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橋裏走出掌旗官
傳奇經典
作者:牧童
一 引子
聽爺爺說,早在有我之前的某一年,他和奶奶帶著我爹,還有姑姑們,挑著鋪蓋卷和鍋碗瓢盆,從保定府的鄉下老家出發,討飯出關,走過漫長的關東土道,來到了鬆花江邊,想尋一處富足的地方落腳。他們乘大帆船沿江而下,來到一個地方,看到岸上的大鬆木堆積如山。工人們抬著巨大的原木“嗨喲,嗨喲”地喊著號子。剝樹皮的女人和孩子們跑上跑下,賣燒餅、麻花、切糕、蹄膀肉的小販高聲叫喊。水上大帆船桅檣林立,正在升帆的船工們喊的號子與歸楞的工人們喊的有所不同。兩種號子一樣地整齊、高昂,透出苦難中奮鬥不屈的氣概。漁民從漁船上往岸上卸魚,一看那魚,不由得讓人驚呼,這魚是怎麼長的,立起來比十來歲的孩子還要高。爺爺說:“不走了,就是這兒吧!”下船登岸,爺爺又說,“到家啦,咱們不討飯了,拿錢買吃的去!”
爺爺沒有說他上岸花錢吃的是什麼,隻說他就此安家落戶。這個小鎮熱鬧非凡。方圓不過三四華裏,就有沿江一條東西大街,十字街是小鎮的正中心,有東西南北兩條交叉的大街,糧棧、客棧、騾馬大店、錢莊、當鋪、飯莊、皮店、燒鍋、油坊、鐵匠爐、木匠鋪應有盡有,廟宇就有三四處,戲園子有東西南北四座,說書的茶館不計其數,妓院、賭場當然也少不了。
因為這是寫小說,為了虛構情節的方便,我采取與自己的其他長篇小說一致的寫法,稱這座縣城為通江縣,這個小鎮當然就是通江鎮了。爺爺一家在通江鎮住了若幹年,開始的那幾年日子過得窮苦,但是倒也安寧,後來街麵上就不安定了。人們傳說:“牛馬年好耕田,就怕雞猴這二年。”不知為什麼,那個年代人們認為屬雞和屬猴的犯相,不吉利。擺著卦攤給人相麵算命的人手指甲有半寸多長,佯裝一副仙風道骨的神秘架勢,掐指卜算。假若來問卜的是一位為兒女合婚的人,那對青年男女恰好是一個屬猴一個屬雞的,盡管男的比女的大一歲本是很恰當的一對兒,可那算命的先生卻偏要拆散他們,說:“不可不可,蛇虎如刀銼,雞猴不到頭,主大凶,萬萬不可!”
猴年是1932年,雞年是1933年。1931年日軍攻占了北大營,1932年日軍推進到了黑龍江。敵寇入侵,國難當頭,小小的通江鎮不寧靜了。物價飛漲,盜賊出沒,兵燹匪患,民不聊生。不斷發生搶劫的,砸孤丁的,夤夜入戶盜竊的,搶男霸女的……日子不好過了。有一位姓馬的軍人,在張大帥麾下某團擔任掌旗官。小夥子高挑兒身材,英俊瀟灑,每當隊伍列隊出發,他便高舉戰旗,昂首挺胸,闊步走在隊伍的最前列,盡顯金戈鐵馬的英武氣概。爺爺做小買賣,與這位掌旗官有些來往。其實掌旗官在軍中不過是個儀仗隊式的人物,並無實權。但此人仗義執言,遇有不平就串聯幾個要好的弟兄,前去助一臂之力,將對方壓服。
爺爺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一些街遛子土大爺買東西不給錢,裝瘋賣傻的賴皮鬼看上什麼東西,不管貴賤抓一把就跑。爺爺的小本生意不能再做了,打算搬到鄉下去。在挑八股繩走鄉串屯期間他曾經到過許多村屯,他看中了西北河那個地方。那裏土質肥沃,有大量可供開發的荒地。特別是那條遠近聞名的西北河是大馬哈魚的故鄉,每年秋分前後,都有大批洄遊的魚群蜂擁而至,水麵立刻沸騰起來。連十來歲的孩子都能拿手鉤子一條接一條地往岸上搭魚。冬天還能守著冰眼叉魚,幾十斤重的草根、青根、蜇鱗、胖頭都能叉中。他決心要把家搬到西北河去。
