犯產生安全感。

其次,他詢問愛德文是否要喝水的手法很拙劣。丹斯看到馬迪根隻是用手指了指淨泉牌純淨水,而不是拿一瓶水遞給愛德文。他的用意應該是用瓶子套取愛德文的摩擦脊紋,但是被愛德文看穿了,因為他沒去拿瓶子。問題在於審訊人的手勢暴露了他的戰略和技巧。

丹斯覺得,接下來的錯誤更嚴重。

“能告訴我是為了什麼事情嗎,派克?”

“羅伯特·普雷斯科特。”

不能這麼說,她心想。

“哦,凱莉的巡演管理人。”愛德文一麵點頭,一麵撫摸突出的眉毛。

“昨晚他死的時候你在哪裏?”

噢,不行。

丹斯一定是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因為哈魯圖恩疑惑地偏過頭看著她。

“什麼?不會吧,他死了?”愛德文神色警惕。

“你不知道這事?”

“不,不知道,太可怕了。凱莉和他是很好的朋友。怎麼回事?”

“被燒死的。那麼,昨天晚上你沒有去過會展中心嗎?”他的身體傾向愛德文,對他造成壓迫感。

丹斯理解了馬迪根的手法。這種手法也稱鈍器傷害。這是借來的一個術語,原指黑客利用大規模超級計算機算出所有可能的密碼組合來解密信息。利用鈍器傷害的警官向疑犯拋出大量與案件相關的信息,暗示疑犯不知道的事情以及似有若無的聯係。如果警官說得十分肯定,就像馬迪根這樣,疑犯通常很快就招供了。

沒錯,鈍器傷害可能很有效。但是如果這種戰術沒有立刻奏效,疑犯會拒絕回答任何問題,警方再也不可能得到有用信息。因此,丹斯從來沒使用過這種戰術。她始終認為信息是審訊者最重要的武器。信息可以布成陷阱,信息可以成為武器,無論如何都應該一點一點、慢慢地透露給疑犯,讓疑犯不自覺地說出足以將他定罪的細節。馬迪根剛才把最重要、最關鍵的事實——鮑比的死亡,案發地點,案發過程,都說出去了。如果由她主導審訊,這些信息她會留著慢慢說。

愛德文嚴肅地盯著探長。“好吧,我很遺憾聽到了鮑比的事情,並為凱莉感到難過。”

馬迪根沒有接話,他飛快地問道:“能告訴我普雷斯科特死的時候,你在哪裏嗎?昨天午夜時分。”

“哦,你應該知道我沒有義務回答任何問題。真的,警探。顯然你認為是我殺了鮑比。我有什麼理由這麼做呢?我永遠不會傷害凱莉的朋友。不過,我還是會回答你的問題,我在我租住的房子裏。”

“有人證明嗎?”

“也許開車經過的人能看到,我不知道。我在客廳裏,整晚都在聽音樂。我還沒有裝窗簾。”

“明白了,OK。”他開始用手段了。馬迪根湊近愛德文,冷冷地說:“我們有兩位目擊證人,昨天夜裏鮑比遇害的時候看到你出現在會展中心,今天早上又看到你出現在鮑比家裏,你怎麼解釋?”

第十五章

愛德文·夏普的回答與馬迪根的期望不符。他皺起眉頭,突出的眉骨顯得更加突出,問道:“他們看清楚了嗎?”

不要回答,丹斯默默在心裏說。

“他們看得很清楚。他們在的地方正對著會展中心的舞台大門,也正對著鮑比的家。”

完了,丹斯心想,愛德文現在知道誰是目擊證人了。

他聳了聳肩。“好吧,他們看錯了。我在家。”

丹斯對哈魯圖恩說:“塔巴莎不能辨認人臉,她沒看到。那裏還有別的證人嗎?”

片刻的沉默。“據我所知沒有。”

“會展中心那裏真的有目擊證人嗎?”

“肯定有的。”哈魯圖恩解釋道。他有片刻的遲疑,最後還是開了口。“住在附近的一位女士看見半夜有人。”

“她肯定那人是愛德文?”

“我不知道……我想不能。”

他遲疑的語氣就是最好的證據。丹斯回憶起會展中心周圍的建築。那房子應該在停車場對麵,距舞台大門六十多米,而且是在晚上,她最多看到模糊的人影。

“好吧,馬迪根剛剛把兩位目擊證人的信息透露給謀殺嫌疑犯,他很快就能找到她們。她們需要保護。他說過要保護塔巴莎的,他派人了嗎?”

“塔巴莎,是的,派了另一位警員,我不知道是誰。”

“我們必須這麼做。”

“好的。”

審訊室裏,麵對麵的較量仍在繼續。對付中央山穀地區典型的犯罪嫌疑人,馬迪根可能很在行,可惜愛德文·夏普不是那種人。

跟蹤狂耐心地聽著,縝密地分析馬迪根所說的話。“我們已經去過你的住處了,愛德文。找到了很多有趣的東西,其中就有乳膠手套,和案發現場找到的一模一樣。還有痕跡證據。”

愛德文平靜地說:“我明白了,我的家,是吧?你們有搜查令嗎?”

“不需要。我的警員一眼就能發現可疑之處。”

“從人行道看嗎?”跟蹤狂問,“不進入房間不可能看清裏麵的東西。好吧,我想你沒有權利拿走任何東西,把東西還給我。”

丹斯問哈魯圖恩:“他有搜查令嗎?”

“沒有,我們發現鮑比家少了東西之後,探長就派了警員米格爾·洛佩茲過去,他從愛德文家的窗戶看見裏麵有房車裏的東西,很清楚……怎麼了?”

丹斯沒有回答。

審訊室裏,愛德文還在說:“好了,我沒有去過鮑比的房車,所以——”

“哦,你怎麼知道是一輛房車?”馬迪根得意地質問。

“是的,你剛才一直說的是他‘家’。我就覺得奇怪。我知道他住在哪裏,因為凱莉兩年前寫過一首歌——《鮑比的雙層加寬車》。鄉村音樂發展史裏寫著呢。有點像唐·麥克林的《美國派》。奇怪,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說,看到你這麼為凱莉出力。”

馬迪根的笑容消失了。“承認吧,愛德文。我知道,你想說實話。”

典型的鈍器傷害審訊用語。通常在這個時候,疑犯會開始哭泣,接著坦白一切。

愛德文卻說:“我現在可以拿走我的東西嗎?東西在哪裏,在做法證鑒定嗎?是不是南邊的那幢樓?”

探長眨眨眼睛,然後說:“咱們實際些吧。你合作,我可以向檢控官求情,他肯定能聽我的。你可能和鮑比起了爭執,就是那天下午在牛仔酒吧的衝突,是不是?衝突升級了,就是這樣。我們可以請檢控官減刑,說不定他連跟蹤指控一並撤銷了。”

“跟蹤?”愛德文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不是跟蹤狂。凱莉是我的朋友,我們倆都知道。”

“朋友?她的律師可不是這麼說的。”

“哦,她很怕那些律師。他們受她父親的控製,他們一直在凱莉麵前說我的壞話。”

“事實不是這樣。”馬迪根說,“你到這裏來是為了跟蹤她。你殺了她的朋友,因為昨天他把你趕出了牛仔酒吧。”

愛德文依然鎮定自若。“不是這樣,警探。我到弗雷斯諾是為了避開西雅圖的雨季,是來觀看一場公開演唱會……是為了向我喜愛的歌手致意,一位善良的、對我很有好感的姑娘,她是這個時代最出色的音樂人之一。你指控我跟蹤她,不,不好意思,我才是受害者。我的報警電話你們根本沒有處理。”

馬迪根露出不解的神情。“你什麼意思?”

“我本以為富恩特斯警官叫我來是為了處理我的投訴。”

“投訴?”

“你不知道?這也不奇怪。星期六晚上,我撥打了911,有人在我的房子後麵偷窺。可是沒人處理。你們有,多少來著?1200名警員?我就要求一位來看看偷窺者站的地方,和鄰居談談。他們來了嗎?沒有,他們不會為外地人做事。”

馬迪根幹笑兩聲。“我們有400位警官負責弗雷斯諾,60位負責馬德拉。他們負責從山穀到落基山1.5萬平方公裏的安全。一個偷窺狂,就算真有,恐怕我們也不會為此出動全部警力。”

丹斯看出來愛德文是在故意套話,獲取警局的信息。他成功了。

愛德文依然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顯然是在虛張聲勢。“你們當地的姑娘也是宣稱被‘跟蹤’了,你們就覺得世界末日到了。我是外地的,被人偷窺就沒人管。比如說鮑比·普雷斯科特被殺,還有人說看到我在他家——他的房車,那是故意陷害。有人出於某種原因殺了他,卻拿我做替罪羊。警探,你一定要相信,我愛她,我永遠不會傷害她的朋友。”

“你不愛她,愛德文。你迷戀一個明星,可這個明星根本不認識你。”

“我認為愛情本身就是一種迷戀,不是嗎,派克?難道你不迷戀自己的妻子?換個問法,難道你沒有,在某個時期,迷戀過她?”愛德文看到了結婚戒指。

“不許你提我的家人!”馬迪根怒喝。

“對不起。”愛德文皺起眉頭,眼中露出虛偽的歉意。

馬迪根說:“凱莉根本就不愛你,你自作多情。”

一般來說,很難讓疑犯認錯,或者承認自己的想法沒有根據,特別對於瘋狂型或癡迷型的跟蹤狂。

愛德文聳聳肩。“隨便你怎麼說,你知道她給我寫過電郵和信件,她親口說過愛我。”

馬迪根努力克製住怒氣,憐憫地說:“小子,現實點。她給所有歌迷的回信都一樣。幾十萬歌迷,幾十萬歌迷。律師都告訴我們了,你收到過六七封郵件,兩封信件。”

“那是他們的說法,未必就是事實。”

“愛德文,很多歌迷都對明星有想法。我曾經給一位明星寫過信。他寄給我一張簽名照片和——”

“男明星嗎?”愛德文很快打斷他。

馬迪根猶豫了一會兒。“你跑不掉的,小子。說實話吧,是你殺了羅伯特·普雷斯科特。我們可以替你求情。說出來會好受些,相信我。”

愛德文說:“知道嗎,派克,我不想再回答任何問題了。我想離開。現在把我的東西還給我。你知道《人物》周刊訴威廉姆斯案嗎?要麼拘留我,要麼放我走。”

昏暗的觀察室裏,丹斯問哈魯圖恩:“有證物嗎?能證明愛德文在案發現場?”

