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要回EDEN了。
離開前,我去探儒納。
他說:“這麼突然。”
我聳肩。
前一日,魏少剛有“複出”之意,如今卻又突然要在自己狀態尚未全部複原,大氣候尚且混沌不明的情況下離開紐約,前赴自己當日的劫難之地,旁人不知首尾,自然會有突兀的感覺。但有幸目睹魏少與官方交涉全程的我卻清楚地明白他這一“抽身而退”的時機切拿得有多麼恰到好處。
先是以克萊締家族的格殺令事件凸顯聖菲達莊園在黑白兩道之間不可霍缺的緩衝平衡作用;接著又以重拳出擊般地直接拋出對官方數年來暗算自己家族種種行為的質問與不滿;跟著果斷地公開的深潛係列,逼使官方不得不斷絕基於此係列技術而左右搖擺的“雞肋”態度,拋出因“純理論”而具有壓倒性利益誘惑的零式,以重塑魏氏在精工業界絕對顛峰的技術地位;然後擺明不記前嫌的姿態,以官方都不以為意的因果,提出極端優惠,簡直讓人跌破眼鏡的技術過渡條件;最後,借未婚妻的病況,第一時間丟開所有的事態和被引發最大興趣的官方,直接離開是非中心的紐約……還有誰比魏東平更深諳主導一場交易的技巧?
無論美國官方麵對那不可能實現的零式是真正有著躊躇懷疑,還是隻想做個無動於衷的樣子,以爭取談判中的優勢地位,麵對魏少的這一擱手,必然會失去鎮定的心態。
之韞的病況已經幾乎是除魏少本人之外,全世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實,此時此地,沒有人能夠置疑他陪伴未婚妻回EDEN休養的決定,可事實上,聖菲達對追殺令事件不回應態度的慘痛陰影仍在。直至今天,誰都清楚地明白魏東平對自己所關愛的人與事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他可以為自己的兄弟放棄紐約,同樣的,如有必要,他同樣不會吝於為自己的未婚妻做出同樣決定,但已經被迫失去了深潛係列的官方卻沒有可能再失去零式!
他們已必須在第一時間做出明確的取舍。
他們無法冒任何風險。
他們甚至無法容許絲毫這樣的可能性存在。
而正確的選擇顯然隻有一個。
四年前流於理論的零式如今轉為現實,已經無可辯駁地證明了當初他們的決定錯誤得有多離譜。換了任何一國的官方都不可能忽略這樣的事實。
當然,這些此刻我自然無法向儒納透露。
去見他,隻是想問一問他的想法。
若以當日他與法赫切八段的情形而言,自然無用多言,他應該隨我一同離開紐約,但現在他們明顯的藕斷絲連,情況又曖mei起來。我覺得儒納應該與我一道走——現在這個時節,格殺令一事雖表麵有所平息,實則暗濤洶湧,無論他與法赫的友誼處於什麼狀態,他都不適合逗留在紐約這樣的是非中心。
法赫的想法顯然與我的一樣。
這個驕傲維京人在這一刻放下了他意大利男人的古板與自尊,與我道:“CLIE的醫官比較值得信賴,儒納應該到EDEN接受後續治療”。當然,誰都知道,儒納的槍傷其實已經好得七七八八,都快能出院了。
但是,儒納說:“不。”
他瞪住法赫,堅決地與我說:“我答應你要看住他,也說過要盯死紅鬼洛雲,這個時候,我怎能離開?”
想當然,聽了這話的法赫會是什麼猙獰臉色。
生平頭一次,我痛恨起儒納的口是心非。
他為何不直截了當地講出來,他隻是擔心自己那個黑幫男友,所以不肯在種時刻離開。
說實話,維京人的處境是有點尷尬。
眼下這種敏感時節,他若依然與家族保持距離,一個人落了單自然危險無比,可要是與家族同進退,那紅鬼洛雲豈非等於重出了江湖。
人是要向前看的,怎能走走又倒回去。
我若是儒納,愛他,自然就會擔心他。
可……堂堂的克萊締家族的三號人物豈非庸碌之輩。儒納必須承認一點,此刻他若堅持與法赫在一起,隻會令他徒增困擾。
我明白地告訴儒納:“你得跟我走,我需要幫手。”
他瞪視我,半分鍾後,確定我真有此意,他又躊躇了一會,才終於點頭。
那一刻,我看到法赫明顯的鬆了一口氣。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記下了這次人情,但心裏卻有啼笑皆非的感覺。他以為我與他是一國的,才如此要求儒納,哪裏曉得我是真的需要後者去幫手。
就這樣匆忙地踏上了歸途。
魏少既然聲明了“回EDEN”,他那四個與其形影不離的兄弟自然是同行的,魏立峰夫婦更毋用多說。之韞本就是被押解的“主犯”,至於葉達,三三強人組合經過這四年的分分合合,如今一朝重聚,哪有分開行動的道理……再加上之家二小姐、葉以宏之流,雜七雜八的人頭數一數,回程的人數幾乎比來時多了一倍,回想當日匆匆自EDEN殺來紐約之際,何嚐想象得今日這般熱鬧的景象。
為省時省力,我們沒有如當初到紐約時那般,分批搭乘CLIE的緊急垂直起降飛機,而是動用了魏氏集團的私人商務機。三架短途直升機直接到莊園主屋的大門口載人,將大家送到肯尼迪國際機場的停機坪登機。這中間格林工業組合的當家女掌門是眾人中唯一落了單的。她一路跟著來,直送著自己的手帕交與大家到飛機艙門口,但並沒跨進艙門。