馬旗官聽說爺爺要搬家,過來說:“大叔,西北河那邊倒是不錯,可近來那一帶鬧胡子,我們要去那邊打胡子,等一等再說吧。”
爺爺聽了他的話,暫時沒有搬家。
大街小巷都在議論日本人就要打過來了,城裏反而出現一股接男嫁女的熱鬧景象,家有適齡女孩的人家都有憂心忡忡的恐怖感,急於早些把女兒嫁出去。不僅街上的幾家飯館天天有人大辦酒席,張王李趙各家棚鋪生意也都忙了起來,這裏搭棚,那裏送碗盞家什;永樂班、大樂班的喇叭匠吹腫了腮幫子,嘴唇脫了一層皮,東家請西家叫,沒完沒了。民間的零散國樂藝術家們也閑不著,臨時搭班子披掛上陣。爺爺說這叫亂世之秋窮歡樂。
在這種歡樂中蘊含著垂死的悲哀,而女孩們的哀怨和無奈則更甚一層。這幾天人們在議論說木營合作會會長王國清大把頭要娶第三房小老婆了,他看上了袁家成衣鋪的女孩菊花。那女孩隻有十八歲,而王把頭兩年前就辦過五十壽誕了。王會長在北山裏有幾座木營,數百號工人。有人說他的木營是日本人投資的。如果此話當真,那麼早在日軍侵占通江鎮之前日本的經濟勢力就已滲透進來了。
二 逢亂世紅顏遭劫
十八歲的菊花已出落成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大姑娘了。王把頭打發人來提親,並強行送上一份彩禮。菊花她爹不同意把女兒嫁給王把頭,拒絕收彩禮。充當媒人的木營外櫃張三兒蠻橫地說:“袁師傅,實話告訴你,這門親事推不掉。你同意呢,今後吃香的喝辣的,下半輩子不必再拿剪刀尺子操勞,可舒舒服服地當你的老太爺;不同意呢,憑你的本事諒也無力抗拒。”說完,他撂下彩禮,拔腳就走。老袁不過是個耍手藝的成衣匠,無權無勢,他愁得什麼似的,唉聲歎氣,死的心都有。十八歲的菊花反而來勸她爹,她說:“爹,你犯愁沒用,我說啥也不能嫁給那個老王八頭,我去找馬大哥想想辦法。”
掌旗官馬鵬程來過他家的成衣店,見過菊花。曾經派人來試探過,有意與袁家結成秦晉之好。成衣匠婉拒說,孩子還小,暫時不想談婚論嫁,過兩年再說。掌旗官一表人才,女孩動了心,無奈父母不同意,她也不好說什麼。現在女兒提出來要去找馬大哥,成衣匠恍然大悟。當初他拒絕這門親事,並非看不上馬鵬程這個小夥子,是對他在軍中當差不滿意。他認為在軍隊裏混事兒沒有好下場,即使不挨槍子兒,養成遊手好閑、好吃懶做的毛病也是一輩子的大事。看來是自己糊塗,女兒十八歲,已不是小孩子了,既然她自己願意,做爹媽的就順水推舟成全他們吧。至於將來如何,任憑命運的安排,爹媽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當下,成衣匠滿口答應說:“好吧,估計王把頭那邊必然要緊上加緊,事不宜遲,快去見馬旗官,請他幫幫忙想想辦法!”
正說著話,王國清的外櫃張三又來了。成衣匠老袁慌了,沒想到王會長動作這麼快。
張三兒帶來兩個人,是綢緞莊的夥計,一個扛著兩匹繭綢,另一個肩上是兩匹彩緞。張三兒恭恭敬敬向成衣匠抱拳施禮,連稱:“袁爺,袁爺,恭喜恭喜,恭喜啦!”
老袁手忙腳亂地說:“這,不可以,不可以,我沒有答應,你不能強行逼婚啊!”
“袁爺,昨天第一次過禮你收下了,這第二次的彩禮哪有不收的道理?請袁爺笑納吧!”
