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二叔的種
壓卷之作
作者:劉秋英
我爹叫曹樹林,我二叔叫曹柏林,我爹比我二叔大四歲。
我二叔講義氣,朋友也多,賺錢很有道。從農村包產到戶時起,經過幾十年的苦心打拚,現在我二叔很有錢。據說,他有一回存錢用的是兩條麻袋裝的。銀行因此還特意派人暗訪過我二叔,專門看看他的錢的來路。當然,說我二叔用麻袋去存錢這隻是傳言,但我相信我二叔真的有錢,在我看來這種傳說絕不是空穴來風。
你若是看看我二叔的實力,你自然也會堅信不疑的。在我們小島居高臨下那麼一站,用手任意那麼一劃拉,眼前那無邊無際的海灘都在我二叔的掌控之中。那是我二叔承包了幾十年的貝類養殖基地。像頭些年出口韓國的鹽漬子,就這一項我二叔就發了個拉拉油。別人是眼紅不得的,人家外國人就點名要這裏的泥灘蚶子。
你再往島上看,近幾年小島上賓館酒店、休閑場館比比皆是。你若是仔細數數,十家中有六七家是我二叔開的。島上這些資產,隻是我二叔的皮毛而已。渤海灣一帶的碼頭上還有我二叔的冷凍廠、賓館、酒店。我二叔還擁有兩條能在海裏呆上月把的大收購船。他們遠可以到公海,近到山東、煙台以及營口鮁魚圈。尤其是到了丹東,我二叔就像到家一樣,那裏是我二叔的結義大哥李忠義的地盤。
我二叔和這位李大哥是獄友,可以說是患難之交。我很想知道知道他們的故事。和二叔在一起時,二叔從不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因為說起這些二叔會局促不安,似乎隻有拚命地去賺錢、打拚,才會忘了那段對我二叔來說是莫大恥辱的往事……
一 常住的媳婦
那時,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燒到了我們海島。
那年,我爹二十一歲,我二叔十七歲。一個月如圓盤的夜晚。正值海上七上八下螃蟹肥的季節。我爹曹樹林吃了晚飯,照例蹲在外屋的角落裏,一件件地收拾著推螃蟹用的網具和籮筐。我爹邊收拾著這些家什,邊催促還在吃飯的我二叔曹柏林快點吃,我二叔嘴裏含著還沒咽下的飯“噢噢”地答應著。
這時,我奶奶又發話了。說,大林子,今晚上,你和二林子別去趕海了,跟媽上你二大媽家給你相親去,你二大媽已經把她的遠房侄女給咱帶來了。大林子,你聽見了嗎?我爹聽見了也沒有動,依然蹲在那裏,隻是在角落裏含糊不清地答應了那麼一句,手卻沒有停下的意思。我爹就在那角落裏,把那些家什翻過來掉過去地折騰了不下好幾遍了。然而,一雙走神的眼睛盯著一個地方,眼神一會兒聚一會兒散,神情若有所思,好像奶奶說的是別人。
我二叔一聽今天不用去下海了,又聽說要給我爹去相親,異常地興奮。忙不迭從箱子裏拿出我爹那雙心愛的白球鞋,討好似的送到我爹的麵前。我爹不但沒接我二叔手裏的鞋,還反感地把二叔推開,然後,臉朝外坐在後門檻上獨自發呆。奶奶一見我二叔悻悻拿著那雙鞋回到屋裏,坐在那裏生悶氣,很不高興,把酒杯裏的酒喝幹,就顛著屁股迅速下了地,並吩咐叫我二叔幫她收拾碗筷。我奶奶很快就從箱子裏拿出了我爹隻有過年時才允許穿的衣服。我奶奶陰沉著臉到了外屋,就把衣服扔在我爹的懷裏。我爹還是沒動,還是那個姿勢。
我奶奶知道我爹的強脾氣,暫時壓住了心頭火。
接著,我奶奶一邊洗碗一邊開導起我爹。我奶奶說,大林子,媽知道你心裏想什麼,我勸你別異想天開了。媽知道你想和馬斌好,媽說你倆不般配。先不說馬家和咱曹家自古以來就有“馬啃槽”、姓上相克之說,而曹家最忌諱這些。再說,你也不看看,自從馬斌那小丫頭她當了老師,牛氣成啥樣了,眼眶也高了。你二大爺給人算個命,就被馬斌遊過好幾次街了。我是看透她了,馬斌這小丫頭比馬家的男人手段還要狠,心眼更玍古。這樣的女人能是咱這樣的人家養得住的嗎?你別忘了,你爹臨死臨死還囑咐你呀少跟馬家人有來往,到最後往往落得個馬啃曹。你沒看現在情景這大隊小隊漁業隊裏都有馬家的人當令,輕巧安全的活兒全都是馬家人幹,髒活累活危險活都是咱曹家人幹嗎?你爹就是在撚船底時,沙坑塌方,好在撿了一條命,自己癱瘓在炕上沒兩年就生生窩囊死了。你別以為給你個民兵連長當是馬家良心發現,你掰手指頭合計合計大隊小隊不都是馬家的人說了算嗎?大事小情有你說話的份嗎?
