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幻想小說的一個創作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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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錢曉宇
從駁雜的想象空間分離出來的烏托邦理想和反烏托邦理念,經過思考沉澱和創作整合後,已然成為小說世界一組很豐富的圖景。細讀科幻小說中未來技術世界的覆滅和烏托邦試驗田的失敗,奇幻小說中對人類知識體係的顛覆,可以一窺幻想文學界對人類發展前景的嚴肅思考。
早在前工業時代,烏托邦就是西方作家偏愛的文學母題。夢想一個完美的社會體係,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家園,成為擋不住的心理內驅。時過境遷,隨著工業文明的高速發展,烏托邦夢想並未褪色。未來主義者們對速度、科技和暴力等元素表現出狂熱的喜愛,他們將烏托邦理想推向了另一個高地,一度抽瘋式地強調未來世界的美景。汽車、飛機、工業化城鎮、高科技產品一係列象征人類技術進步的元素征服了自然這個龐然大物,共同構築起鋼筋鐵骨的技術型“烏托邦”世界。
雖然從1909年2月意大利詩人、作家兼文藝評論家馬裏內蒂在《費加羅報》上發表了《未來主義的創立和宣言》開始,到上世紀二十年代,這股擁抱科技文明的狂熱高燒退去,偃旗息鼓,但是人們對於科技文明,高速運轉的機械設備的技術叢林等未來主義元素並沒有徹底擯棄。人們對科技文明的傾心不會這麼容易被消磨掉。
未來學作為未來主義的一個當下分支,沒有一味沿襲未來主義早年的技術宣言,而是較為客觀地修正了它的偏激之處,將人類文明劃分為三個時期:農業浪潮、工業浪潮和知識浪潮。第三次浪潮將是一個“實托邦”(與“烏托邦”不同),作為工業化產物的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都要向“實托邦”過渡。
現代科技文明自第二次工業浪潮以來,在意識和實踐上均飛速發展起來。阿爾文·托夫勒認為第二次浪潮中的革命性改變,蒸汽機的發明意味著“人類文明開始吃自然界的‘老本’,而不是吃自然界的‘利息’了”。 對能源的挖掘和渴求,使得人類社會從那一階段至今都建立在自然界能源基礎上,對再生資源或不可再生資源都逃不過被利用殆盡的命運。
不論是在工業時代對“烏托邦”理想的反問,還是在工業與後工業時代交替的今天,“敵托邦”、“實托邦”等與之相對的理念,通過各種渠道,完成了對烏托邦理想的顛覆。隻不過,“未來主義”構想的美好世界,在文學世界中從未擺脫過被質疑的境地。在現實主義文學創作中,“敵托邦小說”,即“反烏托邦小說”屢見不鮮,佳作頻現,如阿道斯·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喬治·奧威爾的《1984》與紮米亞京的《我們》、威廉·戈爾丁的《蠅王》與村上春樹的近作《1Q84》等從政治鬥爭、戰爭拚殺、人性善惡等不同角度表現對過往某一時段、現實世界或者未來世界的悲觀態度。
在幻想文學創作領域,對人類世界的想象,未來圖景的編織出現了越來越鮮明的反烏托邦描述,不約而同走上了敵托邦的道路。嚴格地說,現實主義小說或幻想小說對敵托邦理念的傳達在整個二十世紀都沒有停歇,時至今日,幻想領域中,從科技文明衍生而來的科幻小說也不乏這類作品。
韓鬆的科幻小說《地鐵》 就是對人類世界乃至整個宇宙灰暗未來進行綜合展示的代表。小說中為趕末班車而跑向站台的“他”,“是回家,還是在邁向死亡呢?——深藏不露的地下世界營造了棺槨般的冰凍感。站台上還有一些候車人,荒原上的墓碑一樣,歪歪斜斜插入地麵,緊閉無脂的青色嘴唇,正在靈魂出竅。”,而工業時代的產物——地鐵進站的架勢更“像是從地心傳來了大型食肉動物的喘息聲,強光和狂風擰絞成一股……從地窟中鑽出了浮胖的,蛇頸龍似的頭來,緊接著是腫脹得不成比例的身材,大搖大擺、慢慢吞吞停下。”
