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直很安靜(1 / 3)

一直很安靜

小說

作者:嚴英秀

文學院中文係講師高寒特別煩學院辦公室主任徐導。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他煩徐導是因為徐導先煩他。其實也就是開張證明蓋個章的事,順手一撥拉就完,但徐導硬是拉著個臉,動作要麼像慢鏡頭回放,要麼像一陣躁風卷過辦公桌。但無論是快還是慢,態度的怠慢和敷衍是擰得出水的。高寒起初還和他寒暄兩句,待發現他漸漸沒了好聲氣便也就閉了嘴,隻橫在他麵前等,心裏直冷笑:你算個什麼鳥,你以為到大學裏當個什麼院係的辦公室主任,就可以給老師們擺臉子充大爺了?你再不情願,也還是幹活跑腿的角兒,讓你幹嘛你就得幹嘛!

雖然心裏恨恨的,但終究沒撕破過麵子。辦公室主任這個角色,他要是想成就你怕幫不上什麼忙,但要想敗壞你卻處處可以下手。宏觀的形而上的且不說,單是每一年每一學期的所有教學材料都在他手裏攥著,給你找個工作失誤添點堵,那簡直比蓋個章還順溜呢。所以高寒想,犯不上和這種人計較,和這種人計較就是和自己的智商過不去。不就是三五個月找他開個證明蓋個章嘛,幾分鍾的憋屈可以忽略不計,至於工作上的事,他和大家一起隨大流即可,沒必要和一個破辦公室主任單獨麵對。

話是這麼說,幾分鍾的憋屈很難忽略不計,尤其是這幾分鍾被徐導抻長了,抻到了幾分鍾之外的時空中。上學期末高寒站在院辦門口的玻璃櫥窗前看學院信息時,無意間聽到徐導在裏麵和幾個人高聲談笑,其中幾句話清清楚楚地砸到了他耳朵裏:我最煩給高寒那小子開證明蓋章證明他是高耀祖了!他既是高耀祖,又何必高寒?他以為改個文縐縐的名兒就能讓幾輩子的一個鄉下人脫胎換骨,不帶土氣?也太天真了吧,哄哄小女生罷了!不過啊,哄得了一時哄不來一世,你們看,一個一個的女孩還不是前赴後繼地對他做了踢腿運動?活該!連祖宗起的名字都不要,我最煩這種不地道的人,高寒,高寒,這小子想揪著自己的頭發上天,體驗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呢!哈哈!

徐導的話句句刺耳紮心,那笑聲裏更是充滿了奚落和嘲笑,高寒在第一時間產生了情緒失控的嚴重症狀。但鑒於前麵已經陳述過的理由,他沒有衝進去和徐導理論,而是硬忍著從學院門口快步走掉了。一直到三樓,他才停下腳步掏出煙點上。深吸一口煙,他將那些人的刀子般的笑聲從腦海裏推遠了一點,一種來自深處的壞情緒使他灰心得要命,一時他都沒有心力恨徐導了,他隻是恨自己。唉,要不是為了那點隻夠買一兩包煙抽的小稿費,何必去開什麼證明看人眼色遭人恥笑!說來說去,都隻怪自己改名這件事。

說起改名這件事,高寒覺得特委屈。別說改個名字了,他有好幾個幹行政奔仕途的同學,都早早把該改的都改了。明明都快是三十五六的人了,人家的身份證上偏偏就是八零後,這一八零後,立馬讓人覺得山高水長,無限風光在後頭。高寒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操作的,自己卻是想換個名都硬是沒趕上時候,踩上點。當年他一考上大學就嫌高耀祖這名不好,經過好一番斟酌,新生見麵會上他自我介紹叫高寒,自此以後從宿舍到班裏,高寒這名字也就算叫開了,幾乎沒經過什麼過渡期的不適感,高寒很快就有了高寒的感覺。倒是逢年過節,幾個高校的老鄉們搞聯歡,那些小學、中學一起上來的人一看見他就扯著鄉音喊“高耀祖”時,他會有一刹那的恍惚,不知道他們喊的是誰,高耀祖是自己嗎?那高寒是誰?