我奶奶這一通說,我爹早就聽煩了,猛地從後門檻上站了起來,把懷裏的衣服往肩上一搭,說,相親就相親唄,說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幹嘛。奶奶還想再說什麼,看我爹在屋裏穿衣服了,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看樣子,我爹答應去相親了,我奶奶就有了希望,她想著一定要讓曹家香火旺起來。
我二奶奶領來的這位遠房侄女,也就是我媽,我媽叫紅英,那年她十八歲。我媽長得很一般,但卻梳著很搶眼的兩條大辮子。我奶奶一眼就相中了我媽。倒不是我媽嘴甜,而是我媽上翹的屁股和那細腰,讓我奶奶認定我媽一定能為她生出好孫子。我奶奶再征求我爹的意見時,我爹麵無表情很平淡地說,媽,您看好就中。我奶奶聽我爹說中,當然高興得不得了,當即和我二奶奶還有陪我媽一起來相親的我舅舅,商定了吃大門飯的日子。
我奶奶拿出了我們家當時準備過冬的一大袋子鹹魚幹和一大筐蘿卜幹,還有我奶奶從牙縫裏勒下的布票、糧票,還有不知從哪裏借來的二百元錢,全給了我舅舅,這就是我媽的彩禮。
這其中還有一段小插曲,當我舅舅說,從此我妹子就常住婆婆家了時,我奶奶遲疑了一下,因為按我們當地的習俗,姑娘訂婚吃了大門飯,隻在婆婆家住上幾日,不到年節是很少住婆婆家的,那樣姑娘也會遭人笑話的,這添人進口也不是好說的。可我媽與別人不同,從小我姥姥姥爺就沒了,我舅舅又是個肺癆,一年就指望著我舅媽一個人在生產隊上班,一年下來,掙的工分也隻是領家來一點口糧罷了。我舅舅也是沒有辦法,成分還高,給我媽早早地找個婆家。雖然閉塞了些,我舅舅從內心來講還真是隻為了少一張嘴而已。
起初,奶奶還為自己的彩禮少而感到寒酸,怕舅舅嫌我家窮。一聽舅舅說我媽要常住“沙家浜”,我奶奶的心也就平衡了。說話的口氣也硬氣了很多,對我舅舅說,外甥,你就放心,紅英在我這兒,誰也虧待不了她,就當我多養了一個閨女,啊。
第二天,我媽由我舅舅,和現在既是媒人也是代表娘家人的我二奶奶的陪同下,來我家吃大門飯了。從此,我媽就成了我們曹家沒過門的媳婦了。
送走了我舅舅,我奶奶馬上對於我爹我媽以後怎麼呆犯了愁,這大男大女的時間長了出了什麼事兒可怎麼辦呢?要是擱在別人家,給他們隔房也就是幾天的事兒,可我媽要常住……於是,我奶奶想到了我二叔……
天剛黑,二叔就放羊回來了。我二叔還沒到屋裏,就被我奶奶拉到外麵沒人的地方,我奶奶鄭重其事地對二叔說,我今天告訴你呀,從今往後,我上夜班時,你回來你就別離屋子,我織網補網忙,你要天天跟你哥哥下小海。你回來後就睡在他們中間,他們一舉一動都要留點神。媽為你好,要是他們能晚兩年結婚的話,媽也好叫他們攢個家底,到你娶媳婦的時候,媽就不愁了。你用笨心眼想想,要是你哥他倆分家另過了,扔下咱們娘兒倆,你還有好果子吃?還有,紅英要在背後說什麼挑撥咱們娘兒仨的話,你也要告訴我,記住了沒有?我奶奶真是千叮嚀萬囑咐,就怕我二叔不拿事。
我奶奶跟我二叔叮囑完了隔房這件大事,我奶奶才把二叔領到我媽麵前。對我媽說,這是你二弟曹柏林。又對我二叔說,這是你姐,等他們結了婚你再叫嫂子。我二叔別別扭扭地叫了一聲姐姐。我媽答應了一聲就忙去給我二叔去端飯了。我爹依然蹲在角落裏收拾他的那些下海的家什,不時還要催促兩聲,我二叔吃了飯忙不迭地跟在我爹的屁股後麵下海去了。
