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
作者:沈嘉祿
“立夏蛋,滿街摜”,這並不是說中國人的雞蛋真的多到可以隨便摜摜了。不過,江南農村向來較北方農村富庶略微,太平年景,一般家庭都有能力養兩頭豬,圈一群雞鴨,故而到了初夏,青黃不接剛剛熬過,蛋也就義不容辭地擔當起改善夥食的重任。按照節令,立夏吃蛋源遠流長,存在決定意識,這也可算農業社會的文化遺產。進入流通環節後,雞蛋鴨蛋則成了菜場裏的主打品種。蛋一多,價格就便宜下來了,“滿街摜”的虛擬情景被老百姓渲染得相當幽默。
但在我小時候,雞蛋的運載工具還比較原始,一般都裝在板條箱裏,一箱裝10公斤,一箱箱摞起來,氣勢也蠻大的。搬上搬下的運輸途中,工人手腳較重,10隻蛋碎他兩三隻在所難免。蛋一碎,蛋殼就會癟,蛋清就會流出來,樣子很難看。而且,如俗話所言,蒼蠅不叮無縫之蛋,蛋一旦有了縫,就等於向蒼蠅發出請柬。蒼蠅飛來搓搓腳,盡情一叮,雞蛋立馬變壞蛋。所以,到了那時節,菜場的老師傅會沿馬路搭出一兩個臨時的亭子,集中力量銷售流清蛋。
那時,我雖然剛背上書包上學校,但簡單的漢字也認得不少,“流清蛋”三字,認是認了,但不解其意。後來再讀亭子上張貼的白紙布告,上麵寫著流清蛋的種種吃法,再三強調居民買回家後最好馬上吃掉。又說,流清蛋並無大礙,營養還是有的。總之,話說得躲躲閃閃,很沒自信。回家問母親,母親隻有掃盲班文化程度,但很能抓住事物的本質,她說:“流清蛋嘛,就是流光了蛋清的蛋。”哦,原來如此!
為證實自己的觀點,她還從竹籃裏拿出剛買回來的幾隻流清蛋教育我這個懵懂的兒子,先讓我看蛋殼表麵,有縫,還不止一條;再將蛋剝開,打在碗裏,蛋黃還算完整,且黃裏透紅,但蛋清真的極少,有的甚至隻剩一隻蛋黃孤苦伶仃地留在殼裏躲貓貓。我平時吃肉燒蛋,是喜歡吃蛋黃的,流清蛋豈不對我胃口?但事實並不美妙。黃多清少的蛋做菜,就是先天不足。蛋不成形,無法與豬肉配伍燒成肉燒蛋。炒韭菜,雞蛋吃口很柴。燉蛋湯,隻有厚度,沒有韌頭,形聚而神散。做蛋餃,兩麵合不攏,肉餡全暴露在外。而且當時老百姓家裏都沒有冰箱,流清蛋放不長,買回來就得吃掉。最後怎麼吃,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但按照唐魯孫先生的說法,也算“慰情聊勝於無”了。流清蛋唯一的好處是便宜,也就三四角一斤。
讀中學時,我們學校的學工勞動聯絡點是老大昌食品廠。一個班的同學圍在幾張大桌子上包糖,香噴噴的奶油味很刺激。包包糖,說說笑話,時間過得很快,趁師傅不注意,往嘴裏塞一兩粒也不算什麼。就是怕生產蛋黃奶糖,蛋黃粉加入攪拌機時,滿車間彌漫著一股臭雞蛋的氣味,真要將人熏倒。老師傅說,忍一忍吧,等會加了香精,它就很香了。據說蛋黃粉就是用流清蛋做的。
這至少說明流清蛋在上世紀70年代還在慢慢流。
現在,雞蛋的運輸工具得到了很大的改善,每隻蛋都被有格子的泡沫墊子保護著,想碎成哥窯瓷器的樣子也不那麼容易,流清蛋也就退出了曆史舞台。後來我聽一個營養學家說,蛋黃多吃並無益,唯含鐵量較多而已,蛋白質主要在蛋清裏。我至今很笨,也許跟童年吃流清蛋有關。但現在的孩子也要當心,一不小心就會吃到人造蛋,長大後就可能比我還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