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劍客(1 / 3)

那日湘州城七星街別過楊穆青,葉三即準備反身回蜀。他知道蜀地此刻正是風流雲變之際,而他迫切需要參與到那場看似秘密的行動之中,不是為了要揚名立萬,為江湖同道排憂解難而助劍客的一臂之力。對於他,那是一種沒有意義的冒險,而他的無數次冒險,本不是為了維係一種江湖上榮耀的尊稱。那種表麵之下的秩序,在他看來,僅是一種臆想。而真正的向心力,不在武林盟主。他說:“劍之永恒,在於它不僅暗淡地嗜血。”他要去往蜀地,卻不是想趟那一趟渾水,他隻想折取他所必需之物。而渾水摸魚,在估算準確的前提之下,也不是不能摸到好魚,並且省去許多後續麻煩。

這日午後葉三來到彭州縣城,住店換馬,打算在此稍作整頓,靜候峨眉方麵的消息。上次路過彭州並未停留,這次他沒有要務在身,而且也恰好需要到處閑逛一番放鬆這半年來鬱結的心緒。並且此地正是他的一位舊識生身之地,當初人生初見,彼此心氣相投,朝夕相處間也曾答應日後必定相攜探望各自的故鄉。如今將近十年過去,那時相對而視,看見彼此眼中明澈的約定,早已在煙雲流轉之中化作寒雨孤窗下的一笑。此刻月出黃昏,不知不覺行至近郊,燈火闌珊處,浪子葉三也感到幾分倦怠。樂於孤身一人一劍徐行江湖的劍客不禁產生了幾年來不曾有過的一絲期盼,而他通常是無須期盼即可天遂人願的。誰家舊院下掌著一盞六角魚水宮燈,偏那畫上隻一尾遊魚戲於水石之間,好不孤單。葉三不禁自語道:“你也嫌結伴而遊麻煩嗎?自在的很,也難免有清冷的時候。”“無需倚靠豈不落得清閑自在,連你也有這一時候。”葉三一聽,心內一喜,暗暗自覺蒼老了幾分。回身凝眸而望,伊人靜靜立於簷下,難掩眼中喜不自禁之情,麵容卻絲毫不為所動。二人相對而視,十年前的那一幕卻不會再現,彼此眼中隻剩一點感念舊知風霜荏苒的憐憫。這次,仍是葉三先開口,對於一個執著的有些偏激的女子,在她的眸中尚有一絲餘溫之時,他知道適時的溫柔能夠軟化她逐漸構築的堅固。

葉三莞爾一笑道:“我想到那畫上的一尾遊魚必然是有緣人所設,正念及該有一個解畫的際遇,果然此刻便遇見你。”那女子自嘲一笑道:“這樣一種兌現誓言的方式也是你想不到的吧,你無心兌現,它卻偏要你不能如願。你既來了此地,也做好了要遇見我的準備了吧。”葉三笑道:“你怎知我無心兌現呢,我要說我心中是很願意的呢。”葉三明白了對方想要掩飾卻於言語間顯露無疑的怨恨,心中不禁又一喜。那女子一時無言以對,便有些冷然道:“既已至此,何不進去喝杯茶,小坐片刻。這處舊宅院便是我的棲身之所。”不想再相對而立,女子推門進院。葉三從身後低聲道:“梅方。”女子並不回首,隻微一停留,便徑直走到院中深處。此刻葉三很想推開院門進去,然而他克製了自己,一種奇怪的癖性使他極力強迫自己轉身走遠。院中暗影中,峨眉女弟子嶽梅方看向半掩著的院門,不禁淚眼盈盈。

次日清晨,掃院的侍女打開吱吱呀呀的舊院門,一位俊逸男子負手立於院前,此刻正迎上來道:“在下是梅方姑娘的舊識,不知此刻她是否在此,勞煩姑娘通報一聲。”那侍女先是一愣,忙道:“這位公子先請進,我家梅姑娘此刻正在後院中陪伴姑母。我這就去告知。”片刻那婢女回道:“姑母今日身上有些不大安,梅姑娘說恐怕不得空見公子您,讓您先回吧。”葉三見這樣的情勢也不好堅持留下,隻得回去。路上想到,這也許是嶽梅方使性子,他便多了份把握。侍女回了梅方,她便從廂房出自院中,賞了會兒院中兀自盛開的紅梅,心中道:“我已斷然與你絕情,你何必還來招惹。可我竟這樣心煩意亂,難道這麼多年的背棄還不夠嗎?”

月上梢頭,梅方煮酒自飲於庭院中,想到自己年紀尚輕,卻已於人世太多厭倦,早想棄塵絕世,遁入空門,也好陪伴年老的姑母,但卻終究不能做到心灰意冷,毫無眷戀。她深知自己不會原諒葉三,但心中的恨還未耗盡,所以才於塵世流連忘返。早年間,關於武功絕學的追求與修煉,也即將荒廢,天下大變,揚眉武林的願望也無疾而終。重要的是,她感到疲累,不想再爭下去了。當年執劍江湖,攜手同遊的心願早已破滅,而那願望再不能許第二次了。“一生便隻能一次吧,罷了,何必強求。”她仰頭對月喝下杯中酒,眼淚卻順著姣好的臉龐流下。她此刻隻想縱情一次,也不去擦拭,隻將杯中斟滿,待要喝下,卻見滴進了幾滴淚,不禁低首對盞苦笑:“早聞怨情女子的眼淚是世間苦澀難耐的,不想孤高遺世的嶽梅方也有這樣可憐可歎的時候。”說罷舉杯欲飲,杯盞卻被人橫手攔住,淚眼中看清來人的麵目,不禁自責道:“峨眉學藝十數年,家中進了賊竟然毫無察覺,我也算頭一個不肖弟子了。”葉三將她手中酒杯輕輕拿走道:“怨情女子的眼淚就讓我這個負心之人飲了吧。”說罷仰首一飲而盡。梅方本欲止住眼淚,此刻竟不能。“人說世間女子皆懦弱,我是最不信的。如今卻讓你看了笑話了。”她仍舊是不願以淚示人的嶽梅方,何況是麵對負心於自己的人。朗月當空,微風拂麵,不知何處傳來幽咽的琴簫曲,細細一聽,卻是<關山月>。葉三放下杯盞,將梅方輕輕抱起,走進廂房中去。梅方伏在他臂上輕言道:“上次的教訓還不夠嗎,如今還要以身試險。”葉三道:“我知道那次你不是刻意。”梅方苦笑道:“刻意如何?不刻意又如何?你還不是從此對我退避三尺。”葉三笑道:“我是怕你更加恨我,上次你刺得那一劍早已痊愈。”梅方道:“心上的傷痕怕永遠不能愈合了。”葉三不答。梅方又道:“前日我請你喝茶,你並不進來,便可為證。”葉三將懷中女子抱緊道:“前日遇見你時,正是我最不能自持之時,我怕又冒犯了你。再者昨日你姑母在此,不方便打擾。”梅方唇邊劃過幾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