路上,我二叔小聲對我爹說,哥,媽說馬啃曹的事很可怕,你信嗎?我爹看了我二叔一眼,說,二林子,那都是老一套說法。我不信能咋地,能跟咱媽頂嘴嗎?二叔沒說什麼,像想起了什麼,說,哥,剛才在我放羊回家的路上,馬斌姐問我你今天晚上還下海不?我爹急著追問,說:你怎麼說的?我二叔說,我說我不知道。我爹一聽,瞪了我二叔一眼,把手指放在嘴裏,打了一個長長的口哨。我二叔覺得,我爹今天的哨音慘淡,就像小北風刮在臉上。
果然,不出二叔所料,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馬斌就急匆匆地趕上了他們。不過馬斌今天晚上隻是遠遠地跟著,和我爹和我二叔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沒像往常那樣和我爹並走,把我二叔扔在後麵,就像一隻跟屁蟲。今天我二叔是走在他們的中間。我二叔倒覺得很不自在。
我二叔希望他們還像往常那樣有說有笑的,因為,晚上下海是很寂寞的活兒,我二叔開始犯困,以至於下海幹活都是迷迷糊糊的。聽到我爹說,夠了,回家。我二叔才強打起精神。但我二叔上了岸,卻發現我爹和馬斌並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我二叔看見我爹掏出了海邊小屋的鑰匙,說要在這兒歇一會兒。這正合我二叔的意思,他馬上上了炕,想趁這個機會囫圇一覺。我二叔也許是真的困了,頭剛一挨炕,就迷瞪了,但還沒忘告訴我爹,你們煮好了螃蟹,別忘了給我留點。但是,叫我二叔很失望的是,等我二叔醒來的時候,我爹和馬斌隻給他剩下一盆蟹殼和一個空酒瓶子。我爹和馬斌看見我二叔失望的眼神。忙在盆裏翻找出幾個蟹爪,我二叔連看都沒看,氣得下地就往外走。
我二叔今天晚上因為沒吃著螃蟹,心裏特委屈,一路上埋怨我爹和馬斌不夠意思。對我爹更是不滿,明明知道奶奶不許他們和馬家人有來往,但我爹和馬斌還這麼密切。我二叔覺得是他保密工作做得好,每回有這樣的好吃的兩人是不會漏了他的。今天他倆是有毛病了吧。我二叔因為漏了一空,暗暗下決心,下一次不再犯困,多吃點兒非得補上不可。可是我二叔想錯了,從那天晚上以後,我爹和我二叔下海時,不論我爹怎麼打口哨,馬斌就再也沒跟他們來過。
二 隔房的二叔
雖然,我二叔還不能詮釋我奶奶對他說的那些話的全部含義,但是,至少我二叔明確自己的那份責任。從那以後不管外麵的街上有多好玩,多熱鬧,以前多要好的朋友,也勾引不走他了。
這樣,通過幾天的觀察我奶奶放心了。我奶奶幹的活是趕潮兒,船回來就得上班,不管白天黑夜。讓奶奶放心不單單是二叔拿事了,最主要的還是媽本分的言行舉止和操持家務的本領。
我媽剛到馬家,處處小心謹慎,看我奶奶的臉色行事。雖然和我爹正式舉行了訂婚儀式,整天是一個屋簷下,一鋪炕上隻隔著我二叔,但是,我媽從不和爹多說一句話。我爹呢,民兵連長大忙人,一天到晚,除了下海還要操練,還有要自己下小海,還要侍弄菜園子。所以,我二叔前幾個月,並沒有操什麼心。