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哈魯圖恩遊移的眼神已經告訴她答案。“他沒有任何證據,是吧?”

“我們覺得應該吻合。但是,是的,目前沒有證據。”

“丹尼斯,把探長叫到這裏來。”

“什麼?”

“我要和他談談,非常重要。”

哈魯圖恩盯著她,看了看她別在腰間的證件。胡子下的嘴角不自覺地抿緊了,他明白自己被騙了。

“對不起,”丹斯說,“我也是不得已。”

他苦笑著歎了口氣,掏出手機撥通了號碼。審訊室裏的電話鈴響了。馬迪根有些意外,又有些惱怒。愛德文沒有看電話,反而盯著單反射玻璃。從審訊室看不到觀察室,所以他的眼神沒有落在丹斯或哈魯圖恩身上,但是他看過來的眼神讓人不安。

還有那詭異的笑容,那變態的笑容。

“喂?”馬迪根看似輕鬆地抓起聽筒,丹斯看到他拿電話的手指關節因用力過猛而發白。

“探長嗎?”

“什麼事?”

“我和丹斯探員在這裏,她想……和你說兩句?如果可以的話。”

他眼中露出驚訝的神色,目光不自覺地往鏡子那裏轉,但他克製住了。

“現在?”

“是的,好像很重要。”

“奇怪,她是怎麼進來的。”

疑犯知道了嗎?丹斯無法判斷,但他一直盯著鏡子看。

“我很忙。”

丹斯奪過電話。“警探,放了他,不能拘留他。”

過了許久,馬迪根把聽筒放回機座。“愛德文,喝口水吧。”

“我想離開。”他再次要求,神情鎮定自若。

馬迪根不理會他,走出了審訊室。幾乎同時,旁邊觀察室的門被推開了,他氣衝衝地向丹斯走來。

“你到底想怎麼樣?”

“如果沒有正當理由,你必須放他走。”

“這案子我負責,不是你。”

她知道自己讓他在下屬麵前丟了臉,但她沒有辦法。“你必須放他走。”

“就算是你發現鮑比·普雷斯科特身上的燈是被人故意推下去的,也並不表示我需要或者必須聽從你的意見。”

原來如此,她想起來了,昨天在會展中心,丹尼斯·哈魯圖恩沒有埋沒她的功勞。

“必須放他走。”

馬迪根的聲音幾乎失控。“你相信這個人?”

丹斯怒不可遏。“這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做事要講證據。很可能就是愛德文殺了鮑比,但如果抓了他,卻因為證據不足讓他脫罪,那會更加危險,他會更加肆無忌憚地殺人。”

“我隻對岡薩雷斯治安官負責,不是你。”

“放他走,監視他。這件案子隻能這麼辦。”

“如果他趁警察不注意,逃過了監視,利用這個時機殺了凱莉怎麼辦?像麗貝卡·謝弗一樣。”

女演員謝弗數年前在洛杉磯被跟蹤狂殺害。她的悲劇促使加利福尼亞頒布了全國第一部反跟蹤法。

“好吧,你剛才看到了他的,那個叫什麼來著,人體動作?你的專業,你肯定比我懂。他說自己被陷害的時候有沒有撒謊?他說這話的時候你已經未經許可進入觀察室了,對吧?”

“這種情況下,我無法回答。時間不夠。”

“啊。”

“他要求離開,而你不讓,這就是問題。”

馬迪根看著審訊室裏的愛德文。年輕人拿出紙筆在寫東西,寫了很多。

馬迪根吩咐哈魯圖恩:“立案起訴他,銬起來送拘留室。先告他非法闖入鮑比的住所。我們有足夠的證據。”他轉向丹斯。“克麗絲泰爾會帶你回去開你的車,你最好馬上就走。你未經許可進入這裏,你也看出來了,我現在很想抓人。”

第十六章

克麗絲泰爾·史丹寧一言不發地開著車,丹斯也不說話。15分鍾之後,她對凱瑟琳·丹斯說:“我不是故意堵住你的車,碰巧停在了那裏。”

“我知道。”

史丹寧的車是一輛被陽光曬得退了色的豐田,車開進鮑比房車的車道。年輕的女警官停下車,刹車吱吱直響。還有,傳送帶很快也需要更換了。稀疏黯淡的草坪看上去比早上更髒了。遠遠望去,從地麵蒸騰而起的熱氣像陣陣波浪圍繞在尼桑車身上。

史丹寧從皮包裏拿出另一串鑰匙。“你的車裏肯定很熱。你要注意方向盤,有人被燙傷過。”兩人下了車。

“我會注意的。”

“現在已經九月了。冰川消融什麼的我不懂,要我說,我小時候就沒這麼熱。”

“了解。”

“你可以到愛德藥店買那種遮光簾,挺管用的。不過你不會在這裏待太久的。”

丹斯懷疑是不是馬迪根叫她撂下這句話,看看她的反應。

她答道:“謝謝。”

“能保密嗎?”

“當然。”

“凱莉·湯恩是這裏的大人物。弗雷斯諾不是惹人注目的大城市。最宜居城市排行榜上,我們的名次很低。是凱莉讓這裏出了名。我不知道,可能探長覺得你來這裏是為了顯擺自己,還有加州調查局,他們想利用這個案子把凱莉從我們這裏搶走。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治安辦公室的預算就會被砍掉,砍掉很多。”

“預算?”

“是啊,如果我們不能處理這案子,核撥預算的時候他就會有麻煩。知道嗎,探長為我們這個部門付出了很多。有一次,有個女孩被綁匪殺了,他認為我們救不了她就是因為犯罪現場勘查科沒能分析出案發現場的痕跡。到現在他還為此耿耿於懷。他一直在爭取多要預算。”

“我懂了。”

“他現在有了痕跡儀器。不知道派了多少次用場,但這就是他做事的方式。”

女警官不再多說,開車走了。

丹斯走向自己的車。

我該怎麼辦呢?接下這件案子意味著要和一組完全不配合的當地警員合作,即使她願意,她的上級或是薩克拉門托方麵也未必同意。不管馬迪根怎麼想,加州調查局的確是她所接觸過的最不功利的執法機構。就算涉案明星再大、再出名,調查局也不會接手這類跟蹤狂案件。但是,凱莉是她的好朋友,凶手很可能再次行凶,而且她肯定馬迪根根本搞不定愛德文·夏普。

古怪的笑容,精準的計算,鎮靜的態度,對所有人了如指掌。他用這些來保護自己,也用這些來傷害他人。

他的笑容背後隱藏著什麼?他的心裏在想什麼?愛德文·夏普不同於以往她接觸過的疑犯,讓她捉摸不透,她無法解讀他。

她坐進尼桑探索者。

她立刻又出來了,裏麵足有五十多度。她探身進去,發動車子,搖下車窗,把空調溫度打到最低。

趁車子在降溫,她往鮑比·普雷斯科特的房車走去,周圍都是黃色警戒帶。她又想到了鮑比令人歎為觀止的音樂收藏品。

灌木和雜草在微風中搖擺,煙塵揚起又消散。她發現這裏空無一人,隻有一輛巡邏車。年輕的亞裔警官坐在車前麵的路肩上,同時監視著鮑比和塔巴莎的房車。

流火的氣溫中,丹斯突然感到一股涼意從腳底直冒上來。馬迪根拘留愛德文·夏普會造成另一個後果。假如凶手另有其人,並且利用《你的影子》歌詞來殺人,現在就會毫無顧忌地再次下手,不用擔心警察找到他。

尼桑探索者終於涼了下來。她立刻驅車離開,飄搖在風中的黃色警戒帶離她越來越遠。

辯論。

我不喜歡辯論,辯論太可怕。

十秒鍾之後,她做出決定,撥通了加州調查局蒙特雷分部她上司的電話。確切地說,是語音信箱。

“查爾斯,我是凱瑟琳。我需要接手弗雷斯諾的案子,回電話給我,我要向你彙報詳細情況。”她在猶豫,是否有必要說明這件案子將會引發驚天動地的嚴重後果,以及造成不可估量的惡劣影響。

最後她決定把這番話留著當麵說明。

第十七章

凱莉·湯恩的家在弗雷斯諾北部,是一幢二層樓的維多利亞式洋房。

房子不大,240平米左右,由頗具匠心的建築師精心打造,宗旨隻有一個:舒適安逸。她喜歡宅在家中,這對一年當中有好幾個月在外演出的藝人來說可不容易。她渴望有一個家,能和家人歡聚一堂的溫暖的家。

在她12歲的時候,畢曉普·湯恩賣掉了她和姐姐在裏麵一起長大的老房子。老房子在弗雷斯諾北部山區。他說冬天房子裏太冷了。其實真正的理由是,房子是爺爺蓋的,畢曉普不惜一切代價要切斷自己同那人的關係。其次,老房子由一所簡陋寒酸的牧師住宅改建,不符合當時他想向公眾展示的形象:活力充沛的鄉村音樂超級巨星。他在中央山穀選了兩平方公裏的地,花1000萬美元建了一個農場,養了一群牛羊,其實他對它們根本沒興趣,也不會飼養。

他的決定對凱莉打擊巨大。更可恨的是,凱莉鍾愛的老房子被他賣給了礦廠。周邊的地都是礦廠的,所以礦廠拆掉了房子準備擴建,但很快就破產了。房子被無故拆掉更加傷害了凱莉的感情。

