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紀子優。
從水開始。
金雅萱說有年夏天大暴雨,家裏進了沒膝深的水,地上漂浮著木頭小板凳和沒來得及撿回的鞋,遠一些那個起起伏伏的看清了甚至是馬桶。大人們手忙腳亂,他得以被暫時忘在一旁,蹲在凳子上從書包裏找出作業一本本丟進水裏。
她講到逃避老師檢查作業的方法時,眼角就提起一點笑意,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十六歲時的自己。
金雅萱今年二十一歲。以前因優異的成績初三跳級直升高二。
我今年十七。再過三個月就十八歲。正在為了高考,和炎熱的天氣以及壓力做無助的較量。
在家時就穿著短短的背心,電風扇在旁邊一開,碎發全部搭粘在頸後,心情更加煩
躁,題目一道也解不出來。
幹脆晃到樓下小店去買冷飲的時候,遇見回家的雅萱。仿佛從忙碌中抽身的利落,看起來很好。
“唷!”我喊雅萱,喊她的名字。
“哦。”她浮一些笑容,看我一眼後,“真短的褲子。”
“天太熱了。”
雖然還有三個月才進入十八歲。
但問一問四周就知道我所就讀的是所三流中學,名產是“男生的棍子女生的肚子”。下課時有陌生麵孔直接走進來,操起最近一把凳子扔向窗戶,然後喊“某某某人呢,給我滾出來”。而女生們,聚在一起時連放屁也不會掩飾,但為了某個異性爭風吃醋,最常用的詞語成了“狐狸精”和“賤貨”,翻來覆去不見創新,仿佛智商僅止於此。
我拿著作業本去對老師請教,對方甚至露出感動到欲泣的臉。而這同樣讓我煩躁不堪。
而雅萱。雅萱從很好的初中,高中,大學一路優勝。
第一個和最後一個都是我猜的。
但因為她所就讀的高中非常著名,每年都為本市貢品一樣獻上幾位文理科狀元榜眼或探花,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推斷,她的更早的過去,和更遠的未來,都很光彩。
光彩的她和我的第一次照麵。光彩形容“她”。不是形容“照麵”。
不知怎麼冒出來的“接力長跑大賽”,參賽選手來自整片住宅區,以馬路劃分出的四大組。我開著電扇坐在桌前解化學題時,誌願者一扇扇敲了門進行宣傳。“周五,我們這片也派人參加了呢,有空的話一定要來看啊”。
周五的傍晚,當乘坐的電車以詭異的慢速在擁堵的道路上爬行時,我想起來,因為今天有長跑接力賽。繞整個體育場外圍一圈的比賽。分成四大組的選手穿統一的白汗衫,區分隻在背後數字的顏色上。紅,黃,綠,藍。
電車幹脆不用乘了,我跳下站台,懷一點看熱鬧的心走到比賽場所。在交接換棒的地方聚集了最多的人群,看見遠遠有人影出現,便歡呼一陣,等候在這裏的下一輪選手停止熱身,擺好姿勢。
這時在一旁擔任裁判的幾人裏,有一位我認出是小學時的體育老師,眼下接近四十歲的他特地戴著為了表明裁判身份的黑色帽子,白色的POLO衫和深色長褲也很像是固定搭配,隻是肚子大了不少。老師一邊提醒著人群“別擋路,來來讓開些”,一邊握著秒表。
因為小學時體育老師算得上親切的老實人,所以我特地走上去小幅鞠了個躬說“老師好”。老師沒有聽見,卻是在老師身後的人笑盈盈著地說了句“乖”。
雅萱笑盈盈的臉。她做助裁的工作,挽著記錄板。沒有戴帽子,黑色的襯衣。
迎著我的視線,又笑了笑。
瞬間的事情。
穿紅黃藍綠號碼牌的選手,年紀大的年紀輕的,男的多,沒看見什麼女的。
那天並不晴朗,天氣預報說有霾。
霾字的結構好像在雲層下躲著一隻獸。
而它灰色的,蓬鬆的,巨大的毛糙的尾巴輕輕掃過來。又避開雅萱的身邊。
平日在學校從來找不到能探討學業的人。一道題解不出到最後依然隻能靠自己。因為身邊的女生聚集在一起時隻會說她們的男友A,男友B。她們說在哪裏約會,在哪裏接吻。特地穿了圓領的衣服,露出耳下頸後的一兩塊印記。
我在那時頻繁地熟悉名叫吻痕的東西。偶爾停了筆,用目光加入她們的對話。
“唉呀……有三個唉。”一個說。
“嗯,他非要弄的~”便抬起下巴,讓周圍的人看清,皮膚上紫紅色的一小塊淤血,時間過去後它局部沉澱成褐色。往往它們沒有規則的形狀。但似乎“沒有規則的形狀”也是一種規則。
而這也能成為攀比的內容。第二天便有人帶著八成是昨天刻意索取來的痕跡,鮮明地亮在耳朵下方。
有什麼意義。意義在哪裏。接吻的話就拿嘴去碰嘴,特地去找可以作蓋戳留印的地方,是為了告訴別人“我有男友”,還是告訴別人“我有機械性紫斑”。它是吻痕的醫學名稱,知道麼。
一群盲目的蠢蛋。
心裏淤積了很多很多憤怒。它們像沒有旋律的音符,一刻不停地在喇叭裏播放。而連接的電線太長,我怎樣也找不到插座所在的地方。
後來回想起,肯定有過不止一次在書桌前咬著筆尖流淚,對父母提高嗓門,電風扇吹來嗡嗡作響的暖風,沒有降溫的作用反而讓我煩躁異常。
所以。雅萱。
後來知道她就住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窗戶和窗戶呈直線垂直排列。換句話說,她在九樓,我在三樓。麵朝同一個方向。
但他的窗戶高一些,所以能夠看見我所看不見的,更遠的邊界吧。
而我們終於認識起來。準確地說,我終於和她認識起來。回家路上偶爾碰見。進出樓梯時偶爾能碰見。在附近的店裏偶爾能碰見。偶爾和偶爾和偶爾相加,變得稍微多一點。對話漸漸累積到幾百。而我在前十句裏似乎就擺出“別拿我當小孩看”的態度。
穿著回家後換上的T恤和短褲,褲子不到膝蓋,露著幹瘦幹瘦的兩條腿。而那時手臂,肩膀,包括胸在內,幹癟得好像從來沒有荷爾蒙的存在。
雅萱臉上漾起俯視般溫和的微笑:“哦,那該怎麼看?”
理應擺出不甘憤怒的臉,我這時應該扭開頭拒絕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