轉眼冬天到了,人一閑下來,在我們那兒叫貓冬。這時我爹也不出海了,隻是不時還操練一天半晌的,但我爹還是有事沒事出外溜達,從不在家閑著。那天,趁家裏沒人。我媽叫住了我爹。說,大林子,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我爹說,沒有。我媽說,那是不是你不喜歡我?我爹說不是。我媽說,那你為什麼老也不理人家?我爹說,這不忙嗎!我媽說,你騙我,這都入冬了你還忙什麼?我打聽過你就是閑溜達,躲著我。我在你們曹家呆著,你說我是奔誰來的?我媽說到這兒都有些眼淚汪汪的了。我爹見狀忙說,好好,以後我沒事就不出去了。
就這樣,入冬不到半個月,我二叔沒活可幹了。以往,我二叔可以幫我媽收拾收拾屋子,眼睛留意他們的一舉一動,可這些日子,我爹都搶著幹了,讓我二叔覺得自己很多餘。
我二叔開始警惕起來了,學著從電影裏看到的那些偵察兵的戰鬥經驗。我二叔漸漸地上了癮,我二叔能準確地把握時機,什麼時候該他咳嗽一聲,什麼時候應該弄出點動靜來,什麼時候要在他們的中間插一杠子……
很快,我二叔也成了我爹我媽他們之間的絆腳石。我二叔也被弄得疲憊不堪,到這時他才知道我奶奶為什麼那麼不放心,這個任務太艱巨了。
很快,我二叔成了我媽籠絡、團結的對象。每當我奶奶走後。我媽總是炒些噴香的豆子或者是苞米,讓我二叔拿到外麵吃。可我二叔麵對這些糖衣炮彈不動搖,偏就站在窗外吃,邊吃邊看著屋裏的動靜。每到這時我爹我媽並不敢生氣,我爹我媽來到我二叔跟前和他一起吃,一起曬太陽。
我媽心細得很,平常家裏缺東少西的,總是二叔去跑腿,有時剩下幾分錢叫他買糖吃。一次我二叔撒腿如飛地直奔一裏多地的代銷點,回家的路上他再也跑不動了,兜裏的糖塊像磁鐵一樣,吸引住了他,他坐在地上,把手伸進了衣兜裏,手被黏住了。我二叔激動地拿著糖,滿滿的一兜糖。我二叔小心翼翼把糖紙剝開把糖放進嘴裏……反正姐說我跑道她拿錢一人一半,大不了回家我少分一塊。回到家裏我二叔發現我媽像哭過,我二叔忙把糖掏出來。我媽說你吃吧,我二叔說我就吃了一塊,我少分一塊,我二叔數著,我媽卻哭了。我二叔以為他吃了糖我媽不高興了,連忙說:下回我不偷吃了你別哭了。我媽說,不是你的錯。那是誰的錯?我媽說,你問你哥去。
我二叔看在眼裏,悔在心裏。我二叔開始恨那兩毛錢,但是,又一想如果我爹我媽再給二叔兩毛錢的話,我二叔還是不肯定能管住他的兩條腿的,一定要飛奔而去的。同時,我二叔是個心細的人,他發現我爹我媽的話少了,他老覺得不對勁兒,至於哪裏不對勁兒,他一時說不好。
我二叔那天隻是在焐被子的時候說了一句,姐,你今天洗的被子咋這麼香呢。第二天,我媽馬上就把我二叔的被子拆洗了。晚上,我二叔躺進既幹爽又清香的被窩兒,我二叔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衝動……
又一次焐被子時,我二叔說,姐,把我哥的被子也拆洗了吧,都有味了。我媽剜了我爹一眼,人家不用我伺候,一個大老粗。我二叔這回聽明白了,我媽一定知道了我爹和馬斌的什麼事。
我二叔開始心疼我媽了。一次,我爹又一次把我媽給氣哭了,當時我二叔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就聽我媽哭著說,大林子,我比不上她,但我是你家明媒娶來的,我活著她就甭想。我二叔不知從哪裏來了那麼一股勁兒,硬是把我爹拉了出去,大聲地說,哥,你和我姐訂婚了,你就不能再想那個馬斌了。你要和我姐鬧我就把知道的一切告訴咱媽。我爹一愣:你都知道什麼?我二叔說我都知道,我爹的話顯然軟下來,唉,有些事你不懂。