高寒把自己現在叫高寒的事鄭重告訴了老鄉們,大學生們都是思想開通的人,大家覺得沒什麼不妥,改了就改了,不就是個名字嘛。有幾個也對自己的名字很不滿意卻未實施改名的老鄉很是敬佩他,羨慕他。但說完議完後,他們卻照舊高聲大嗓子地喊:喝酒!高耀祖!高寒不禁苦笑,他知道自己在這幫人中間,在這幫人後麵的那個遙遠的鄉村裏更多的人中間,永遠都是高耀祖了。但這又與高寒何幹?這些人,那個村,這些人和那個村的高耀祖,充其量隻是過去,隻是一種記憶和底色罷了。而將後無窮的新生活,都是高寒的。這樣一想,他通體釋然,他也捋起袖子扯出鄉音劃拳,在高耀祖的感覺裏隻喝得昏天黑地,趴到了桌子底下。

高寒以為高耀祖隻屬於鄉音鄉情,其實他還屬於他一路如影隨形的人事檔案,屬於身份證之類堅硬的物質。他起初沒重視,反正在公眾視野裏他已經完全活成了高寒。等到發現出麻煩了再去跑時,死活都辦不成了。派出所管戶籍的幹警鼻子裏哼哼說,現在是互聯網時代了,所有人的信息都在網上統一管理,想改名哪有那麼容易?再去磨,得到的回答就三個字:不可能。

既不可能,就隻好作罷。再說了,所謂麻煩也不過就是個小麻煩,很多人知道教文學的大學老師高寒同時也是個詩人,他從上大學開始就在報刊上三三兩兩地發表詩歌了。參加工作後,因教學科研的壓力,他的詩歌創作數量日見稀少,質量也未曾有大的飛躍,但總體上說來,他絕不同於那些青春期寫作的人,青春期一完,寫作也立馬枯竭。他是能寫下去的。而且是能寫好的。他一直這麼堅信著自己。高寒有一個理論,就是男人要年過四十後,文學發展上才能漸入佳境,他離這年齡還有五六個年頭呢,不急。眼下的情勢中他能保持一年發一到五首短詩,已是不易了,他對此很淡定,所以麻煩不在這兒。麻煩是文學的事卻牽連出一個很不文學的瑣碎,那就是取稿費的問題。彙款單上寫的是高寒收,身份證是高耀祖,郵局取款工作人員隻消瞄一眼,就把彙款單和身份證一並扔出來,搭理都不帶搭理一下你。這就要到學院開證明,證明高寒乃高耀祖之筆名,是文學院中文係教師,希望郵局予以方便雲雲,然後在公函上蓋上公章,再去取款,才能領出那三五十塊的稿費。一番折騰下來,高寒氣得猛抽煙,每次反倒多搭進去一二十塊煙錢,為什麼自己的心血所得,拿出來卻要看別人如此臉色?他曾自作聰明把證明複印了好幾十份,想一勞永逸。誰知第一次使複印件,就遭到了郵局那個胖姑娘義正辭嚴的拒絕。投稿時也反複叮囑編輯部,如稿子采用稿費請寫高耀祖收,但這條特別說明常常被編輯部忽略。沒辦法,隻好動不動去院辦開證明蓋公章,徐導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搞得高寒拿自己那點稿費越來越像是吃嗟來之食。

本來挺簡單一件事兒,高寒以為徐導煩他是因為懶,煩做這些雞零狗碎,但偷聽到徐導的話後才知道人家是煩他改了名,煩他把高耀祖變成了高寒。這樣一來,事情的本質就不同了,以前是對事不對人,現在是對人不對事了。既然事情的前因起了變化,那麼後果也就很難一眼望到底了。

明白了這個,高寒不再惱自己改名改得不利索,也不怪費盡周折領的稿費隻夠抽兩三包煙,怨詩歌生存太艱難。他隻思謀著徐導這個人。他在心裏說:徐大主任,原來你是衝著我高寒來的,那麼,好吧!

學院黨總支錢書記聽了田園副教授的一堂課後,心裏很是結了疙瘩。

本來他是挺看好田老師的。之所以用看好一詞,是因為他是領導,她是一個年輕女下屬。但實際上,看好就是看著好,心裏喜歡。錢書記是一個心直口快光明磊落的人,他曾在公開場合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喜歡收拾得漂漂亮亮業務能力又強的女同誌。他還說,話說回來,誰又不喜歡這樣的女同誌呢?但有些男同誌就是不敢說,本來很正常很正當的事兒,藏著掖著倒像心裏有鬼似的。還有些同誌,一說到這種話題,就老往俗裏想往歪處想,弄得神神秘秘的,這就是低級趣味了嘛!為了證明自己的坦蕩,自己的純粹和脫離了低級趣味,錢書記不僅從不刻意回避和女教工的接觸,還不時發表對女教工服飾美容等方麵的看法,其中不乏真知灼見。有些話往往從學院傳播到學校,從教工傳播到學生,在數量可觀的人群中被譽為經典,廣泛引用。