每天擠地鐵的乘客們“好像是工廠複製出來的機械裝置。”他們擠在一個車廂中“蟲豕樣的生命,由於過分充盈而高壓,不停地噴射出內髒中腐敗濃鬱的暮氣,加上源源流溢的濕汗,使車廂內妖霧籠罩”。就是這樣一群人,乘坐著有可能被外星人控製的地鐵,被他們殺掉,然後附體於這些軀殼上,再次複活,其實就是人類的複製體,滲透進這個社會。整個人類世界“正像一鍋陳湯,正被一點一滴地換掉”,而最佳的場所正是這龐大的地鐵係統——人類偉大的技術成果。
以致於人物令人發怵地自言自語:“人類到底是外星人,還是他們自己呢?”進而對整個地鐵產生一種精神分裂式的想象——“這隧道莫不是什麼巨型生物的腸子吧?而人類不過是一小撮寄生蟲,一粒藥片便可以把乘客全部清除幹淨,之所以還沒有下手,是因為那魔術師一般的神秘家夥還需要大家幫助完成腸道蠕動的任務哪。”地鐵之外的地麵世界也不見得更好,“龐大而嵯峨的城市,果凍祭品一般,懸浮在烏油的肮髒燈火之盞中——卻像是一個正在高速飄走的河外星係。”“可見光是黑色的,是城市的基本色調。大白天一如黑夜。城市裏所有的光,都是人造的生物光,包括看不見的合成光——紫紅外線,阿伽射線——醫保企業買下了它們的頻率,用於治療居民們的性無能。暗紅的雨絲也撲了過來,是摻了工業色素的酸雨……小汽車稀稀拉拉,小鬼一般排隊慢慢行走……人類像生活在大海底部一樣。有錢人往臉頰上植入了麻疹一樣的假鰓,以過濾汙濁有毒的空氣。”
被困於地鐵中的人類,在不同的車廂中開始了驚人的變異:“有的車廂,乘客死絕了;有的車廂,卻有人類在活動,他們生機勃勃,秩序井然,蟑螂般竄來竄去,把車廂裏能吃的東西,包括椅子、紙張、橡膠和廣告顏料,都吃掉了。有的人在車廂裏用死人骨頭構築奇形怪狀的屋子,棲身在其中。他們的身體結構也變化了,總的來說是像小型化和原初態發展,有的看上去像是兩棲類,有的像是魚類”,“他們以蟻的形態,以蟲的形態,以魚的形態,以樹的形態,以草的形態……成群結隊、熙熙攘攘朝不同的中轉口蜂擁而去。”我們現在意義上的人類麵目將成為之後幸存變異者記憶深處的原始人類形象。
當然,人類是不會停止探索的腳步的。在這樣一部小說裏,暫時沒有變異,受困地底的乘客不約而同繼續著地下探險,試圖找到這個地下王國通向何方,盡管其間遍布不可思議的植物、微生物和腐爛的屍體與變異的怪物。隻不過一路走來,人們疑惑了:“大家來到的,是未來,還是過去呢?”時空在地底顯得混亂,眼前景致更是令人感受到原始與黑暗,毫無所謂技術發達型的光明未來應該具備的特性。探索一直延續到人類覆滅,正在外太空執行任務的宇航員們躲過了一劫,他們和後代成為星際流浪者,宇宙難民。然而返回地球尋找祖先遺跡的願望卻從未真正消失過。
小說中多次出現《讀書》雜誌,不論是被捧讀在正常地鐵乘客的手中,還是被當成前人類遺留下來的文獻資料、技術手冊,抑或是被異類隨意抓取的廢紙,都傳達了一種鮮明的象征意味。眾所周知,現實世界中《讀書》是以書為中心的思想文化評論刊物,內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現象和社會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會科學,以及建築、美術、影視、舞台等藝術評論和部分自然科學。雜誌的主要支持者與撰稿人大都為學術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響的知識分子,其刊宗旨是:“展示讀書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對當代生活的人文關懷。”整部小說多次提到《讀書》,卻並沒有表現出它的存在能起到多大的拯救效果,相反,乘客們照樣變異、死亡、通往天堂的地下通道也並沒有因此而找到,人類最後淪落成支離破碎的族群,比鼠族也高等不到哪裏去。這一顛覆不僅僅是對未來主義的反駁,對烏托邦世界的轟毀,更是從根本上取消人類文明不可一世的正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