說著,向兩個夥計丟了個眼色。那兩個夥計領會了雇主的意圖,將四匹綢緞朝裁剪案子上一放,向裁縫躬了躬腰,轉身走了。
老袁氣急,大叫:“拿走,拿走!”
張三兒笑容可掬地說:“袁爺,這是件大喜的事,別家女子想找這樣的主兒還找不到呢,別有眼不識金鑲玉呀!”
他抬手抱拳,青緞子暗花對襟夾襖綰著白布袖頭在老袁眼前晃了一下,說了聲:“告辭。”轉身邁開兩條短腿,燈籠褲紮著足有兩寸寬的腿帶,寬鬆的褲腳發出一陣摩擦聲,布底兒雙鼻梁鼉鞋“嚓嗒嚓嗒”地響著,給成衣匠留下的是想趕上去照他屁股溝子踢一腳的欲望。
老袁回頭想催促菊花快去請馬旗官過來,卻不見了女兒。原來早在張三兒進門那會兒她就跑出去了。
駐軍團部設在燒鍋的院子裏。菊花頭一次走進釘著圓頭鐵釘掛著鐵環的大門,寬大的院子裏有一隊士兵正在出操,教官在喊著口令:“立正,開步走!”整齊的腳步聲驟然響起。院子裏刮起一陣酒糟或酒曲子的氣味。
菊花感到這裏很陌生,很可怕,身子不由自主地縮緊了。連脊房子四麵環繞著大院,每扇窗戶或門裏都似乎隱藏著危險,她不知道馬大哥在哪裏,或許他不在這裏。她抑製著立刻逃出去的欲望,暗暗命令自己:別怕,別怕,一定要找到馬大哥,必須找到馬大哥,找不到他我就要大難臨頭。她驚慌失措不知道該向哪裏舉步,忽然聽到“唰唰、唰唰”整齊的走步聲從身後傳來,猛回頭那隊出操的士兵正在向自己逼近。她一時慌張,躲避不及,被排頭的幾名士兵圈住,儼如一隻體型單薄的小母雞被幾隻大公雞圈在了核心,鬧得她蒙頭轉向,不知所措。士兵們哈哈大笑,教官厲聲發出口令:“立定!”士兵們登時全都變成了木頭人。菊花低著頭從隊伍中衝了出去。那教官怒氣衝衝,聲色俱厲地訓斥著排頭的士兵們。
馬鵬程從玻璃窗裏看見了她,急忙跑了出來。
“菊花,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一聲動問,讓她百感交集,淚如雨下。
菊花哭著說:“馬哥,你救救我吧!”
馬鵬程吃了一驚,仔細看了看菊花,她白白淨淨的臉蛋上掛著淚痕,那雙好看的大眼睛哭紅了,看著叫人怪可憐的。
“走,到我屋裏去說。”
馬鵬程帶她走進院子緊裏邊的一間廂房裏,屋內空間不大,但被褥整整齊齊,牆上掛著一隻插在皮套裏的小手槍,牆角戳著刷著白油漆的旗杆,腕子炕上放著一隻小皮箱。
“出了啥事?”他關切地問。
馬鵬程的語聲溫柔,讓這個涉世未深的姑娘倍感親切和激動。經他這一問,她悲悲戚戚地抽泣起來。
“別哭,慢慢說。”他用他用過的手絹輕輕地擦著她的眼淚,那手帕上有香胰子的氣味。
她悲切地一五一十把前前後後的事說了一遍。早在兩年前她在女校讀書,劉氏香老師陪著王會長來過學校。那時的女校學生年齡都稍大些,人數不多,有學監來視察或頭麵人物來參觀或學生列隊出行,劉老師就動員左鄰右舍和學生家長,找一些沒上學的閨女來充數,事後發給姑娘們一點兒小小的紀念品,發卡啦、頭繩啦、襪子啦什麼的,所以外界看到的都是比真正的在校生多得多的女學生。王把頭向學生們宣講一通不要害怕日本人,日本人與我們長相一樣,他們也會寫中國字,我們要和日本人聯合起來對付英美大鼻子。他在講話時眼睛賊溜溜地踅摸著每一個女學生。菊花感到他的眼光像刀子一樣刮著她的臉,長時間地不肯離開,嚇得她不敢抬頭。講話結束後校長宣布說:“社會賢達王會長王國清先生讚助我校一筆款項,資助辦學,大家熱烈鼓掌!”