為此她寫了一首歌,風靡一時。

我曾住在洛杉磯,我曾住在緬因州,

紐約城,還有中西大平原,

隻有一個地方才是我的家園。

孩提時光一我們住過的老房。

完美生活,幸福生活,

在那銀礦邊的大房子裏。

銀礦啊……銀礦

最快樂的時光,

在那……銀礦邊的大房子裏。

賣地拆房的男人走進凱莉寬敞的客廳,笨拙地彎下腰擁抱她。

畢曉普的第四任妻子謝莉陪在他身邊,她也擁抱了凱莉,然後坐在一邊。兩人剛剛為了選什麼樣的家具大吵了一場。謝莉是身材嬌小的大胸美女,一頭淺金色的柔順秀發。她比凱莉大十幾歲,不像第三任後媽,和凱莉在同一所高中,同一個年級。

畢曉普和凱莉都不太記得第二任了。

畢曉普·湯恩把龐大的身軀挪動到沙發椅上,他的動作很慢,年紀比他大的人都比他利索。“關節跟不上了。”他最近總在抱怨。開始凱莉以為他在說年輕時玩跳水的事情,後來才明白他指的是腿、膝蓋和肩膀關節。

他穿著廉價的牛仔褲,永遠不變的黑襯衫,肚腩很大,皮帶隻能係在肚皮下麵,亮閃閃的銀皮帶頭被肚子遮住了大半。

“他還在嗎,在街對麵?”凱莉一邊問一邊向外看,她看到了警覺機敏的達瑟·摩根坐在越野車的前排,車頭向外。

“誰?”畢曉普低吼一聲。

“愛德文。”他以為是誰?

“沒看見有人。”他說,謝莉也搖搖頭。

愛德文——今天一早從二樓的臥室窗戶望出去第一眼就看見那個討厭的人,還有他的車,紅色的大車。僅此而已,算不上私闖民宅。

凱莉住的地方是進入約塞密提和國家公園的必經之路,地貌從這裏開始變得多樣。房子前麵是一條雙向兩車道的馬路,對麵是一片樹林,裏麵小山連綿,曲徑通幽,樹林茂密。那裏允許24小時停車,是跟蹤狂理想的藏身地。

她說:“他剛才就在那裏。坐著,盯著家裏。”她閉了閉眼睛,渾身發抖。

“哦,天哪。”謝莉說。

“好吧,現在沒人在那裏。”畢曉普心不在焉地重複。他看到茶幾上有一團紙巾。凱莉剛才坐在那裏喝冰茶,打電話向親朋好友通報鮑比的事情。

“嗨,很難過鮑比的事情,K.T.。我知道你們……我真的很難過。”

謝莉也說:“太可怕了,親愛的。真為你心疼,為大家。”

凱莉走進廚房,給爸爸倒了一杯牛奶,給謝莉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冰茶,然後走回客廳。

“謝謝,親愛的。”漂亮後媽殷勤地說。

爸爸像喝酒一樣舉起牛奶杯。

“爸爸。”凱莉不敢看著他的眼睛,很快地說,“我想取消。”直視畢曉普·湯恩的眼睛比瞪著會殺人的跟蹤狂還要難。

“演唱會?”高大的男人問。粗嘎刺耳的嗓音當然不是出於某種情緒,而是一貫如此。從不悅耳動聽,也從不會輕聲細語,總是一種粗嘎的喉音。他從前不是這樣,他的嗓音和他的關節、肝髒一樣,是他那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的犧牲品。

“我在考慮。”

“當然,可以,我理解。”

謝莉想要緩和有些尷尬的氣氛。“需要我幫忙的話……我可以帶飯過來。告訴我你喜歡什麼,我給你做幾道特別的菜。”

凱莉現在明白,食物與死亡總是密切相關,用來緩和情緒。

“我想想。謝謝,謝莉。”

“媽媽”這個詞,她從來沒對謝莉叫過。凱莉不討厭這個後媽。和畢曉普·湯恩這樣的男人共同生活,要麼就像她的親生母親瑪格麗特那樣強硬,一生都在與之抗爭,並且時時讓他俯首帖耳,要麼就是迷失在他僅存的那點兒自負與不可抗拒的魅力中,完全失去自我。謝莉就是後者。

凱莉不能怪她,也不能怪自己的父親。瑪格麗特是父親的第一選擇,雖然在他們的婚姻中他也有過別的女人。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他們一定能白頭偕老。既然沒人能夠取代結發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又何必嚐試呢?畢竟,畢曉普·湯恩的生活中少不了女人的存在。

他低聲問:“你告訴巴裏了?”

她望著手機點點頭。“第一個告訴他。他和尼爾在卡梅爾。”

高大的巴裏·瑞格勒是她的製作人,精力充沛,整天閑不住。他是錄音天才,1990年代很多熱門鄉村歌曲都出自他的製作。正是從那時起,鄉村音樂被貼上“變形”標簽,逐漸走出傳統的納什維爾、達拉斯、貝克爾斯菲,進入全國甚至全世界的主流影視廣播中。

如果問是誰塑造了凱莉·湯恩的聲音,那就是巴裏·瑞格勒。

瑞格勒和他的名氣同樣沒能逃脫愛德文·夏普的陰影。這個跟蹤狂用電子郵件對他的公司狂轟亂炸,批評他的配器、節奏,還有製作技巧。他從不批評凱莉的嗓音,也不批評歌曲,隻是強調瑞格勒的錄音技術以及幕後樂隊“配不上她”。他最愛說這句話。

凱莉看過幾封郵件,雖然她嘴上沒說,但心裏覺得愛德文的話不無道理。

謝莉最後說:“有一件事,我是說——”她瞄了一眼畢曉普,他正小口喝著牛奶,享受的樣子仿佛在品嚐上好的波旁威士忌,發現他沒有反對,便接著說,“明天的午宴——本月最佳歌迷午宴,照舊嗎?”

這是艾麗西婭·塞申斯在臉譜網和凱莉的網站上推出的活動。畢曉普硬是把謝莉塞進來,讓她負責凱莉·湯恩的各種營銷活動。她一直是零售店員,的確做出過不少貢獻。

“已經安排好了,對不對?”畢曉普問。

“我們租了鄉村俱樂部的房子。歌迷非常期待,他是個超級歌迷。”

凱莉心想,再超級也比不上那個人。

“還安排了一些采訪。”

“記者不能來。”凱莉說,“我不想談鮑比的事,記者肯定會問我。”艾麗西婭一向不喜歡媒體,因為總有很多討厭的記者,但隻要這個眼神淩厲的助理說不,沒人敢再多囉嗦一句。

畢曉普說:“我們會控製的。事先說好,確保他們不會問會展中心的事情。”

“我來辦吧。”謝莉說,望著畢曉普,在征求他的同意。“我會和艾麗西婭協調。”

凱莉隻好說:“好吧。”她想起一個星期之前,最後一次和鮑比吃午餐,就他們兩人,眼淚又要掉下來了。

“很好。”畢曉普說,“午宴時間盡量縮短,告訴那個歌迷時間不能長。”

妥協了一次的凱莉說:“爸爸,我真的想取消這次演唱會。”

“嗨,小可愛,隻要你高興就行。”

畢曉普探身向前,拿起凱莉放在客廳裏的一把吉他。這是一把老吉他,細細的琴頸,金色的琴頭,琴弦發出顫音。他彈起了伊麗莎白·科滕的《貨車》。

他在指彈吉他上很有天賦,學習的是阿蒂、哈皮特·勞姆以及利奧·柯特基的風格(氣人的是他的平彈也像多克·沃森一樣出色,凱莉一直沒學會這種技巧)。指板完全在他的一雙大手掌握之中。和鼓、沙球一樣,吉他從來都是流行音樂中的節奏型伴奏,直到近80年才承擔起彈奏主旋律的任務。凱莉彈馬丁吉他就是出於其最初的作用,為她跨越四音度的嗓音作伴奏。

凱莉想起小時候聽到的畢曉普的聲音是渾厚豐滿的中音,聽到他現在這樣的聲音她就感覺害怕。鮑勃·迪倫的聲線也不完美,但他的聲音裏有感情、有激情,至少跟得上節奏。凱莉和畢曉普偶爾在聚會或演唱會上同唱一首歌,她都會把音高降到畢曉普能夠駕馭的音域,他唱不出來的地方由她來唱。

“我們一定會確保縮短午餐時間。”他再次強調。

他說什麼?凱莉感到疑惑。是演唱會嗎?然後想起來,是歌迷午宴。是明天,還是後天?

哦,鮑比……

“演唱會的事情,我們再商量商量。看看你明天的感覺吧。我希望你能有好身體、好心情,這些才最重要。”他說。

她再次望著窗外,窗外是一片小樹林,將她的房子與90米之外的馬路隔開。她種下這些樹原是為了營造隔絕噪音的安靜環境,現在她覺得這裏反倒成了愛德文的潛伏地,讓他有機會靠近她的家。

更多的琵音——和弦分解成單個音符——響了起來。凱莉不由自主地計算著:減音階,小六度,大和弦。吉他忠實地完成畢曉普賦予它的使命。他有雙化腐朽為神奇的手,用樹枝也能演奏出美妙的音樂。

她忽然想到,畢曉普·湯恩曾因不省人事或者鋃鐺入獄而錯過演出,但從沒有主動取消過任何一場。

他放下吉他,對謝莉說:“去安排見麵。”

這位一周七天、天天塗抹不同香水的女人立刻站起來,準備去挽畢曉普的胳膊,卻又縮回了手,大概是不想在他女兒麵前表現得過於親密。她的確用心良苦,凱莉心想。

我不討厭你。

我隻是不喜歡你。

凱莉望著她,微微一笑。

“我兩年前送你的禮物你還留著嗎?”畢曉普問女兒。

“爸爸,你送的禮物我都留著。”

她送兩人到門口,看見達瑟·摩根警惕地上下打量兩人,不禁覺得有趣。他們上了一輛灰撲撲的越野車走了。嬌小的謝莉掌控著龐大的越野車。畢曉普八年前便不再開車了。

凱莉還想再打幾個電話,但又沒心情去拿手機。她緩緩走進廚房,戴上手套,走進了花園。她喜歡這裏。她在這裏種下各式花草和蔬菜。還有什麼是加利福尼亞沒有的嗎?這裏可是美國農業最發達的地方啊!

