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次日,蒲文由於羅曼外出探友,他正無處消遣,心裏又萬般掛念羅曼,正前也不是後也不是,左也厭煩右也焦躁的時候,恰是事情碰巧不過,當日,有個俄國大提琴聖手戈爾列夫斯基,在北京飯店獻技。還不曾到上午十二點,陳家明就專差送了一張赴音樂會的入門券來。券上刊著價錢,乃是五元。時間是晚上九時,也並不耽誤別的事情,這倒不能不去看看。因此到了那時,就一人獨去。
誰知,到了飯店,蒲文正找著自己的位子時,鄰座一個打扮時髦的女郎回轉頭來,卻是殷紅。這音樂會是在大舞廳裏舉行,臨時設著一排一排的椅子,椅子上都掛了白紙牌,上麵列了號頭,來賓是按著牌號,對了椅子號碼入座的。蒲文根本不曾想到,竟在這樣的時候遇見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當時二人真是驚喜交加,那一個相認的場麵,怎樣是文字可以描述的呢。
蒲文隻是緊緊的握著姐姐的手,快樂又委屈,那隱忍的表情以及一頓一頓急切而激動的氣息顯得如此悲切又那般喜悅,兩個人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愣愣的、癡癡的望著對方,不知道的人必定要誤以為這是對飽受相思之苦的戀人在分散多時後的相見,誰會知道,這卻是一對失散了十二年的親姊弟呢。
殷紅眼見自己牽掛了十二年之久的弟弟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而且已經長得這樣的高,這樣的峻拔,想必生活已經不成問題,且有份體麵的工作,不免回想自己這十二年來的屈辱以及現在的身份頓時又悲從中來。最讓殷紅難受的,是她擔心弟弟知道自己給人當了姨太太,心裏會難以接受,更怕弟弟誤以為自己是個貪圖富貴榮華而寧願屈身那等粗俗軍閥的女人,想到這裏,眼淚便不聽使喚的“篤篤篤”直往下掉。
蒲文見姐姐隻是絕望的、乞求似的望著自己,以為她不過為失散的年月悲切,為乍見的驚喜所俘,才顯示出這樣一副淚容,並不曾想得到更多。隻是,在這樣一個場合這樣哭泣畢竟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於是,一邊就安慰著姐姐,一邊已經扶著姐姐出了飯店,打算另外找一個可以談話的去處。
殷紅此時也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頓時收斂了淚痕,隨著蒲文出了北京飯店,二人往附近的公園走去,尋了一處幽靜的地方坐了。這才漸漸開始說話。
倒是殷紅先笑了,說:“小文,沒想到你已經長得這樣大、這樣俊了,姐姐這麼多年沒見你,差點都沒認出你來。你如今是在哪裏做事呢?”
蒲文頓時羞赧了臉道:“姐,你別這樣說我,怪寒磣人的。我現在在電廠做事,雖然不至於似咱們家以前的排場,但生活也還富足。姐姐現在住哪裏呢?姐夫可好?”
這樣一問,殷紅心中突然大慟,再也忍不住捂住臉痛哭起來,淚水從她纖長的指縫裏滲透出來,一滴一滴彙成一股巨大的悲傷,狠狠的觸痛了蒲文的心。蒲文不明所以的為著姐姐的淚水難過起來,心裏卻有了隱隱的不安感,自己還不曾問,姐姐已經這樣傷心,若是真正問到痛處,姐姐該如何悲痛呢。
蒲文正自猶豫,殷紅卻斂了淚容,艱難的扯了個非常難看的笑給弟弟,說道:“小文,你是不知道的。自從我們家沒落之後,我們姊弟又在逃難的路上分散,隻剩得我和你姐夫二人相依為命。去南京安頓後,我們一邊到處托人尋找你的下落,一邊艱難維持生活。很快,你姐夫就托人在劉長春的軍隊裏謀了個小職位,以為從此可以安定下來,卻不知道自己正往虎口狼牙裏送……”,說到這裏,又是泣不成聲,停了一會兒,殷紅勉強控製住情緒,繼續同弟弟講述這段坎坷而漫長的往事。
殷紅擦了擦眼淚,繼續道:“我們找了你快兩年,也沒有找到,終於,我們不再抱任何希望,這時我意外的發現,我竟然懷孕了。懷孕的喜悅帶給我和南生極大的希望,在我剛懷孕的第二個月,由於一個意外,我被南飛的司令遇見了,從此以後,他開始對我無休無止的糾纏和恐嚇。南飛非常氣憤,但這個司令位高權重,我們如何能鬥得過他呢,沒有其它的辦法了,我們隻能選擇逃避。第二天我們就搬離了南京城,悄悄躲到郊外的鄉下生活,以為久而久之,這位無恥的司令就會逐漸淡忘,並另外尋找其他的女人。誰知道,人就是這樣,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讓我沒想到的是,這位司令竟下了死命令,要整個部下翻了整個南京也要將我找出來。幸好幸好,由於我們隱姓埋名,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並沒有找到我。而我則在7個月後早產生了個女兒。女兒滿月後,我們悄悄把她寄放在一個朋友家裏,南生正待想辦法尋個出路,卻不想被一起義軍收了去,南生因為受了軍閥的欺壓,對軍閥有著異常的仇恨,義軍卻是專門對付軍閥的一群。我可以理解南生的做法,而根本上我們也沒有更好的謀生機會,那義軍給了南生一筆錢讓他安家,南生毅然接受了,我再不願意,也隻能隨他去了。但就在送走南生的那個晚上,那位司令的副官竟然在郊外遇到我,當時就二話不說將我綁了送去司令府第。那司令當時確實非常高興,對我又愛又恨,但因為失而複得,還是非常嬌寵。我那段時間想盡辦法卻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沒有辦法,我隻能日日以淚洗麵,但想想我還有個女兒,還有南生,我想他一定會來救我的,就這樣,我渡過了渾渾噩噩的一段時日,終於覺得等不到了,正想尋死,卻在那天,聽到一群士兵在議論殺了多少義軍的事情,我當時心裏一個凜,想到南生,就過去探了他們的口氣,果然這一次是與南生的那隊義軍起了衝突,雖然沒有全勝,但南生他們也受了重創,我不知道南生究竟是死是活,可見,我對這個世界還是有太多的牽掛和不舍。我又活了下來,我知道我要靠著自己找到南生,靠著自己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