菊花抬頭看見那老頭子的眼光像貼樹皮似的,爬在自己的臉上不下去,她心驚膽戰地低下頭,沒有鼓掌。過後劉老師不止一次地對菊花說,人家王老先生很關心你,多次問到你的家境,上學如有困難,他願意投資供你求學。菊花趕緊聲明:“我不要,我沒困難,有幾個臭錢顯擺什麼!”近來有幾次那騷老頭子在路上攔截她,裝出一副婆婆媽媽的樣子,問她要不要買什麼衣料、皮鞋啥的。他那垂涎三尺的醜態讓她從心裏往外惡心,頂撞他一句:“誰要你的東西,臭美!”轉身就走。
菊花憂心忡忡地說:“馬哥,現在他變本加厲,兩次打發媒人來送聘禮。我很害怕,你要幫幫我,不然我走投無路隻有一死才能逃過他的毒手!”
馬鵬程聽了這一席話氣炸了肺,臉上升煙眼睛冒火,半晌才平靜下來,他要周密地處理此事。
“你爹是什麼態度?”
菊花說:“是我爹要我來找你的!”
馬鵬程說:“這事我不好出麵,因為我曾經向你爹提過親他拒絕了,我要是公開出麵會有人說我別有所圖。這麼辦吧,我找幾個可靠的弟兄……”
“你可以公開出麵!”不待他說完,她截住他的話頭說,“我爹後悔了,他現在同意咱們的婚事啦!”
“是嗎?”馬鵬程喜出望外,“他老人家同意啦?”
菊花落落大方,透出敢做敢當的氣概說:“首先是我同意了他才同意的,你公開宣布我們早就定親了,誰敢說是假的!”
馬鵬程樂了,微笑著說:“說的是,說的是,這樣好!”
菊花很著急:“別說別的了,彩禮還在我家放著呢!”
馬鵬程立即戴上大蓋軍官帽子,紮好皮帶,拽了拽前後衣襟,從牆上摘下德國造小手槍,佩在腰間,說:“走,先去見咱爹。”
“咱爹”這兩個字讓菊花聽來非常悅耳,愜意。
因為軍旗在他的小皮箱裏,他出了房門回頭鎖上門,忽然想起來說:“我得請個假,現在隊伍上頭有令,不許擅離營房,你在這裏等一等。”
他在團長的房門外喊了一聲:“報告!”
屋內一個因為大量吸鴉片而造成嗓子不夠透亮的聲音說:“進來!”
馬鵬程進屋看見馬團長坐在一張八仙桌前,臉上像是有些浮腫,屋裏有燒大煙的濃重香味。馬團長撚著嘴角上的兩撇小黑胡,眨了眨厚眼皮說:“說呀,什麼事?”
馬鵬程上前幾步,靠近了說:“幹爹,我想請個假,出去一趟。”
“去什麼地方?要跑多遠?”
“沒多遠,不出城。”
“要辦什麼事,叫馬弁跑一趟不行?”
小夥子有些不好意思,靦腆地說:“幹爹,我遇到麻煩了,有人要搶走我媳婦!”
老頭子一瞪眼睛:“媽了巴子的,你哪兒來的媳婦,我怎麼不知道?”
馬鵬程知道老頭子的脾氣,他是個老兵痞子,當過土匪,從前土匪之間打打殺殺他從沒吃過虧。後來被張大帥的隊伍收編,現在在黑龍江馬司令手下帶領一團人,是個喜歡惹是生非說打就撈的手兒。小夥子想爭取他的支持,故意添枝加葉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老頭子登時興致倍增:“喂呀,那姓王的老王八蛋作死呀,都說他是日本人的坐探,這回他是碰到槍嘴子上了!帶幾個弟兄去跟他幹,動靜鬧大點兒!”
“遵命,幹爹,我這就去!”
菊花聽馬哥說了馬團長的態度,她激動又緊張,領著馬哥回家來見爹媽。馬鵬程彬彬有禮,舉手向就要成為老丈人、丈母娘的一雙父母敬禮。這對老夫妻一個哭天抹淚一個愁腸百結,見女兒把馬旗官領到家來了,有點兒不知所措。老成衣匠還像往日見官那樣連忙起立,畢恭畢敬地抱拳說:“請坐,請坐!”
