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淩山,三人仍是唏噓不已,對著滿山青色,忽然甚是感慨。
曲父道:“你們也不必如此慨然。茶有千種,茶人千萬,有靠茶謀生之人,有為茶苦思之人,還有為茶執迷之人。若是無此番遊曆,既見不得這高山大川,更碰不到人情萬象。畢竟,山川也好,世事也罷,皆是緘默不言,無用心體會,便是無深深思慮。無深深思慮,何談茶心。”
“爹,我和柔薇曉得了。”曲煙茗略帶撒嬌道,“不然,我們為何叫嚷要出來。對了,爹,我們從淩山出來,就東行而去,是往何地?”
曲父慈靄笑道:“你可記得,你初入宮中,為皇後娘娘泡的是什麼茶?”
曲煙茗想想,忽而興奮道:“可是要去尋那祁紅茶?這祁縣本來離廣平城並不遙遠,可惜深處宮中,便是與世隔絕。見慣勾心鬥角,卻是鮮有至純素心。”
“我曾在祁縣住過些時日,結識一位茶商。此去,便是造訪於他。”曲父道。
乘船順流,東去上陸。江南的夏日悄至,少了春季的萬紫千紅、東風拂麵,多了幾分夏濃的熏風徘徊、微熱輕煩。東行幾日,三人就到了祁縣,在縣中的茶號江渡坊住下。老板陳尚雲見是多年前的舊友,亦是意外驚喜。
細雨初過,夏茶又收。茂密青翠的茶山上,幾人布了一方茶席,對青山綠水、雲煙浮沉,品飲群芳之最的滋味。柔薇手執白瓷蓋碗出湯,動作細膩優雅,神情安寧平和,頗有過盡千帆的雲淡風輕。
“若論紅茶的香氣濃鬱高揚,當是祁紅為最,無出其右,故有祁門香之稱。”陳尚雲輕啜一口茶湯,看看掌紋中淡淡的青色,悠然道,“同是萎凋、揉撚、發酵、烘幹,出來的紅茶仍是香氣迥異,再加耗費工夫的十七道工序的精細製作,才成杯中的工夫茶。”
曲父遙望山色道:“我若未記錯,你曾依仗家中富裕,曾要隨我這貧寒之人流浪。若非嫂子,今日怎會坐擁好茶。”曲煙茗和柔薇聞言皆是興致盎然的模樣,洗耳恭聽。
陳尚雲看看兩位姑娘的笑顏,有點尷尬地笑笑,道:“說來慚愧,我當初的豪言壯語,其實是想逃避這商人身份。士農工商,你那時雖是貧苦,到底是為農。我為商,考不得功名,除卻子承父業,別無他法。”
“雖是茶商,你也知,我對陳家祖師,便是創製這祁紅的餘尚龍餘大人,甚是敬服。”曲父緩緩道,“百年之前,這裏遍植綠茶,可養活茶農,卻是在名茶倍出的江南算不得上乘。餘大人罷官回鄉,作了商人,見南邊諸地因作紅茶獲利頗豐,便仿那製法,試製紅茶。”
“祖師製茶賣茶,收了祖上做學徒,祖上再開茶號江渡坊。時至今日,多少也是一輪滄桑。還好,祁紅聲名大振,我也討得薄名安穩。至今猶記,你阻我出走那日,溫月冒雨追至江邊,責問我為何膽小如鼠。彼時,你們都以為我是富家子弟、一時興起,唯有她懂我苦衷。”陳尚雲看著杯中茶湯,略略平複心緒。
“我曉得,在同為商家子女的她麵前,我無話可說,隻得沉默。”陳尚雲望著遠處山間竹屋道,“她說我,學了許多年茶,仍是從未學得如何做個茶人。”
曲父道:“我記得,那時你很是氣憤。你的手藝在十裏八鄉也是小有名氣,怎能容得她貶低。況且,你早已傾慕溫月。也是因她,才動了考取功名的念頭。”
陳尚雲仍是望著那竹屋道:“不錯。她能追來,我已是意外,不想她如此看低我,說我不僅技不如人,遠遜父輩,更無祖師的磐石之心,隻知功名利祿,不懂茶人的執拗與淡泊。她說,她到底看錯我了。”
“縱使此情無果,還是難忍‘看錯’二字。所以,你才放出豪言,說要做個真正的茶人給她看。”曲父笑道。
“後來,我才知,那日她說看錯我,不過是激將之法。”陳尚雲回過頭來道,“如今,她也已精通祁紅製作之法,日日都要去茶坊中看看。”
柔薇傾聽至此,不由得望著如黛青山,微微出神,眸中漸漸湧起層層霧氣,都掩蓋在鴉睫之下。
曲煙茗一手支頤,也凝望那雲霧中倚山而建的茶坊,一臉歆羨,喃喃道:“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曲老弟,看過祁紅,該是會去看小種茶罷,那可是紅茶鼻祖。”陳尚雲回過神來,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