可我爹就是一根筋,對我媽還是帶搭不理的,一到晚上,老是望著房笆想心事。我媽呢一個人總是唉聲歎氣,在被窩裏來回翻身。這叫我二叔更睡不安穩。每晚我二叔都要等他們睡熟以後,聽他們相繼發出均勻的呼吸,才敢睡去。漸漸地,我二叔發現,我媽的注意力好像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有事沒事,我媽和他閑聊,講那些島外和她小時候的事,每每這時我媽的臉上才會露出笑容。我二叔不知道,我媽打定了主意,你不是不理我嗎,我還不生氣了呢。我就穩穩當當地做你家媳婦,看你能咋樣。
到了晚上,我媽還時常拿出一顆糖一把瓜子給我二叔就是不給我爹。
我二叔知道,這是我媽故意氣我爹。有時,我媽還給我二叔講些鬼故事,嚇得我二叔把腦袋蒙在被窩裏不敢再聽。一見我二叔這樣,她開心地在被窩裏笑成一團。你看你哪像個男子漢?也許是我媽的魅力感染了我爹,也許他們真的是日久生情。
不久,一直沉默的我爹自然而然地加入了其中。三個人吃了飯開始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了。以後我二叔就成了他們之間的擺設,要是我爹我媽不做過分的舉動的話,我二叔情願做他們的擺設,擺設就擺設。但是,我爹我媽不知收斂點兒,隔著我二叔這個擺設,都躺下了還有嘮不完的嗑兒,嘰嘰嘎嘎的沒完沒了。更有甚時,我爹把胳膊伸長了,夠不著我媽就探出光著膀子的半拉身子,硬是要和我媽比比誰白誰胖,拉住我媽的胳膊就不肯放開,我媽都說疼了。我二叔見我爹那麼死皮賴臉的樣子就用手擋一把,把他們分開。說,還不睡覺?你不累,我還累呢。我媽一聽我二叔這麼一說,借機甩掉我爹的手,紅著臉鑽進了被窩不動了。
可我爹就是不老實,手腳在被窩裏一個勁兒折騰。不時隔著我二叔拿腳去勾我媽的腳玩。我二叔伸長了身子,力爭把自己變成一堵牆。那段給我爹我媽隔房的日子裏,我二叔不僅收獲了美食,我二叔覺得身高也增高了。
我二叔那晚是被一種異常沉悶,被快要憋死人的氣喘聲驚醒的。我二叔心說不好。我二叔第一反應,一定是我媽發燒了,我二叔明顯地感覺媽在被窩裏發抖,他還聽見我爹在她的被窩裏嘟嘟囔囔地喊著馬斌的名字……我二叔一骨碌就坐起來。喊著我爹,說,哥,姐發燒了。快起來看看。然後,二叔就蹦到地上去拉燈,等我二叔打開了燈,燈亮了一看,我二叔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我二叔發現,我爹我媽都光著身子,在搶穿一條褲衩。燈亮了,我父親也發現手裏的不是自己的內褲,我爹把褲衩扔給我媽,找到了自己的,穿上。回過頭來衝著我二叔就吼,二林子,三更半夜不睡覺,你折騰個啥!我二叔看此時的我爹的神情很害怕,我爹就像和誰打架打紅了眼。我媽不聲不響地躺下把頭蒙在被子裏,一動不動。
我二叔看著我爹可怕的神情,早就嚇出尿了,嘴裏重複著說,我……我……尿憋的……轉身出門就往廁所跑。
那晚,我二叔尿泡很長很急,熱辣辣的,手把著那玩意,尿完了還不肯撒手,有一種被繩子捆住了的感覺。他靠著廁所的牆掙紮著,方才我媽那聲聲喘息又清晰地響在耳邊,我爹我媽一絲不掛的身子在他的眼前重現著……他把他的命根子攥在手裏……直到有一股黏糊糊的液體排出來,他才得以解脫……