菊花倒爽快:“爹,他是你的女婿,你對他不用這樣!”
馬鵬程瞅了她一眼,抿嘴一笑,馬上改口說:“爹,媽,別上火,咱們坐下說話。”
這間屋子是成衣匠接活兒和做活兒用的,有個裁剪的案子,幾把小圓凳。案子上依舊放著王把頭送來的布料,原樣沒動。尺子、剪刀什麼的也沒動。老兩口子坐下後,馬鵬程也坐在案子旁,菊花站在馬哥身邊,氣氛立即改觀像一家人了。
案子上的布料成了成衣匠的心病。他看著王把頭打發人兩次送來的這堆東西,比偷來的贓物還令他恐怖,憂慮不安地說:“別的先不說,這些東西咱得趕緊給他退回去。可是找誰去呢?”
馬鵬程說:“不必派人送去,東西是他派人送來的,得叫他來人取回去!”
老爹說:“他不來取咋辦?”
“給他寫封退聘禮的信。他愛來不來,咱們通知他了,就占了理。他不來取是他的事,不用管他!”
馬旗官不但一表人才,還精通文墨,這也是那位匪氣不改的團座喜歡他的緣由之一。當下他研墨鋪紙,揮毫寫了一封措辭強硬的信:
會長王國清先生:
我們從未答應足下要求的婚事。您兩次強行送來衣物布帛,本人當時曾當麵拒收,來人可惡無理至極,甩手揚長而去。今限令立即取回,否則後果自負。
馬鵬程笑著署上了老丈人的名字。
成衣匠不出聲地念了念這封最後通牒式的信,不由手微微發抖,忐忑不安地說:“這樣回複人家怕不好辦,鬧不好要惹出麻煩哪!”
“別害怕,爹,就這樣寫,我就是想惹出麻煩來,看他王八蛋能咋樣!”
這小子像是胸有成竹,可老丈人心裏卻在打鼓,不知這孩子有什麼把握。丈母娘瞅瞅老伴又瞅瞅女婿也同樣心神不安。
老頭兒說:“這樣不行,辦事要想想後果,還是從長計議為是。”
小夥子說:“爹,你別擔心,我們團長說了要我把動靜鬧大點兒,他有安排。”
聽了這話,成衣匠解除了畏懼,但他心裏還是半信半疑,暗想這不是要鬧出一場龍爭虎鬥來嗎,那王把頭要真是給日本人幹事的,來頭就小不了。可憐我的菊花夾在這兩方中間不知是禍是福,但願她的命運能壓住這場災難。
馬旗官打發一位弟兄換上便衣,把信送過去了。
三 求救助旗官下跪
王會長看完信不由一愣,這是什麼人寫的?成衣匠老袁一向膽小怕事,借給他膽子他也不敢如此猖狂。莫非是有人在老袁不知道的情況下成心挑事?莫非有黑道朋友插手?他覺得這都不太可能。他問接信的門房:“這信是什麼人送來的?”
門房說:“是個年輕人,穿一身黑色褲褂,浱頭挺大的,說話毫不客氣。”
王會長問:“他都說什麼了?”
“挺難聽的,會長你別問了,免得生氣。”
“說!他到底說什麼了?”王會長有些不悅。
“他,他……”門房不得不說,“他說你家那,那,那個王八頭有倆老婆還不夠用,還要娶個大姑娘,想死自個勒上好了,省得多留一個寡婦。”
王會長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罵道:“哪來的混賬王八羔子,老子就是要娶媳婦,娶她三個四個的,我看他誰敢攔擋!”