舉例說,學校每年要舉辦一屆教職工運動會,老師們都很盼望這場盛事,個中原因不是大家喜歡開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而是開運動會時,每個學院都要給老師們置辦開幕式上場服裝。早先開運動會時,教工方隊沒人願意上場,都推三阻四,辦公室主任軟硬兼施,對資格老的來軟的,對年輕助教來硬的,才能拉到十幾號人,各學院都隻好找一些長得老相的學生充數。後來新校長上任,他早年體育出身,校園風貌也因此大變。每年不但開校運動會,組織教工方隊,而且舉辦專門的教工運動會。學校要求各學院統一服裝,不要再你穿西裝我套背心地上場,要穿出精神麵貌來,要穿出教授博士的風采來。因著這倡導,各學院都開始花大價錢為教工們購置運動會服裝。這麼一來,沒有人不願意花一上午時間看一回運動會的熱鬧了。喊幾聲口號從主席台前踩幾步正步,裝裝樣溜一圈,就能從頭到腳穿一套名牌運動服回家了,傻子才不樂意呢!有些退了休的老教工還打電話問他們可不可以參加呢。既然群眾熱情高都要求上,又怎能挑了這個撂了那個呢,隻好在崗的一個都不少,都上!這麼一來,像文學院這樣大點的學院,就要為近百個教工每年買一回運動會的服裝。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兒呢,每個學院都想讓自己的服裝出奇製勝,驚豔亮相,問題是同樣的心願建立在不同的經濟基礎上。如今,別看都是在一個校園裏當教授,甲和乙的貧富懸殊可能會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同樣,同為一個學校的二級學院,也決不可同日而語,有富得流油頓頓吃雞蛋烙餅的,也有過年借二斤白麵包餃子的。富的學院手裏是鼓鼓的錢袋子,房前屋後盡是豪華商場,不愁穿不出風采來。但窮學院可就慘了,想用最小的投資換取最大的回報,於是可著勁滿世界地找性價比最好的衣服,生怕比人差,生怕比自己往年的差,更怕和別的窮學院撞了衫。往往從運動會倒計時三十天開始,各學院那些跑商場跑得勤擁有N個VIP卡又能猛侃價的女能人們就和辦公室工作人員齊上陣了,從搜羅信息到拿回樣品要折騰許多個來回。每年的服裝都是有人說好看,有人說難看,眾口難調,最終是學院領導拍板定下哪一套了,其他人也就不說什麼了,開始忙著領回家,需要收拾的早收拾,好穿上上場。那個鬧哄哄的喜慶,真像是小時候的過年景象。

文學院是個窮學院,但以全麵宏觀的眼光看,整體上在學校處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位置。經濟實力決定了文學院不能在穿衣服上芝麻開花節節高,但也不能像九斤老太說的一代不如一代。不求革新,但求守成,所以他們連著買了三年的運動服,阿迪達斯、耐克、喬丹的換著穿。在開幕式上雖算整齊,氣勢豪壯,但從未曾獨領過什麼風騷。這符合文學院在學校的一貫風格:傳統悠久,力量雄厚,表現中庸。去年出風頭的是藝術學院,他們這回一改往日花紅柳綠像年畫似的舞台風格,男的幾十號人一律著灰色長衫,脖子上飄著白圍巾,整個行頭走的是五四路線,偏女的配上了銀光四閃的迷你裙,打頭的一排頭戴豔紅的貝雷帽。他們的方隊一出場就給人不倫不類卻極其豔異爆發的感覺。而且,他們不是在統一的《運動員進行曲》中走正步上場的,而是自己吹拉彈唱著魚貫而入,是真正的吹拉彈唱,拿著家夥吹的吹,拉到拉,彈的彈,不吹不拉不彈的,都貌似懶洋洋地亢奮地唱著。這且不說,更出格的是,他們吹拉彈唱的是一首舊上海風行於吧廳舞樓的歌曲《花好月圓》,那叫一個頹廢呀,靡靡之音呀!那場麵太不和諧太好看,想要讓不爆炸不是不可能,而是根本不可能。看台上,是學生驚天動地的掌聲,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尖叫聲。