等我二叔回到屋裏時,我爹我媽卻都安然無恙地,睡在各自的被窩裏,好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弄得我二叔站在屋地中央都傻了,他懷疑自己是真的睡毛愣了,但他馬上否認了自己,明明自己看見他倆在搶一條褲衩嘛。我二叔馬上又清醒了。我二叔想這件事兒該不該向奶奶彙報。我奶奶也曾好幾次向二叔打聽過他們倆有沒有事,我二叔說,沒什麼事兒。我奶奶隻說我二叔傻。
二叔隨即又轉念一想,就是他向奶奶彙報了,到時候我爹我媽肯定異口同聲咬定,是我二叔睡毛了,看差了。我二叔又沒有確鑿的證據,說他倆沒幹好事,再仔細分析,我二叔和我爹也這樣搶過一條褲子,比如,我奶奶早上著急上班,從屋外一聲大喊,我父親和我二叔慌亂時,搶穿一條褲子是常有的事。
可我二叔還有些不明白的是,我媽的被窩裏的那種喘息又怎麼解釋呢,既然還有講不明白的,最好別討我奶奶的罵了。
也許,我爹我媽的好事被我二叔這個愣頭青給攪和了,這倒沒什麼,就怕我二叔在我奶奶麵前說些什麼。所以,那些天我爹我媽在我奶奶麵前更加小心謹慎。他們開始有意地保持著距離,察言觀色。
端倪總是逃不過過來人的眼睛的。即使我二叔真的沒有跟我奶奶說,我奶奶從我媽頭上的大辮子的花樣兒、扭動的屁股,那掩蓋不住的浪樣,再看看我爹看我媽的眼睛,往往是一對死魚眼不離我媽的左右,從屋裏追到屋外。我爹我媽眼光不經意地一個碰撞,都在似躲還藏、藏也藏不住的顧盼中流連。
我奶奶清楚地記得,我媽剛到我們曹家的時候,不習慣吃海物,聞到魚腥味感到惡心。可我們漁家的一日三餐,哪頓能少了臭魚爛蝦?我爹開始說我媽矯情。後來,我二叔就親眼看到我爹給我媽留螃蟹對蝦了,沒人時剝給我媽吃。一來二去,我媽吃海物還上了癮,尤其是螃蟹,吃起來就沒夠。
今天晚飯是高粱米水飯醃螃蟹,這是秋下醃製的。秋下的螃蟹最肥的時候,我爹和我二叔把螃蟹推來以後,我奶奶就把活著的螃蟹扔在早就配製好了的鹽水裏,留著這個時候吃。全家人吃得很撒口,我爹我媽吃得很忘情,以至忘記了他倆約定好了,這些天要暫時保持點距離。
飯桌上,我爹明目張膽地給我媽的碗裏夾最好的蟹肉,我媽隻顧自己貪婪地吃著,竟沒發覺我奶奶那雙明察秋毫的眼睛,在盯著她呢。
當我媽發覺我奶奶在看她的吃相,我媽才知道自己失態了,忙把夾自己碗中的蟹肉,夾起給了我奶奶,又給我二叔夾,脫口而出叫著我二叔的乳名。二子二子,去,你給咱媽倒點酒去。我奶奶這時不再沉默了,把臉一沉,酒盅往桌子上一蹾,正色著對我媽說,紅英,我記得你來曹家的第一天,我就告訴你兄弟的大名了吧。二子是我養的,也是現在你叫的?記住,他是曹家的男人,不是你現在呼來喚去的小打兒。
這是我媽第一次領教我奶奶作為一個婆婆的威嚴。我媽嘴裏含著一口飯,委屈地看了我爹一眼,我媽的眼淚就像斷線的珍珠掉在碗裏。我爹知道都是他惹的禍殃,不敢做聲,連眼皮都不抬,三扒拉兩咽,下了地離開了。奶奶這時扯著二叔的脖領子,到外麵問供。這頓飯幾口人不歡而散。
其實,我奶奶並沒有別的意思,一是要讓我爹媽知道知道這個家是她當家,隻要有奶奶在,我媽沒有對誰吆五喝六的權利。我奶奶見不得他們對我二叔那樣使喚,我奶奶也氣我二叔被他倆整服帖了。
我奶奶一直以為我二叔是和她一派的,因為,我奶奶想,隻有她才是真正為他著想的人,叫他隔房卻被他兩個拉攏過去了。
我奶奶把我二叔拎到外邊,就罵我二叔是牆頭草隨風倒。我二叔嚇得不敢言語。但是,我二叔心裏不服氣,認為我奶奶說得不貼切,自己明明是一堵牆嗎嘛,哪裏是一根草呢?
