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影子剛剛爬上瓦楞,金大年站起來,說差不多了,走吧。大家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喜慶的表情。尤木芳看看掛鍾,說還早呢,才六點鍾。金大年也看看掛鍾,時間在他臉上搖擺著,說,不早了。尤木芳不再說什麼,丈夫和女兒走出去後,她四周看看才跟出去,單車鏈條摩擦著水瓦,發出■拉■拉單調的聲響,大家更加沉默。走出院門時,尤木芳一言不發,猛地又返身回去,噔噔噔跑上樓,又噔噔噔跑回來,丈夫和女兒都望著她,她有些羞慚,說走吧。他們沒走,望著院子,黃昏的光線籠罩了院子,仿佛存在於記憶之中。都轉過身後,金雪又回頭望了一眼。長久的一眼。
到了門口大路上,隻見一隻灰黃的狗坐在路當中,偏著頭,直視著大家,眼珠子溜過來溜過去。金雨先笑起來,兩隻手捧著旺的腦袋,說,旺,還以為你跑什麼地方去了。大家都停下來,看著旺,嘴角翹著笑。金大年對尤木芳說,你信不信,它一定曉得我們從這兒走,就一直守在這兒。尤木芳不搭腔,笑著說,旺,做什麼呀?旺不答應,給金雨弄急了,扭著頭,張開嘴巴,做出要咬人的樣子。金雪也蹲下去,手滑過它的脊梁。耍了一會兒,金大年說,讓旺和我們到公路邊吧。金雨立馬附和,金雪也望著母親。尤木芳瞅金大年一眼,說虧你想得出來,竟抱了旺,回到院子裏,用鐵鏈拴了。她出來時,父女三個看著她,耳朵裏灌滿旺的抗議聲。尤木芳說,走吧,它從來沒出過遠門,出去會走丟的。
到公路口等車的地方,足有兩公裏路程,都是坑坑窪窪的土路,路兩邊是人家。兩姐妹甩閑手,走最前麵,一路說說笑笑。金大年和尤木芳殿後,尤木芳背著鼓鼓囊囊的旅遊包,身子微微俯著,牽著脖子,好似讓人拽住鼻子的牛。金大年推著單車,小心翼翼尋找著平整的路麵,以免抖壞箱子裏的東西。兩姐妹漸漸走得遠了,轉身不見了父母,才歇下腳,等他們趕上來。金雨要去卸母親背上的包,尤木芳擋住了。金雪要去推單車,金大年更不同意。他們僵持了一會兒,仍保持剛才的樣子,該走前的走前,該殿後的殿後。路上不時會撞見村人,村人停下來,望著他們,說哎喲,又送大學生讀書去了?金大年嗬嗬笑著,說送到外麵等車。村人還想問什麼,他們已經走過去了。看到不斷有村人停下來,帶著羨慕的神情問這問那,一家人心裏漸漸滿溢了,走得就慢了。
走到等車的地方,也不過七點鍾。等車處是一個三岔路口,路口有一棵攀枝花樹,樹上開滿碗盞大的花,花朵肥厚、殷紅。粗糙的樹身已有大象腿那麼粗,是五六年前栽下的,起初隻是花盆裏的一棵小苗苗,後來長得大了,旁邊那戶人家才將它從花盆裏移出來。攀枝花樹還是小苗苗那會兒,兩姐妹剛到縣裏上高中,每星期回家都從攀枝花樹邊過,從沒有一次看到它長大的。它什麼時候長這麼大了?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或者它的成長不在時間之中,不由得嚇人一跳。攀枝花樹下有石椅子石凳子,金大年和尤木芳放好行李,在凳子上坐了。兩姐妹不坐,在樹下走來走去,手空得令人心慌。特別是想到還有那麼一大段時間橫亙在麵前,心裏生出不少悔意,後悔出來早了。金雪埋怨父親,說每次總是你心急,老早就出來,又要等半天。金大年說,我也是怕萬一嘛,出來早點兒好。金雪仍然嘟嘟囔囔,金大年總是那句話,出來早點兒好。其實他們都知道,這時候爭論這個毫無意義,可一旦停止說話,時間的虛空更會讓人措手不及。