伺弄花草不是為了探尋生命的奧秘,與環保無關,也不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地球的一員。凱莉·湯恩隻是想遠離商業,感受雙手沾滿泥土、全心投入的感覺。

她可以在這裏盡情暢想未來,和孩子在這樣的花園裏徜徉,用親手栽種的蔬菜做出各式菜肴。

記憶裏的秋天,烤箱裏的派,

一對小戀人坐在露台,

騎著小馬駒,牽著小狗兒,

幫著老爸劈柴幹活。

簡單生活,幸福生活,

在那銀礦邊的大房子裏。

我要取消那場該死的演唱會,她心想。

她戴上一頂土裏土氣的草帽,把頭發都攏進去,走進花園察看她的植物。空氣熾熱,卻令她舒心。小蟲子繞在她的臉上嗡嗡叫著不肯離去,她也覺得安心。仿佛提醒她除了音樂表演,生命中還有更重要的事物存在。

比這個行業更重要。

驀然,她愣住了:一束燈光。

不,不是愛德文。車子不是紅色。

那是什麼?光從南邊來,也就是麵對花園的左邊,離花園有90米遠,不在他藏身的密林裏,也不在前麵的主幹道上。那是一條通向高速公路並與之垂直的岔道。一年前有開發商買下周邊的土地,可惜沒等動工就已破產。會是勘測隊嗎?去年她還在慶幸地產商的破產,讓這裏得以保持清靜。現在她反而希望這裏能有工人,最好再多幾個鄰居,把愛德文這樣的跟蹤狂嚇走。

到底是什麼光?

亮了又滅,滅了又亮,不斷閃動。

她要知道究竟。

借著灌木的掩護,凱莉悄悄靠近那個影影綽綽的所在。

亮一下,滅一下。

亮一下,滅一下。

第十八章

凱瑟琳·丹斯在弗雷斯諾南邊尋找克麗絲泰爾·史丹寧推薦的餐廳。

她腦子裏一直在想,當查爾斯·奧弗比通知安尼塔·岡薩雷斯治安官將鮑比·普雷斯科特謀殺案交由丹斯負責後,將會引起怎樣的震動。此事很有可能由薩克拉門托的加州調查局局長親自通知。

手機響了,嚇了她一大跳。

啊,查爾斯,但願我沒有打擾你享用午餐。

可是來電號碼顯示為本地號碼。

“喂?”

“凱瑟琳?”

“是我。”

“我是派克·馬迪根。”

她沒接話。

“聊兩句?”

我當然有時間。丹斯覺得自己聽到了勺子刮東西和吧咂嘴唇的聲音。他在吃午飯嗎?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又在吃冰淇淋?“說吧。”

“你在幹什麼呢?”

她說:“準備去朱利歐餐廳吃墨西哥燉雞。”

“不錯啊。不要吃玉米粉蒸肉,太大,像巨無霸。”

電話那頭頓了頓。“現場勘查科科長查理·尚恩給我打了電話。是尚恩,不是肖恩,不是那個演員。經常被人弄錯。他人很好。”

她想起現場勘查小組在房車公園和會展中心高效精幹的表現,絲毫不遜於大城市的同行。

“所有證物都被排除了。愛德文住處的照片、紀念品上的灰塵和痕跡與鮑比房車裏的不吻合。我們查了愛德文的信用卡賬單。他住處所有的東西都是從易趣網上買的。拘留的時候我們留下他的指紋,和會展中心、鮑比房車內的指紋都不吻合。沒有腳印,什麼都沒有。查了他汽車的輪胎痕,也不對。我們徹底輸了。”

“你得放他走。”

“放了,一小時前。所有東西都還給他了。”

丹斯估計這番談話就是馬迪根這種性格的人的道歉方式。

但是她錯了。

“我想說聲對不起。”

道歉的話還沒說完。

“你是對的,我錯了。我被那家夥耍了。他來警局的唯一目的就是套取警方的調查情況。”

“如果他是凶手,是的,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

“這家夥和我平常接觸到的疑犯完全不同。對付這種人,你比我有經驗。如果你還有興趣,願意幫助我們嗎?你一定能幫到我們。”

丹斯立刻回複:“是的,我願意。”

她還得打電話給奧弗比,取消之前的請求。

“非常感謝。”

丹斯回想起史丹寧提過的馬迪根的擔憂。“警探,有一件事情我要說明。這是你們的案子,我隻是顧問而已。”

換言之,榮譽都是你們的,記者招待會也由你召開。其實,我和你的副手丹尼斯·哈魯圖恩一樣很討厭記者。

“哦,謝謝你這麼說。如果可以,你現在就過來吧。噢,歡迎光臨弗馬聯合治安辦公室,丹斯探員。”

終於看清楚了,的確是他。

她沒有看到紅色的車身是因為光從車頭射出,像舞台聚光燈一樣筆直地照向她的方向。從房子的方向看過去,別克的紅色車身在她的視線之下。

愛德文·夏普離她15米遠。他找到了新的偷窺點。他把車停在路肩上,自己晃蕩著兩條腿坐在引擎蓋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家的方向,嘴邊掛著古怪的笑。他的身體前前後後地搖擺,因此造成時亮時暗的燈光。

她蹲下身。他沒反應,他看不見她。

凱莉向旁邊挪了幾米,再透過灌木望過去。他塞著耳機,和著音樂的節奏拍打著大腿,可能在聽她的歌。會是哪一首呢?

腦袋時不時地左搖右晃,像是在檢查四周的情況,又像是陶醉在音樂中。

呃……等等。他的臉不對勁,那是什麼表情?

那是愉快的表情啊,差不多算是欣喜若狂了,卻不是那種單純的喜悅。他的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閉上,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他的呼吸似乎也變得急促,胸口開始起伏。

他好像沉浸在極度的享受之中。

他是和著音樂節奏拍大腿嗎?哦,上帝啊,他不是在拍大腿,他是在……她看不真切。

天哪,他怎麼能做出來的!

但是看他臉上的表情。

噢,太惡心了!

半張的嘴唇,半閉的眼睛,再加上突出的眉毛……她受不了了。

她扭頭便走,腳下一個踉蹌,她趕緊抓住旁邊的樹。那是一棵小鬆樹苗,她沒有摔倒,樹苗卻被她壓彎了。

愛德文覺察到動靜。

他的手不再動,他的眼睛看過來了。驚恐萬分的凱莉蹲在地上。

他看到她了嗎?他會不會馬上過來?褲子拉鏈沒拉就過來?

凱莉慌了神,她顧不得了,轉身跑了起來。

她在樹木和灌木間拚命奔跑,不敢回頭。終於看到自家花園的柵欄了。她放慢了腳步。門沒有上鎖,她伸出手,用力推開門,那動作就像體育課上跳鞍馬一樣,她每次都想做出漂亮的落地動作,可總是手忙腳亂,和現在一樣。

她的心怦怦直跳,她不停地跑,衝進大門,咣當一聲把門關上,轉身躲在門後。

她看著自己美麗的花園。一切都被毀了!永遠地毀了!她再也不想踏進花園一步,再也不想回憶起愛德文在那裏的所作所為。

她把臉貼在玻璃上。

燈光還在。

過了一會兒,燈光朝著大路移動。她瞧見一抹紅影慢慢開上岔道,向右轉彎,漸漸消失。

手機突然響起來,凱莉嚇了一跳,她的手機鈴聲是電音吉他配上震動。她慢慢走過去。是不是愛德文?打來播放《你的影子》第二段歌詞嗎?預告下一次殺人?

她拿起手機,低頭看著屏幕,遲疑片刻,她按下了接聽鍵。

第十九章

全世界警局的案情簡報室都一個樣:急待修補的斑駁牆麵,髒兮兮的窗戶,五花八門的家具,看不懂的各種標記。

弗馬聯合治安辦公室的簡報室還算好,隻比別處多了點大蒜的酸臭味,可能是昨天的中國菜留下的。丹斯和P.K.馬迪根、丹尼斯·哈魯圖恩一起站在房間前麵。聽到P.K.馬迪根宣布丹斯正式加入調查,哈魯圖恩古板的臉上似乎露出一絲笑意,隱藏在他濃密的胡子下。

他顯然已經不再計較丹斯利用他進入觀察室的事情了。

米格爾·洛佩茲和克麗絲泰爾·史丹寧警探也在場。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正在值外勤的蓋布裏埃爾·富恩特斯警探,將組成普雷斯科特謀殺案暨凱莉·湯恩跟蹤案調查小組。T.J.斯坎倫在蒙特雷分部給予信息支援(“頭兒,你這假期過得真有創意!”)。

房間裏還有兩位非警務人員。30分鍾前,丹斯打電話請凱莉·湯恩過來。凱莉有些不情願,但還是來了,艾麗西婭·塞申斯陪她一起來的。凱莉雙眼紅腫,臉色不好,漂亮的金色長發束成馬尾,戴了一頂紫紅色、沒有品牌標誌的棒球帽,似乎不想被人認出來。

丹斯注意到她今天穿著寬鬆的牛仔褲,不是平時拍專輯封麵和在演唱會現場穿的緊身款式,還有厚厚的長袖針織襯衫,在這種天氣裏肯定熱得要命。

丹斯應該提醒她這種掩飾身份的行為隻是徒勞。在愛德文·夏普眼裏,她就是全世界最美貌、最性感的女人,無論穿什麼衣服,化不化妝。

凱莉告知大家愛德文再次偷窺她的事情。40分鍾前,他找到了新的偷窺點。肯定是因為警察經常在她家對麵的國家公園停車場開著巡邏車來來回回地盯著他,所以一從警局放出來,他就像斷了糧的癮君子一樣,直奔凱莉的家。