其實,我奶奶問不問也是心裏跟明鏡似的,我奶奶是想從我二叔的嘴裏,知道知道我爹我媽,他倆到底處到什麼地步了。我奶奶陰沉著臉,說,你是不是跟他們穿一條褲子了?二子,你虧了媽媽對你的一番苦心。我二叔就見不得奶奶這樣,他脫口而出,說,媽,我沒有。那天晚上是他們搶一條褲衩來著。話一出口,我二叔就知道說走了嘴,把頭一低,任憑我奶奶再怎麼問他再也不說話了。我二叔覺得很對不起我媽,為她洗的被子、還有那些吃的……
我爹我媽裸露的身體在我二叔的眼前繚亂著……我二叔的頭上沁出了汗,我奶奶無奈地用手指戳了一下我二叔的腦門。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牆頭草隨風倒的貨,你呀拉幫套去吧。唉,這回你解放了,玩你的去吧。二叔一聽這裏沒他事了,美極了,總算熬出了頭。
我奶奶一看我二叔的背影,自言自語,愁死我了。
三 流血的樹爹
我奶奶就是我奶奶,很有主見的女人,在屋外思來想去就這樣勸自己,你呀知足吧。既然倆孩子處到這種地步了,這事情要是擱在別人的當媽的頭上,不得偷著樂麼?你就是想給孩子們往一個被窩裏捂,你能那麼保證人家姑娘就願意?我奶奶想來想去,怪自己的老頭死得早,這麼些年奶奶就把我爹當成了家裏的頂梁柱。奶奶又一想,當媽的總不能寵一個滅一個吧?手心手背哪個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奶奶邊往屋裏走邊尋思,該怎麼操辦我爹我媽的婚事,她決定明天再和我二奶奶我二爺商量一下,但必須要在封海上凍前,封了海就得推遲婚期。那樣就得等到明年開海。我奶奶怕倆人萬一有了孩子叫人家笑話,到時候她這個做老的臉麵不好看。
我奶奶雖然是滿腹的心事,但不掛在臉上。就在前腳邁進門檻兒的一瞬間,馬上愁容變笑容。
我奶奶進屋裏,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我媽,抿嘴一笑。我奶奶沒有看到我爹的影子,我奶奶就知道兒子害臊從後門走了。
我奶奶叫過我媽,說,紅英,別傻愣著了,來幫我找點東西。我媽忙站起來。我奶奶打開箱子櫃兒,找出了一塊布料。我奶奶拎著布料上了炕,和我媽一人一頭在過梁底下比一比。奶奶笑笑說,紅英你看正好,好像這塊布料是特意給你預備的一樣。我媽一見,明白了我奶奶的用意,原來,我奶奶是要做個幔帳。我奶奶在搬我二叔的行李時,動作很誇張地一使勁兒,就把我二叔的行李扔到了炕頭,我奶奶住的那邊兒。又把我爹我媽的行李並在了一起。
我媽看著我奶奶一通忙活,早就羞得麵紅耳赤,坐在炕沿兒用腳尖漫無目的地劃拉著地皮。
這樣,一個幔帳、三間小屋,就是兩個天地。我奶奶,有千個舍不得萬個舍不得,哪個當媽的沒有這個時刻呢,把他們伺候成家立業了,這也算是盡了老人責任。想到此又抹了一把眼淚,對我媽說,孩子,是媽委屈你了。媽明天就去和介紹人你姑商量結婚的事,好定下日子。你公公死得早……我媽怕我奶奶想起傷心事,再上火,忙不迭用好言好語寬慰著我奶奶。我媽說,媽,您放心,我們結了婚一起過。等我兄弟也訂了媳婦。我們再分家,到時候您要是願意跟我過,我就伺候您一輩子。我奶奶一聽破涕為笑,說,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沒白疼你們。
第二天,我奶奶和我的二爺爺二奶奶給我爹我媽定下婚期。我奶奶就開始安排了。首先,讓我爹和隊上請個假,好給我舅舅報個喜訊。我奶奶把秋天晾曬的魚幹打了那麼一大包,給我舅舅帶上。我媽也開始收拾自己的衣服,跟我爹一起回去,馬上要結婚了,我媽也要做嫁妝,我爹看我媽這就收拾東西,說,你忙什麼呀,我想明天是去不了了,說好了明天隊上有事。等我回來再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