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做到了嗎(1 / 1)

名家感言

作者:李浩

我想,每一個寫作者,每一個編輯大概都會有這樣的追問,就是,我們寫的發的這些小說,在一百年後,或者短一些,二十年後,能夠給它某種“現實支撐”的背景發生變化,它生成的境遇發生變化之後,它還剩下什麼?它,是否還有存在的理由和必要?它,是否還有那種魅力和光,讓你細細品味,感受,對你的心構成觸動或撞擊?

這,其實是一個現實問題,我們難以回避的現實問題。我說的是我們,我,在這個我們的行列中。我的許多問題,也都是針對自己提出的。

不容樂觀。我在編輯刊物的時候,閱讀一些作家作品的時候,時常生出些疲憊和倦怠來,我覺得,它們太現實了,它們太當下了,眼前了,它們太概念了,太似曾相識了。我設想,一百年後的人不幸閱讀我們此時的小說的時候,他會驚訝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竟然是這樣平庸,庸常,竟然能千人一麵地不提供特別的新質。

我們此時,寫下的都是什麼?日常。眾人的吃喝拉撒,男男女女,關於票子房子車子情人妻子的所謂現實問題。被反複虛構、道德正確的底層生活。對無聊和無趣的樂道,盡管這類作品多數有較好的文筆。是的,這裏也有嚎叫,呼喊,慘烈,對所謂血和淚的展示,但它們都隻停留在生活的表象,表麵,沒有追問和反思。關於性和性的不得,半遮半掩中的自得。我們展示著苦卻缺少聯接內心的痛,我們像成功的溫雅的貴婦,竊竊嘲笑著他人的不得體,不溫雅,對奢侈品缺少感受力,嘲笑他人對內心欲望的口是心非,嘲笑他人的從也不從,嘲笑他們與世俗的妥協也嘲笑他們在與世俗妥協過程中的艱難和掙紮……我們,真的比任何一個時代的寫作者都更為平庸,我們的思想資源更像是庸人,無論是典雅的平庸還是粗鄙的平庸。問題是,平庸得到廣泛的讚賞,它已經形成一股巨大的潮流。

我們的寫作尤其是短篇小說寫作,多數是單向度的,在裏麵我們看不見社會,群體中的他人,政治、經濟和曆史的滲透與影響;我們也看不到在這個複雜的時代內心都發生著什麼,何以至此。在我們的寫作中,一方麵是出奇地世故,一邊笑嘻嘻地看著他人碰壁一邊善心勸告,世界就是這樣子的,生活就是這樣子的,何必呢,從了吧,從了吧。而另一方麵,我們又出奇地天真,像一群不知秦漢魏晉的鄉村秀才,按照成功學的配方書寫著被社會學、哲學說過一千萬遍的所謂“深刻道理”。何況,我們也缺少著藝術上的精心和耐心,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藝術探尋仿佛從未發生,我們沒有興趣把經驗變成經驗——因為它具備難度,對一個寫作者、閱讀者的才華是種考驗。

米蘭·昆德拉說,“每一部小說都應當是複雜性的,應當告訴它的讀者:事情並不像你想得那麼簡單。”我在問,我們做到了麼,我做到了麼?這樣的追問時常讓我羞愧。有人說,“作家是人類的神經末梢”,他應當有率先感知的能力,在社會學、哲學之前提出問題,我在問,我們做到了麼,我做到了麼?這樣的追問時常讓我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