凱莉說話的時候,聲音一直在顫抖,讓丹斯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她懷疑兩人是否碰麵了。但是不管怎樣,凱莉現在不想談這個話題。

艾麗西婭·塞申斯的穿著打扮和她的老板正相反,顯得大膽前衛。緊身牛仔褲,淺藍色牛仔靴,綠色吊帶背心,露出橙紅色的內衣肩帶以及強健的肌肉。丹斯很想知道她背上被衣服遮住的文身是什麼圖案。她的神情既嚴肅又氣憤,有些很明顯是針對警察,認為他們沒有盡到保護她老板的責任。

丹斯說:“感謝馬迪根探長邀請加州調查局協助調查普雷斯科特謀殺案,我們將重點調查此案與跟蹤狂騷擾凱莉案的關聯。我不是來搶功的,如果哪位認為治安辦公室和調查局之間存在矛盾,請立刻告訴我或者馬迪根探長。我來協助大家,因為對付跟蹤狂我有一些經驗。”

“你遇到過嗎?”洛佩茲問。

大家都笑了。

“看到我腰上別著格洛克手槍,他們就嚇回去了。”

聽到這裏,凱莉也笑了,不過聲音不大。丹斯估計這可憐的姑娘依然驚魂未定。艾麗西婭警惕地看著她。

“首先,我在蒙特雷的同事沒有發現涉及愛德文的通緝令和法庭禁止令——聯邦政府沒有,加州、華盛頓州或俄勒岡州也沒有。隻有幾次交通違法。這種情況在跟蹤狂案件中很少見。通常針對某個跟蹤狂會有很多投訴。不過,從另一方麵說,他屬於非常小心謹慎的人。我們都知道此人智商很高。

“現在,我給大家講講有關跟蹤狂的常識以及為何我把愛德文定性為跟蹤狂。跟蹤狂有三種類型。第一種稱為簡單糾纏型。一般發生在家庭成員或朋友中。跟蹤狂和被跟蹤對象相互認識,通常有過戀愛關係或性關係,曾是情侶、夫妻,甚至一夜情男女。大家知道《致命吸引力》吧。”

“一部叫老公老實待著別惹事的電影。”洛佩茲的回答引來一陣笑聲。

丹斯繼續說:“第二種跟蹤狂稱為情愛幻想型。”

“類似色情狂?”馬迪根大聲問。

“不是,他們更多的是為了愛情,不是色情。情愛幻想跟蹤狂一般都是女人,愛上在經濟地位或社會地位上高於自己的男性,比如秘書、職員單戀老板。但是現在情愛幻想跟蹤狂中男性和女性的比例一樣多。典型的情況是跟蹤狂和被跟蹤對象有過短暫、普通的接觸,但被他們自己誤解了,認為被跟蹤對象愛上他們,卻因為害羞等原因而不願承認。

“第三種稱為愛情迷戀型。這種跟蹤狂專找名人,找他們仰慕崇拜的、高高在上的人,認定對方是他們的靈魂伴侶。我認為愛德文兼有情愛幻想型和愛情迷戀型的特征。他堅信你就是他的真命天女,他想和你在一起,並認為你和他有同樣的感覺。”

“都是‘XO’惹的禍。”凱莉低聲抱怨,“隻是形式而已。”

艾麗西婭說:“我們一星期要發一千多封同樣的信。除了名字,其餘全部一樣。我們有程序自動加載。”

“好吧,請大家理解:所有的跟蹤狂或多或少都有妄想症。從嚴重的神經衰弱到邊緣性人格以及完全的精神失常、精神分裂或多重人格,都有可能。我們必須假設愛德文有精神問題,但是他不想解決這個問題,因為和你的聯係讓他精神上得到極大的滿足。你就是治愈他的靈藥。”

克麗絲泰爾·史丹寧提問:“但是他殺鮑比·普雷斯科特的動機是什麼——如果是他幹的話?”

丹斯說:“問得很好,警探。這一點不符合常理。情愛幻想和愛情迷戀型跟蹤狂是三種類型中最不具威脅性的。據統計,其威脅性比第一種要小得多,但他們也是會殺人的。”

馬迪根加了一句:“我認為我們還應該考慮鮑比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的這種可能性。如果那首歌的確是一種預示,歌詞裏麵隻提到了演唱廳舞台。可能和鮑比無關,凶手隻是在那裏等待某個人的出現。”

“說得好,有這可能。”丹斯說,“但我們應該再進一步了解鮑比的個人經曆,他的生活、他的事業、是否有過案底等等。”

“他沒有。”凱莉肯定地說,“他幾年前曾經吸毒酗酒,但是近來都戒了。”

質疑是警務人員必須具備的要素,可丹斯並不打算與她爭論。保持朋友在她心中的形象對她很重要。警方可以通過別的渠道了解鮑比是否曾涉嫌不法行為。從鄰居塔巴莎的評論來看,似乎是沒有的。

“但這並不表示沒有人具有殺他的動機。”丹斯說,“我們都知道鮑比死後那天早上闖進他房車的人——可能就是凶手——拿走了一些東西。”

“我去查他的資料。”哈魯圖恩主動說。他聲音低沉舒緩,柔順的胡子上下輕擺。

丹斯瞥了馬迪根一眼,後者點頭同意。“丹尼斯是我們的圖書館。這是表揚。他很用功。他知道穀歌是什麼,我還以為是星期六早上卡通劇場裏的人物。”

“好的。”

“你們不能審訊他嗎?”艾麗西婭問丹斯。丹斯沒有提起那次不怎麼成功的會麵。

“可以的,但恐怕用處不大。”

丹斯在自己的講座裏曾提到過對愛德文這類疑犯做人體行為分析的困難之處。

處於臨界狀態的精神病患者,比如跟蹤狂,告訴你的事實可能有助於破案,有助於你識破他們的謊言,但是通常無法對這類人進行行為分析。他們在說謊時毫無壓力,因為接近被跟蹤對象的目的壓倒一切。

她把這番話向大家解釋了一遍,並且強調警察沒有傳訊他的理由。

艾麗西婭無奈地苦笑,接著問道:“這裏不是有什麼跟蹤法嗎?”

“沒錯,加利福尼亞是全國第一個執行反跟蹤法的州。”馬迪根說。

丹斯解讀了相關法規:“跟蹤罪指蓄意、惡意並反複跟蹤及騷擾受害人,並對受害人實施威脅以致其有理由認為自身或直係親屬的安全受到威脅。”她補充道,“量刑不會很重,坐一陣子牢,交一筆罰款。”

“那也比沒有強,馬上就抓他。”凱莉說。

“並非那麼簡單,說說他怎麼跟蹤你的。”

“呃,我的律師知道得更詳細,這些事情都由他們處理。但我知道他給我寫過150封電郵,三十幾封信件。他約我出去,有性暗示,說他可以做上一整天。”

不算很下流,丹斯心想。

“他給我送禮物,他自己畫的畫、迷你樂器、老唱片,我們都退還了。”

“你說他聽過你的演唱會,但你從來沒有看到過他。”

“是的。”

洛佩茲問:“他會不會化妝了?”

“有可能。”丹斯說,“跟蹤狂有很多辦法接近對象並控製他們。他們偷取信件,了解被害人的生活,他們的朋友,他們要去哪裏。恐嚇目擊證人作偽證,說他們從未出現在被害人的家周圍。他們善於竊聽電話,黑進電腦,甚至去學習鉗工技術以便撬鎖入室。都是些喪心病狂的人。他們生存的全部意義就是為了獲得對方的愛,失去對方也就失去了活著的意義。”

艾麗西婭說:“我們寫信警告他,說我們會申請限製令等等,但是……他完全不予理會,律師說他的行為還沒有到違法的地步。”

“他們向聯邦調查局彙報有人黑進我們電腦的事情。”凱莉說,“我們請了私人電腦安全公司,但是沒有證據證明是他幹的。”

馬迪根問了一個關鍵問題:“在他寫的這些信裏麵,有沒有實質的威脅?根據反跟蹤法,必須要存在可實施的威脅。”

“殺害鮑比還不算威脅嗎?”艾麗西婭生氣地反問。

“我們不能證明是他幹的。”哈魯圖恩說。

“拜托,肯定是他幹的。”

丹斯繼續說:“如果以反跟蹤法為由拘捕他,馬迪根警探是對的,必須要有他威脅你或你家人的確鑿證據。威脅可以是一種暗示,如果是這種情況,你得確保自己可能受到人身傷害的理由是合理的。”

“不是那種精神或心理上的傷害?”克麗絲泰爾·史丹寧問。

“不是,指人身傷害。”

凱莉盯著一張海報看,上麵以卡通人物的形式畫著一位警官和一位麵露悔意的少年。

校區巡邏須知:杜絕毒品,重在交流。

她轉過目光,不得不承認。“是的,沒有威脅。恰恰相反,他一直在說多麼想要保護我,他永遠都會在我身邊,像歌裏唱的那樣,做《你的影子》。”

這時,丹斯的手機發出短信提示音。是T.J.斯坎倫,她快速看了一遍,然後抬起頭。

“想聽聽跟蹤狂的個人信息嗎?”