金雨一直抬頭看樹上的花,紅豔豔的花朵在她的眼睛裏跳躍著,像一朵朵火苗。她想摘一朵花。花太高了,沒有人夠得到,樹身又滿是尖利的刺,很難爬上去。金大年不願再和金雪爭論,望著金雨說,想要花?我幫你摘。站起來,要爬樹。尤木芳橫了他一眼,說像什麼樣子!大路邊上,多少人瞧著,再說又不是自己家的樹。金大年尷尬地笑著,說怕什麼,摘一朵花嘛,有什麼大不了。扶著樹身,又問金雨,要不要?我摘給你。金雨躊躇著,看看父親,看看母親,又看看樹上的攀枝花,覺得也並不是那麼想要,卻說,我自己摘。金大年說你怎麼摘呢。金雨不理會,轉身四處瞅瞅,找到幾根小棍子,捏了棍子的一頭往樹上扔,金雪也跟著拿棍子往樹上扔,扔了半天,棍子總是從花邊擦過去,沒有打下一片花瓣。兩姐妹的笑聲在樹下回蕩著,金大年也撿了根棍子,忽然看見尤木芳恨恨的眼神,手沒有揮出去。尤木芳心裏莫名地感到氣惱,她恨恨地瞅著兩個瘋瘋傻傻的女兒和隨女兒一起瘋的丈夫。小棍子打不下花,金雨又另想了個辦法,她竟然從橋欄杆的空洞裏發現了放鴨人趕鴨子用的長竹竿,竹竿足以夠到樹上的任何一朵花。這次,她沒費多少力氣就夾下了一朵花。她捧著花,恍若捧著一捧熱熱的火。她湊上鼻子聞了聞,一絲絲香味沒有。姐姐走過來,接過攀枝花,也捧在手中,也湊上鼻子聞了聞,一絲絲香味沒有。攀枝花到了父親手中,父親又重複了一遍她們的動作,一絲絲香味沒有。離開樹身的攀枝花仍舊漂亮,卻不再具有那股熱烈的勁兒了。金雨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她失望地把攀枝花擱在冷冷的石桌子上。他們又無事可做了。時間再一次露出虛空的麵目。
作為補救,金雨及時發現了另一件消磨時間的事。她看到攀枝花樹下有一大片綠色的小草,仔細一看,竟然是三葉草。她聽過那個很有名的說法。她蹲下看看,抬起頭來說,這不是三葉草嗎?說是找到四片葉子的三葉草就會一輩子幸福,我們來找吧。姐姐先過來,蹲下看看,果然是一大片三葉草,一棵棵舉著三片葉子的小手掌,偶爾看得見一個花蕾。接著,金大年來了,蹲下後看看兩個女兒前麵的三葉草,就在自己前麵那一堆裏扒拉。這不是四葉的?他欣喜地抓住一片葉子,揪起來,再一看卻是三葉的。金雨就笑。他也尷尬地笑笑。沒一會兒,他又喊開了,這個總是了吧!再一看,又不是。這次連金雪也笑了。好一會兒,他又說,這還不是?抹開葉子一看,果真不是,不由得帶上幾分懊惱。金雪金雨兩姐妹仍笑話他,心裏卻又有幾分同情他。這時候,尤木芳也站起來,看著他們挨在一塊兒的脊背,說名字就叫做三葉草,你們偏要找四葉的,這不是逼公雞下蛋嗎,上哪兒找去。說歸說,她也在另一邊蹲下,扒拉那一大片蔥綠的三葉草。三葉草在她粗大的手掌下柔柔地俯下身子,散發出淡淡的氣息,是泥土和整個夏天的雨水的氣息。公路上人來人往,從他們身邊經過,一律扭頭望著他們,眼裏充滿疑惑,他們絲毫沒有察覺。他們默默無言,神情專注,隻有發現可疑的葉子,才會輕聲交談幾句,然後又投入更緊張的找尋之中,仿佛要在一片深不可測的海洋裏撈起一粒珍珠。尤木芳一直不說話,忽然,她直起身子,說你們信不信我找到了?金大年頭也不抬,笑著說你騙鬼吧。金雪抬起頭,望著母親,也不相信。金雨跑過來,眼睛湊到母親手掌上。真的,她欣喜萬分,真是四片葉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