相比學生們的過激反應,教工們很是對此不以為然,文學院尤甚。文學院的老師們認為藝術學院出風頭就和文學院出不了風頭一樣正常,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況且這次的風頭,略顯低俗,沒什麼實質性創新,有賺人眼球之嫌。資料室的黎鈺一貫政治嗅覺靈敏,她搖著頭說,嘖嘖,也太不主旋律了吧!難道學校領導會高興?果然,開幕式上陪著校長們坐在主席台上的某些院處級領導們開幕式結束後就傳出話來,說校長書記一直是激情澎湃地雙手舉在胸前為各學院鼓掌,等到藝術學院出場,那手就收回去了。校長書記的手收回去了,幾個副校長和十幾個院處領導的手也就不敢舉著了,都一律收回去了,雖然有幾個反應慢的已經兩巴掌拍出了點小聲響。為此,他們愧悔莫及地漲紅了臉。

據說,藝術學院的院長為這次劍走偏鋒挨了批評,在學校院處級以上的黨政會上他檢討了自己內心深處的自由主義思想;據說,正在住院的藝術學院的書記痛心疾首,說怪隻怪他這段時間嚴重鬧肚子忙著割盲腸,要是他在崗坐鎮,學院哪會出這種脫離正確路線的邪風頭?

這些都是錢書記在文學院教職工例會上講的,他說,這就對了,藝術學院的事說明了什麼呢?說明我這個人還是有點用處的,平時你們教學科研的事情用不著我插手,我也不願插手,但要緊問題上還得我掌舵,說不定哪天關鍵時候我掉鏈子了,你們也會犯錯誤呢。可別小看這些事,當前,大到我們國家,小到我們學校,我們學院,維護穩定和諧,是一切工作中的重中之重。

錢書記接下來說,我就奇了怪了,藝術學院為什麼讓所有女教工都穿上了迷你裙?拋開政治錯誤不說,但凡有眼睛就該知道,並不是所有女人都適合穿迷你裙的,太胖了不行,連腰和屁股都區分不出來,還穿什麼緊身裙?太瘦了也不行,那麼巴掌大一點裙子,還癟著,有意思嗎?腿太粗了不行,一截布緊裹著一坨肉,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腿太細了也不行,倆麻杆似的,沒一點豐潤的曲線,還敢晾出來?所以,綜上所述,我的意思是,咱們文學院的女教工們一定要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該穿的穿,不該穿的不穿,堅決不讓自己出醜。

這話是說給教工們的,但當天晚上,一條微博就在學生們中間熱傳著:姐姐妹妹們,書記教導我們說:太胖的太瘦的,肉多的肉少的,都不要嚐試穿迷你裙。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維穩大業,從我做起。

其實錢書記講了關於迷你裙的理論後,還有一些話想說但鑒於打擊麵太大就硬忍著沒說,他很有一點意猶未盡的感覺。別說迷你裙,就連這運動服,也並不是誰都可以穿,誰穿都一樣的。同色同款穿在不同人身上,就硬是高下立分。有些女教工一穿,清新,陽光,挺拔,讓人看著就爽,有些人卻是邋遢,局促,任是名牌也像環衛服。錢書記常在心裏鄙視又同情不好看的女人,唉,何苦呢?別念個學位,評個職稱,寫幾篇東拚西湊的所謂科研文章,就把自己整成這樣案牘勞形的樣子啊!

好在,自己手下也還有幾位學問做得好人也很給文學院長精神的女老師,這使錢書記深感安慰。中文係古典文學教研室的田園就是其中之一。她上課好,學生評價極高,長得也好。那好不能說是一般意義上的漂亮,那是一種韻味。是的,田園是一個有韻致有風度的女人,長褲短裙,寬衣緊衫,於她總是相宜。她怎樣穿,人都看著舒服。錢書記從不諱言自己的看好之意,他常在人前說,田老師很能幹。他也曾幾次私下裏對田園說過,小田,好好幹,前途無量哦。田園每回的反應都是淡淡的一笑,不置一詞。這種含蓄的態度,錢書記也認為很得體,很好。

誰知他看好田園,田園卻不買他的賬。這讓錢書記無比羞惱。為什麼,這女人對他到底心裏存了什麼氣?

這學期,學校給所有院處級幹部下達了在本科部聽課的任務,既是交流學習,也為監督教學。既不讓幹部們閑著,也讓老師們感到威懾,一箭雙雕。錢書記已聽了好幾個係好幾個人的課,超額完成任務,但他還想聽田園的課,他把她放在最後,就是想要一個最隆重的壓軸戲。誰知,誰知那天田園一站到講台上看見坐在最後排的他,嘴角就綻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的笑(這是錢書記後來回味出來的),然後說,同學們,把作品翻到第三百八十六頁,這兩節課我們閱讀作品,下次課進行討論。說完,她徑自在講台上坐下來翻一本雜誌,學生們也開始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