當然,這個問題無須回答。

第二十章

丹尼斯·哈魯圖恩把房間角落裏的一台電腦連上網絡,丹斯下載了T.J.發來的郵件並打印出來。

看過之後,大家十分失望。

“恐怕沒什麼有用的信息。”愛德文·斯坦頓·夏普出生在華盛頓州東部的小城亞基馬。父親是旅行推銷員,母親是售貨員。“從她的收入情況判斷,她肯定同時打好幾份工。這就意味著經常讓兒子獨自在家。心理學家認為跟蹤狂行為的起源是缺乏關愛。他極度渴望父母的陪伴,尤其是母親,但她沒有時間。

這裏,他學習很好,但在七年級時留了一級,這個年齡留級有點兒嫌大。他的成績不算差,所以可能是精神問題。學校沒有他的違紀記錄,隻是在操場上打過幾次架,沒有使用武器。他不參加任何課外活動,不打球,不參加俱樂部。

“16歲時父母離婚,他隨母親一起離開了西雅圖。在華盛頓大學讀了兩年書,成績依然很好。他在第三學年初退學,原因不明。依然不參加任何活動。這也非常典型——跟蹤狂喜歡獨處。他最初的幾份工作都是典型跟蹤狂喜歡從事的職業:保安,兼職售貨員,雜貨店的食品推銷員,花匠,上門推銷。這些都是有偷竊或跟蹤傾向者的理想職業,他們可以無所顧忌地觀察形形色色的人,又不會被人懷疑,被人注意。”

“恰得其所,”馬迪根說。

多妙的形容,丹斯心中暗想。

“他母親去年7月死於癌症。係統裏查不到他父親的信息。六年沒有報稅,國稅局也找不到他。根據國務院的記錄,愛德文沒有出過國。我在蒙特雷的助手T.J.查了他在網絡上的活動。他的臉譜網主頁上全部是凱莉的照片和消息。好友很少——至少愛德文這個賬號下很少,他可能還有別的賬號。”

“我絕對沒有加他好友。”凱莉小聲說。

“T.J.查到他用過四個不同的用戶名——網絡上叫小號,類似綽號、小名。愛德文經常上網,但比起時下幾百萬愛上網的年輕人,他的行為並不誇張。他發表了很多有關音樂的帖子,加入了幾個聊天室。有些是色情聊天室,但不算太出格。特別愛好——最喜歡音樂,其次喜歡看電影和看書。”丹斯搖搖頭。“典型的跟蹤狂在網絡上的活躍程度比他要高,有心理問題的人也一樣。”

她繼續念:“啊,聽這個。看起來他去年失戀了。T.J.在他寫的博文裏發現他提到過一個叫薩莉的人。博文寫的是你的歌,《你和我》。”

“有這首歌。”凱莉說,“寫的是分手。”

“文章發表在12月。”丹斯問凱莉,“那之後不久,他就開始糾纏你了,對不對?”

“是的,是1月份。”

“創傷往往會激發跟蹤行為。被辭退,身體受傷,家庭成員去世,或者是失戀分手。”丹斯望著T.J.的郵件輕輕點頭。“他說這首歌對他意義重大。那段日子很難熬,還說了他和薩莉在一起時遇到的問題。他說感覺你能體會他的心情。幾天之後他又發帖談了你最新發表的單曲《銀礦邊》。他說自己感到難過,因為在和你同樣的年齡,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家,但他女朋友勸他忘了過去。”

凱莉緊抿嘴唇。“他知道我的家?”她告訴大家她非常喜歡弗雷斯諾北部的老房子,她在那裏長大。但是爸爸在她小時候就把房子賣給了采礦公司。“我可能在接受采訪時說過,真希望他沒有看到那個采訪。”

或許她心裏想的是:我的生活中還有隱私可言嗎?

丹斯快速翻了翻後麵的內容。“還是一樣,沒有威脅,也沒有造成困擾。”她繼續看了一會。“這件事值得注意,他很聰明。比如,他寫過‘快樂或悲傷,你據實相告’。這句話雖然有點意義不通,但是看他用的標點符號,前半句是後半句的賓語,他把賓語提前,用逗號分隔,語法完全正確。很多人都會弄錯。他的拚寫和語法很好,說明他有自控力,很強的自控力。”

“不好嗎?”克麗絲泰爾·史丹寧問。

“這就意味著如果他是殺害鮑比的凶手,他會掩蓋殺人痕跡,跟蹤計劃也會做得滴水不漏。他不會出錯。”

馬迪根吃完了冰淇淋,把紙杯舉到眼前往裏麵細看。丹斯估計他是在看勺子還能不能再刮出一點。他把紙杯扔到一邊。“根據現在的情況,我們應該怎麼辦?”

“首先,我們必須監控他。”

“富恩特斯警官正在監控他。”

“他現在在哪裏?”

“看電影,在裏阿爾托。”

哈魯圖恩告訴丹斯,那是弗雷斯諾塔樓區一家老電影院。塔樓區是眾多畫廊、餐廳、文身館和商店聚集的地方。

丹斯對他去電影院的行為不感到奇怪。“跟蹤狂會經常去電影院,或者在家看電影。偷竊狂和跟蹤狂有很多相似的行為習慣。”

“他在伯靈格姆的藥店買的幾部預付費手機有什麼進展嗎?”

馬迪根說:“追蹤不到。疑犯可能弄壞電話,或者取下了電池。誰知道呢。他買那麼多可能就是為了擾亂我們的視線,然後他在本地買一部打電話。”

丹斯轉向凱莉:“記住一些基本的跟蹤狂特征。可能達瑟·摩根和你的律師也提醒過你。切記一定不要和他發生任何聯係,絕對不能。不要威脅他,不要警告他。這些話都會刺激他。任何聯係都能讓他興奮。如果他走過來,立刻走開。”

“好的。我會的。”

“我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我們得找到他的前女友薩莉。”

“洛佩茲,你負責這事。找到薩莉,讓她聯係丹斯探員。”

“是,探長。”

探長接著又說:“我們還得找出他的下一個目標,你覺得呢?然後采取保護措施。誰比較會有危險?”

丹斯說:“第一個對象應該是他的情敵。”她問凱莉:“你和鮑比談過戀愛?”

這個問題很敏感。凱莉漲紅了臉,艾麗西婭略帶疑惑地看著她。丹斯沒時間講究措詞,她揚起眉毛,嚴肅地重複了那個問題。

“嗯,是的,以前的事情了。不是很認真,算不了什麼。你怎麼知道的?那時我還沒有開始演出。這事沒有見報。”

丹斯心想,因為昨天看到你倆在一起時,你說話時肩膀微微下沉,表示你很放鬆、很放心。鮑比和你說話的時候,身體微微向你傾斜,表示他的話隻說給你一個人聽。提到“功放”這個詞時,你們倆都露出笑意,表示這個詞在你們倆之間有特別的、私密的含義。他的眼神在你臉上逗留的樣子,意思非常明確,無論過去如何,他的心中仍然隻有你。

這就是人體動作學。

但她隻是對凱莉說:“直覺吧。”

克麗絲泰爾·史丹寧說:“那麼和凱莉約會過的人、乃至她的男性朋友,都有危險嗎?”

“是的,很有可能,也包括女性朋友。跟蹤狂非常善妒。要知道,他們對現實的感知是扭曲的,即使是普通朋友也可能被視為威脅。”她又看了年輕的女歌星一眼。“不過,現在你沒有男朋友?”

“沒有。”

“另外,威脅你的人,甚至冒犯你的人,也會成為跟蹤狂的對象。他覺得自己是你的保護神,這一點昨天我就感覺到了。你有沒有什麼仇人,他也知道的?”

凱莉看了看大家。“我沒有。”

艾麗西婭說:“她是個善良的姑娘,從來不和別的歌手爭執。”

丹斯繼續說:“也可能是曾經批評過你的評論家,批評過你的歌迷。還有可能,是任何妨礙他和你在一起的人。”

“比如達瑟?”

“是的,達瑟。你的律師也有可能。”她瞥了一眼艾麗西婭。“或者是你,你看起來十分維護她。”

女助理聳聳寬闊的肩膀。“這總得有人做。”

此話意味深長。

“也可能是我們,警察。陷於迷戀之中的跟蹤狂無法分辨是非。在極端的情況下,跟蹤狂殺害警察的事情隨時會發生。”

“我的家人呢?工作人員呢?”

“除非家人和普通朋友保護被跟蹤對象不與跟蹤狂接觸,一般來說,他們不會有危險。但這規律並非一成不變。我們無法預測跟蹤狂的行為。我向一部分工作人員詢問過昨天他們看到了什麼。我認為應該對全體工作人員進行調查,評估他們有危險的可能性。”

以及判斷凶手是否在他們之中,丹斯心中暗想。

“工作人員現在都在會展中心。”凱莉說,順便又說,“樂隊還在納什維爾,新專輯還有一些掃尾工作,周四、五才會到這裏。”

這是好消息。少了幾個可能的受害人,也少了幾個嫌疑人。

丹斯又說:“最後要向大家說的是欣克利現象:殺害名人以博取凱莉的注意。”

她提醒眾人小約翰·欣克利就是因為迷戀朱迪·福斯特。“他認為刺殺羅納德·裏根就能讓自己永遠和福斯特聯係在一起。”

“的確是這樣,”哈魯圖恩意味深長地說,“以令人不齒的方式,他達到了目的。”

馬迪根說:“我和愛德文談過話,你也談過。他不像有精神問題。他怎麼可能認為殺人就能讓自己更接近凱莉?”

“哦,他不是這麼認為。這不是他有意識的行為。就算愛德文表麵上顯得正常,我們也要做進一步分析。要知道,那是他的邏輯,不是我們的。”

馬迪根說:“我已經申請監聽凱莉的電話,係統服務商的安全小組隨時待命。我們會繼續追蹤他在伯靈格姆買的手機。隻要他再次打開手機,我們馬上就能追蹤到他。”

“很好。”

哈魯圖恩對凱莉說:“凱瑟琳讓我研究那首歌的歌詞,那天晚上你在電話裏聽到的歌。”他把打印好的歌詞發給在座的每個人。“我一直在琢磨下一次他會在哪裏動手,但是沒什麼靈感。”

這麼說,他確實重視她的請求。她點頭向他表示謝意。

《你的影子》

1 你走上舞台,為人們歌唱。

你讓人們笑容綻放。

這會有什麼錯?