那當然是因為之韞與魏少這個“回EDEN”的決定非常突然。
自在克裏羅斯診所找到昏迷四年多的魏少後,之韞便擱置了自己所有的工作,而將一切公務拜托給了葉達與蘇雪,在所有人都丟開一切,說走就走的此刻,公務纏身的蘇二小姐自然無法那樣灑脫地擺擺手就離開。
她直到前往肯尼迪國際機場送行的途中都在抱怨之韞,“你每一件事都是那麼突然!當初一聲不響得地殺了過來,如今忽然間又要回去。”又歎氣地與她講:“我這且回費城打個轉,把手頭格林的事情理一理,交代一下,就過去EDEN。”
每一句話都是那麼坦率,每一個字都是事實,可她的眼神卻是那樣的茫然而不確定,怔仲的神情悲喜難辨,刹那間,時光倒流,她如花蕾般精致立體的麵孔軟糯起來,盈滿少女般無助哀愁。
事後,葉達曾經十分感歎,“很多時候,人在自我放逐的那刻能夠絕然而義無返顧,但到重新歸隊之際,卻往往會躊躇怯懦起來,不知該如何收回自己。”又講:“莫講是雪兒,就連我都感覺複雜。我曾經以為這一生,自己都不會再回EDEN的。”
事實上,飛機抵達EDEN國際機場上空,自窗口向下望去,看到那片密密麻麻因繁華而顯得雜亂、縱橫交錯的城市,那一刻,每個人的臉上眼中,或多或少,都能找到一抹惘慟的複雜神情。
近鄉情怯。
別說是他們,就是我,出來久了,想到就要回到那片故土,偶爾也會覺得異樣。
下機的時候,我看到了周蕙。
為完全起見,她與隨行同來的其他人都被隔在數十米外。
坦白說,看到她時,我很意外。
太清楚周蕙的處事,我不以為連當日“韋恩葉氏火並餘韻未了,葉達失蹤、之韞結束將近兩年的環球旅行重返EDEN”之時,都不曾赴機場迎接的韋恩總裁特助,今天會因為三三強人組合的同歸而特意親自到機場,第一時間迎接。
問題是,她真的來了。
就站在那裏。
舷梯一落下,她與隨行的安全人員和韋恩幕僚團的幾位代表齊齊迎上。我們這一邊則是之韞推著魏少走了第一撥,葉達拉著他的未婚妻與丹邊走邊說地占了第二排。
兩路人馬交彙後,我聽到周蕙第一句叫的是“之小姐”,隨後才轉向眾人,道了聲:“一路辛苦。”
魏少與她笑道:“芬妮,再見到你,真讓人高興。”那語調親切真摯,隨意得一如這中間從未隔著整整四年還多,從未隔著一場改變在場所有人這一生人的車禍。
而後者,亦以她最專業平常的職業微笑禮貌地回應。
“我也是。魏先生,真高興再見到你。”她說。
很多年後,我還記得當時周蕙那種自然到極點的淡定——她凝視尚坐在輪椅中的魏少的眼神帶著為人下屬麵對自己尊敬景仰的上司時的深刻感情和感謂,但同時卻又如此從容,一如在向位小別兩月的友人問候旅途安順。
光是那份揮灑自若已經把她身後那幾個神色激動局促的韋恩幕僚團代表甩去幾條街。
魏少當時與她說的第二句話是,“你何時開始戴眼鏡了?”
我這才突然領悟到自己見到周蕙,起始終覺得有點怪怪的原因——她帶了眼鏡。
周蕙是個大近視,但她一直是帶隱形眼鏡的,今天她白皙秀氣的鼻梁上卻架了一副無框銀邊眼鏡,整個人更憑添一份書卷氣。
彼時,她微笑著回答魏少,“度數太深了,醫生建議我用眼鏡會比較好。”
一問一答,不過隻十數秒鍾,挨下去,落後不過幾步的葉達與丹也走了過來。我並沒留心周蕙與葉達又寒暄了什麼,我隻看到丹在看到周蕙的麵孔瞬間,雙眉便已鎖起。
從步下飛機,走過區區數米停機坪,到登車直接前往韋秀寧廣正仁愛醫院這短短的片刻間,他一直皺眉盯著周蕙的那副眼鏡。
至於,其後的行程。
之韞自然是無用多言,直接在宋緯民博士及之家二小姐之吟的陪同下,被“押送”廣正醫院頂樓的特別病房。魏少因為腿部尚需複腱,與其同行,先到廣正醫院接受一次全身性的功能恢複的會診檢查。之後,便與魏立峰夫婦,第一時間前往CLIE總部。CLIE大廈內部各種設施齊全,丹榮刀泰在那邊均有個自的備用獨立宿舍,尤其適合複腱時期的魏少與父母暫時小住。次日開始的複腱課程則由廣正的理療師到CLIE來出診。
剩下葉達,他牽掛“小妹”與“妹婿”的“病況”,自然少不得陪他們先往醫院走趟,其後,三三強人組合作為CLIE的最高負責人,自然在CLIE大廈的工作人員宿舍區內擁有自己的臨時小窩,眼前最簡單實際的安排,當然就是與魏立峰夫婦一樣,與自己的未婚妻暫時窩到CLIE的宿舍去。
我的工作時刻則到這一群上司及上司的尊親登上前往廣正醫院的座駕為止——非常難得,名義上我最大的三個大老板齊齊親口放我大假。換而言之,被魏少禁了足的丹雖然依然沒能做到“一次睡多過五小時”,但可刻也算正式提前“假釋”。
白得了一周即時生效的長假,正好方便我安排儒納的事。
我將自己家裏的鑰匙給了他,另外,把沈濤的聯絡方式也留給他。很多事,此刻我尚不方便與他細細講,由這位始終關心愛護我的叔叔來代勞是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