但你發現這事業需要代價,

人人都想占有你的靈魂。

副歌:

當人生無法承受,不要忘記,

當人生走投無路,不要忘記,

我就是你的影子,追隨你左右。

無論滄海桑田,請相信,

我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你的影子。

2 你端坐河岸,不知做錯了什麼,

一路走來,錯失過多少機會。

困難將你磨礪如石般堅硬,

河水輕聲低語,何不歸去?

副歌。

3 那天晚上電話忽至,你毫無預感

路對麵的巡警在說些什麼。

刹那間,人生從此改變。

一切都消失,計劃被打亂。

副歌。

4 笑容無邊綻放,你幸福洋溢。

誰知困難一路尾隨,來到家中。

生活從來不會一帆風順,

你做不到日日夜夜,小心謹慎。

副歌。

重複副歌。

“不知道他是否會繼續使用這首歌,或是換一首,或者幹脆放棄這種手段。”

凱莉摘下眼鏡,用襯衣擦拭鏡片。“我肯定他會繼續用《你的影子》。他覺得這是一首絕無僅有的好歌。”

米格爾·洛佩茲看了一遍歌詞。“從正常人的角度看,這是一首情歌,在尋覓某個人。可能是愛人、父母或朋友。但是從跟蹤狂的角度看,太詭異了。”

丹斯認真讀著第二段歌詞。“河邊。”

馬迪根突然笑了一聲。“我們這裏河太多了。”

哈魯圖恩補充道:“有些已經幹涸,有些還有水,到處都有河。”

丹斯總結道:“我馬上去和會展中心的工作人員談談。哈魯圖恩警探去調查鮑比,洛佩茲警探聯係愛德文的前女友薩莉。”

馬迪根低頭看著歌詞。“我會讓巡邏的警察特別注意河邊,尤其是遠離大路的河。”

“很好。”

艾麗西婭的臉上露出笑容。在丹斯的記憶中,似乎是第一次在這位女強人臉上看到笑容。“我想最好的消息就是凱莉沒有危險,如果他的確那麼愛她。”

“沒錯。但隻是暫時的。記得他的思維是脫離現實的嗎?現在他正處於向凱莉求愛的階段。”丹斯轉向凱莉。“也許他第一次聽見你的歌聲就迷上了你,也許是第一次在電視上、演唱會看到你。在他眼中,這就是你們的第一次約會,之後你們一直在約會。”

“約會?”克麗絲泰爾·史丹寧問。

“目前階段,他仍然幻想你喜歡他,他認為你被洗腦了。但是,到了某一個時間點,他看到你的反應,會感到你要和他分手。

“那時候,他就會開始糾纏你,像是被拋棄的丈夫或情人。他們都是危險的跟蹤狂。這種變化可能在一瞬間發生。他被激怒了,他要報複。”丹斯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把後果說清楚,不要遮遮掩掩。“他要殺了你,這樣誰都別想得到你。”

第二十一章

會展中心已經全麵消毒。

凱瑟琳·丹斯不是憤世嫉俗的人。她做過顧問,當過記者。凱莉·湯恩這種地位的明星開演唱會的確是件舉足輕重的事,會展中心迅速將場地清潔幹淨並不出奇。必須清除全部痕跡,保證演唱會如期舉行。

丹斯以為還會有殘留的氣味,比如燒焦皮肉和頭發的味道,但實際上一點都沒有了。不知馬迪根和查理·尚恩采用了何種現場清理流程,他們的工作盡善盡美。空氣中傳來莎爾消毒劑的氣味,更準確地說,是肉桂的味道。

凱莉在這裏製定演出舞台方案。吉他調音師泰·斯洛克姆暫代巡演管理的工作,直到艾麗西婭再找到一位專業管理人。巡演管理人不僅要懂設備,還要會使用調音台進行現場混音。調音設備的複雜程度不亞於飛機操控台。這位沉默寡言、高大魁梧的年輕人有些煩躁,不是很自信,但他在努力處理方方麵麵的事情。什麼事情都需要他做出決定。他滿頭是汗,不停地望向凱莉。凱莉總是點頭微笑,鼓勵他,盡管越靠近鮑比出事的地方,她心中越哀痛。

征得凱莉的同意之後,丹斯把泰叫過來,提出她的請求——和全體工作人員談話。泰立刻把工作人員召集起來,都是20到40歲之間的年輕人,個個精幹,說明他們是體力勞作者。丹斯和他們在大廳側翼談話。

丹斯體會到他們之間以及他們對凱莉的深厚感情——像一個大家庭——但隻有鮑比和凱莉走得最近,因此才成了愛德文的眼中釘。除了鮑比之外,泰最了解凱莉。凱莉僅僅把他當成自己的兄弟,這一點丹斯從她的動作中已經看出來。

她沒有覺察到他們之中哪一個有殺害鮑比·普雷斯科特的動機——這是她來這裏的另一個原因。

唯一沒有談話的人就是艾麗西婭。丹斯到達之前她已經在會展中心,站在外麵一輛福特F150皮卡旁邊。皮卡車後麵拖了一節拖車,後保險杠上貼著標語:

我 我的誇特馬

嘴裏叼著香煙,再加上胳膊上隆起的肌肉、身上的文身、張揚的外型,她看上去不像是明星的私人助理,倒像是當地的貨車司機。在所有的工作人員中,艾麗西婭的危險最大。星期天在牛仔酒吧,她是對愛德文最不友好的人,她會成為愛德文接近凱莉的障礙。

可惜丹斯無法親口告訴她,隻能通過短信。丹斯準備找她談話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會展中心。

她翻看自己的筆記,眼角忽然瞥到了動靜,她立刻抬起頭四下查看。整個大廳共有24扇門和緊急出口,她想起會展中心的人說沒有演出的時候,門依然全部打開。

他就在這裏嗎?藏在陰影裏?那個凹進去的地方是不是有東西在動?還是那邊的門那裏?

她的眼睛出現幻覺了。

肯定是眼花了。

不一會兒,丹斯看見凱莉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她臉上的神情有些疑惑。一定是陌生的來電號碼。

她盯著號碼看了片刻才接聽電話。

她突然驚叫,音樂廳出色的擴音效果讓這悲痛的聲音愈加清晰。

她猛然轉向丹斯。“又是那個電話,凱瑟琳。第二段歌詞!”

第二十二章

15分鍾之後,丹斯匆匆走進治安官辦公室主樓大廳,哈魯圖恩在門口迎著她。

她問:“手機供應商能定位他的電話嗎?”

哈魯圖恩的聲音波瀾不驚:“不是愛德文買的預付費電話。根本就不是手機。從弗雷斯諾大學校園裏的一處公用電話打來。學校還沒開學,校園裏沒有人。誰也沒看見打電話的人。”

“好吧,愛德文在哪裏?”

“非常奇怪,還在裏阿爾托——電影院。電話應該不是他打的。”

兩人走進馬迪根的辦公室,馬迪根和史丹寧都在,並且都在打電話。

馬迪根抬起頭,掛斷了手機。辦公桌上的座機又響起來,他掃了一眼來電號碼,沒有接,然後看了一眼紙杯裏吃了一半的冰淇淋,扔到了一邊。他心情不好。

“凱莉在哪裏?”哈魯圖恩問。

丹斯說:“她和工作人員在會展中心。達瑟·摩根和她在一起,你們派去的警員守在外麵。隻有艾麗西婭不在。我在來的路上打電話給她留了口信。她沒有回我。”

探長瞄了一眼手機。“是富恩特斯。愛德文還在看電影。”

哈魯圖恩問:“有沒有可能他在電影院打電話,可能用固定電話,可能用手機,通過這個電話撥通大學的公用電話?”

問得好。馬迪根很快給出了答案。“不可能,我們和電話公司的人核查過了,電話從學校直接打到凱莉的手機上。”

丹斯不得不問:“有沒有可能他已經不在電影院了?”

“不可能。富恩特斯就在奧利弗大街的餐廳裏,一直盯著前門。後門有報警裝置。他檢查過了。”

丹斯猜測愛德文的個性符合她的分析:生活困頓、前途黯淡的年輕人,迷戀上和他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的女神。

一旦抽離了其中的暴力成分,不過是普通無趣的故事而已。

然而她無法忘記那冷漠的舉止、鎮定的神情、虛偽的笑容,還有牢牢盯在凱莉身上、似乎看穿了她的眼神。

他非常聰明。

她猛地想起來。“地下室?”

“什麼?”馬迪根問。

“那個街區的地下室是不是連通的?”

“我不知道。”馬迪根緩緩答道,隨即用力按下座機按鈕。脈衝撥號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是11位手機號碼。

“我是富恩特斯。”

馬迪根沒說自己是誰,直接吼道:“我們覺得他可能從地下室溜了。旁邊是五金商店嗎?地下室是相通的?”

片刻的沉默。“我查一下,一會打給你。”

三分鍾之後消息到了,丹斯的猜測沒錯。“沒錯,探長。我到地下室了,這裏有一扇門,打開的。”

“立刻疏散影院裏的人。”丹斯說,“我們要確切證據。”

“疏散人群?”富恩特斯問。

馬迪根瞪著她,隨即堅定地說:“聽到丹斯特工的話了嗎,蓋布?亮燈,疏散人群。”

“電影院恐怕不會……”他沒有把話說完。在經濟不景氣的弗雷斯諾,商業上的事情不需要他去操心。“我馬上去。”

十分鍾之後,電話裏又傳來富恩特斯的聲音。他一開口說出“探長”兩個字,丹斯就明白了。

馬迪根歎氣。“你確定他不在電影院了?”

“時間還早,裏麵沒多少人。是的,肯定不在了。”

“媽的。”史丹寧恨恨地罵了一句。

富恩特斯沮喪地接著說:“還有一件事……我盯著電影院的時候是坐在餐廳裏的。”

“我知道,你告訴我了。還有什麼?”馬迪根不耐煩地問。

“有人進了我的巡邏車。”

“繼續。”

“我不知道,我把格洛克槍放在後座上了。槍在盒子裏,我的外套蓋在盒子上。不知道怎麼會被人看見的,或者是他們猜的。”

從他主動承認的行為來看,丹斯知道槍根本沒有放在盒子裏。

“他媽的!”馬迪根大叫。

“對不起,槍應該放在後備箱裏。可是,我是把它放在盒子裏了。”

“槍應該放家裏。那是你的個人武器,應該放家裏!”

“我打算今晚去靶場。”警官懊惱地說。

“你知道的,蓋布,沒別的辦法。”

“我明白。我要交出證件和警徽?”

“是的。我今天把書麵材料準備好。我們會盡快進行調查,那也得三四天之後了。調查結束之前,你暫時離職。”

“我很抱歉。”

“把東西送過來。”他果斷地按斷免提鍵。

哈魯圖恩的聲音還是一樣平靜低調。“可能是哪個小混混幹的。”

“不是哪個小混混,”馬迪根斷然說,“就是我們追查的跟蹤狂。要讓我們在他身上找到槍,他可得在號子裏蹲上很長很長時間了。媽的,這狗雜種真有一套。他讓富恩特斯像看門狗一樣傻等了幾個小時,最後還偷了他的槍,高明!”

丹斯看著歌詞,已經被他們釘在一塊歪歪斜斜的木板上。

“他會在哪裏下手?河邊……河邊。”

克麗絲泰爾·史丹寧插了一句。“下一個,他想殺誰?”

第二十三章

“瑪麗一戈登,別靠近,看見那標誌沒有?”

“媽媽,它沒有在傳送呀。”6歲的小姑娘指著標誌說。蘇埃琳·桑切斯心想,這真是完美的邏輯。行李傳送帶上寫著這樣的警示語:請勿靠近傳送帶。

“隨時都可能動起來哦。”

“那等燈亮起來我再下來嘛。”

孩子都是這樣時時處處挑戰家長的耐心嗎?

母女二人在弗雷斯諾一約塞密提機場的到達大廳。她們從波特蘭過來,飛機早到了20分鍾。蘇埃琳四處尋找接她們的人,發現人還沒有到,再回頭去看女兒。“帶子很髒啊,會把你裙子弄髒的。”

弄髒裙子的警告顯然也沒什麼效果。等她拖長語調、嚴肅地喊了一句“瑪麗一戈登”,調皮的金發小姑娘立刻退了回來。真有意思,蘇埃琳心想,我們倆從來沒動過女兒一根指頭,也從不嚇唬要打她,女兒卻比鄰居家成天挨揍(都是打著為孩子好的旗號)的小孩要聽話得多。

施虐狂,她心想。

想起這裏,她心中一顫。鮑比·普雷斯科特的死讓所有一切都變了味。凱莉現在怎麼樣了?蘇埃琳當然知道她和鮑比好過一段,妹妹肯定傷心極了。

可憐的……

他是被謀殺的?

可能就是那個糾纏了凱莉好幾個月的跟蹤狂幹的。太可怕了。

她回想起那天早上畢曉普的電話,在她接到凱莉的電話、得知鮑比的事情之後。那通電話很奇怪,爸爸一直在講他自己的事情,不知所雲。她不明白爸爸為什麼這個時候打電話,更不理解爸爸請她在這段困難時期去弗雷斯諾陪陪妹妹……後來她想通了:畢曉普是想找個人分擔安慰親人的責任。隨便誰都行。哦,不止這樣,最好是把責任完全推給別人。

誰曉得他的真實動機呢?她們的父親看上去很簡單,其實不然。

行李怎麼還沒到?她有些著急了。

蘇埃琳和妹妹長得不太像。她有一套未經證實的理論:姐妹之間年齡差距越大,相像程度就越小。她和凱莉相差八歲。蘇埃琳比妹妹高,骨架大,臉龐也比較豐滿,看不出來她隻比妹妹重七公斤。她覺得自己的鼻子比妹妹高,下巴更尖,不過淺褐色的頭發倒是和妹妹一樣輕盈順滑。今天,她準備好接受弗雷斯諾仲夏的考驗,穿了一條紫紅色背心裙,胸前和背後都開得很低,一雙布賴頓涼鞋,銀色的心形裝飾剛好蓋在腳趾上,讓瑪麗一戈登羨慕不已。

即使已穿得如此清涼,她依然覺得悶熱難當。波特蘭今早的溫度才17℃。

“凱莉小姨在哪裏?”

“她在準備演唱會呢,就是我們星期五要去的。”

可能,其實妹妹並沒有邀請她。

“好啊,我喜歡聽她唱歌。”

喇叭嘟嘟地響了幾聲,橙色的燈亮了,行李傳送帶動了起來。

“看見沒,來不及下來吧?”

“來得及,我能下來。我可以跨過去,看看簾子後麵是什麼。”

“他們不準的。”

“誰們?”

蘇埃琳不想和她講什麼美國運輸安全管理局和恐怖分子。

“就是他們。”她再強調一遍。瑪麗一戈登看到她們的行李過來,立刻忘了自己的問題,興高采烈地跑過去,白色帆布鞋把地毯踩得嘎吱作響,粉色裙子的荷葉邊飛揚起來。

行李都拿下來了,母女二人離開傳送帶和人群,來到門口。

手機響了,她低頭看去。“嗨,爸爸。”

“你們到了。”粗嘎的男低音。

她向爸爸問好。

“裏奇已經出發去接你們了。”

您就沒打算自己來接女兒和外孫女兒嗎?畢曉普·湯恩雖然自己不開車,可有的是人為他開車,隻要他願意。

蘇埃琳覺得自己臉上的笑容很假,通常和父親通話都會這樣,即使他遠在千裏之外。畢曉普·湯恩雖然不像對小女兒那樣幹涉蘇埃琳的生活,不過管得也夠多的。

“我可以打車。”

“不用,沒必要。飛機提前到達了。裏奇馬上就到。”

他似乎覺得自己還該說點什麼,或者,是第四任妻子謝莉叮囑他說的:“瑪麗一戈登好嗎?”

“她恨不得馬上看見你。”蘇埃琳回答。

這話是不是太諂媚、太虛偽了?有一點兒。

“我也是。”他掛斷了電話。

我自己打車,她心想,我才不在這裏傻等。“要不要去洗手間?”

“不要。”

“真不要?我們到凱莉小姨家還得有一段時間。”

“不要。能買小熊糖吃嗎?”

“小姨家裏有好多好吃的。”

“OK。”

“請問你是蘇埃琳嗎?”

她回頭看到了畢曉普的跟班裏奇,這年輕人活脫脫一副鄉村音樂歌手跟班的樣子。“我是你們的司機,很高興見到你。”他和蘇埃琳握了手,還對瑪麗一戈登笑了笑。“你好。”

“你好。”她說。

“歡迎到弗雷斯諾,你是瑪麗一戈登,我沒說錯吧?”

“他說對了我的名字。”小姑娘樂開了花。

她的名字就是瑪麗一戈登,戈登不是中間名。這是典型的南方雙名。小姑娘每次都不厭其煩地糾正叫錯她名字的人。

“我來拿行李吧。”說著他拎起兩隻箱子。

瑪麗一戈登沒有拒絕,把箱子交給了這位叫對名字的人。

“準備好接受熱浪的考驗了嗎,這裏可不比俄勒岡哦。是去你父親家還是凱莉家?”

“去凱莉家,我們要給她一個驚喜。”

“肯定非常驚喜。”

蘇埃琳也希望如此。畢曉普堅持不讓蘇埃琳告訴凱莉,因為妹妹可能會阻止她來。畢曉普說,她不想讓別人因為鮑比的死同情她。可是,家人應該共渡難關啊。

嗯哼,父親說得在理。

“凱莉家有一個大泳池哦,”裏奇對瑪麗一戈登說,“你要不要去遊泳?”

“我有兩件泳衣,一件洗了,還可以穿另外一件。”

“好聰明啊。”畢曉普的跟班說,“你的泳衣是什麼樣的?凱蒂貓?”

瑪麗一戈登皺了皺小鼻子。“我才不喜歡幼稚的凱蒂貓和海綿寶寶呢。一件是花的,一件是純藍色的。我不用遊泳圈就能遊。”

他們走出機場大樓,外麵果然熱浪撲麵。

他轉過身,低下頭微笑著看著小姑娘。“知道嗎,你可愛得像一顆小紐扣。”

瑪麗一戈登問:“為什麼啊?”

年輕人看了看蘇埃琳,兩人都笑了起來。他說:“我也不知道啊。”

等到人行綠燈亮起,他們過街來到停車場。他忽然輕聲說:“你們能來真是太好了。凱莉因為鮑比的事情很傷心。”

“我能想象。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不知道。大家都很震驚。”他抬高聲音,對瑪麗一戈登說:“嗨,去小姨家之前,想不想看點好玩的?”

“耶!”

“很漂亮的,你一定會喜歡。”他瞥了一眼蘇埃琳。“稍微耽誤一會兒行嗎?公園就在回去的路上。”

“媽媽,去吧!”

“好吧,裏奇,不能太遲哦。”

他眨眨眼:“噢,我不是裏奇,我替他來接你們的。”三人來到他的車旁。他把行李箱和電腦包塞進老式別克車的後備箱。車是大紅色的,如今已經很少見的顏色。

第二十四章

凱莉家的客廳裏空氣清新,凱瑟琳·丹斯正和達瑟·摩根聊天。摩根手裏捧著一本古典名著,因為是值勤時間,他沒有在看。

“你名字挺特別。”她說。

“是啊,‘摩根’在德語裏的意思是清晨。”威猛的保鏢神色平靜,看不出絲毫異樣。

“有意思,”丹斯說。她指的當然是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