“別生氣,別生氣,會長,這種小人捅尿窩窩,別上他的當傷了身子。”
他思索片刻,決定快刀斬亂麻,盡早把菊花娶過來,以免夜長夢多事情生變。他招呼跑腿兒的外櫃張三兒,命他立即準備過大禮。
按照當地的習俗,辦喜事有個約定俗成的套路,通過批八字的算命先生根據生日、時辰、屬相等合婚後,認為婚姻成立,便開始一步一步地操辦。主要項目是三次過彩禮,分為小禮、中禮、大禮,禮品一次比一次貴重,舉動一次比一次隆重。有錢人家過大禮甚至出動大隊人馬,抬著綾羅綢緞,全豬全羊。不論送什麼東西,都是雙份,不許有單數,吹吹打打招搖過市,大擺筵席。王會長通過當巡警的朋友查戶口,看戶口本的同時問明白了菊花的生日時辰。所以合婚這道手續他是偷著進行的。兩次送彩禮他也沒敢張揚,原本他想在過大禮時把動靜鬧大些。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不想大操大辦了,想給反對自己的人來個措手不及。他對張三兒說:“派幾個人把禮物送過去,不用費話,速去速回。今天是五月初四,明天是端午節,不用看皇曆就算是黃道吉日,跟美食居大飯店打個招呼,叫他們擺十張桌子,正當午時開始典禮,請父母官講話,說個三言五語的就開席!”
張三兒在辦事上很有才幹,可是他有些犯難了。抓撓著瓜皮小帽下麵的頭皮說:“會長,這樣太忙叨了,怕辦不好。”
“辦什麼樣算什麼樣,沒好不好的。”
“那,客人怎麼請,發不發帖子?”
是啊,發不發帖子?照實說應該發,可是過節了,叫石印局印幾十張帖子難不難呢?難是難,不過能做到。但是發帖子就得在今晚之前送出去,這就有可能宣揚給不該知道的人。他當機立斷說:“不發,明天你跑一跑,請縣長、警長、商會會長、駐軍長官,還有平時與咱們來往密切的朋友,如果湊不上十張桌子,就叫你的家人、親戚朋友都過來。”
“還有呢,現在辦喜事都講究大辦三天……”
“一天,咱們就辦一天。”
“一天!”張三兒卡巴卡巴三角眼,“明天就是正日子啦?”
“不錯!”
“花轎呢,接親總不能坐馬車吧?”
“那就租賃兩頂花轎。”
“雇不雇吹鼓手?”
“不,有個鳴鑼開道的就行了!”
王會長已經娶過兩房夫人了,那都是別人替他張羅的。這次匆忙上陣他感到不安,有些不祥之兆。他想一蹴而就走走過場,沒想到還有這麼多事。他有些著急,不耐煩了,接著說:“行了,你看著辦吧,一切從簡,越快越好。”
第三次過大禮張三兒沒親自來。他打發在江邊的楞場上幹活兒的四個工友把準備好的東西送到袁家成衣鋪,並叮囑他們:“什麼都不用說,放下就回來。”
馬鵬程跟老泰山商量完對付王把頭的辦法,老丈母娘留下初次上門的女婿正在吃飯,門開處進來四個人,抬著兩個油漆箱櫃,不知裏邊裝的是何物。
馬旗官怒問:“誰讓你們送來的?”
其中的一個工友說:“是我們的東家王總經理打發張掌櫃的分派我們來的。”
菊花在一旁接茬兒問:“不就是張三兒嗎?”
“張三兒”這個詞彙有必要解釋一下:早年在這一帶鄉下人的語言文化中,有許多屬於他們自己的習慣用法,如野兔叫做“跳貓”或“山跳兒”,蛇叫做“長蟲”,暗娼叫做“野雞”,離婚叫做“打罷刀”,而“張三兒”就是狼。有句俗語說“張三兒不吃死人,是活人慣的”,可見“張三兒”這個諢號的貶義性。
那個工友回答說,“是,正是他老人家指派我們來的。”
“拿回去!”馬鵬程說,“連案子上這些東西通通抬走,給你們的王總經理做裝老衣裳去!”
老成衣匠說:“還愣著幹什麼,都拿走哇!”
還是那個工友點頭哈腰小心地說:“老總,袁掌櫃的,原諒我們吧,我們哥兒四個都是端人家飯碗的,為了一家老小,哪個敢不聽話呀。對不起了,老總,老人家,我們得回去交差啦!”
說罷,四個工友魚貫走出門去,像逃避災禍似的放開腿跑了。
屋裏的四口人相互望了望,不同程度地感到事情正在變得嚴重,不由更加焦灼不安起來。老成衣匠緊張地說:“壞了,王把頭這麼急著連續不斷送完三次彩禮,顯見是要逼著拜堂成親,咱們咋辦?”
老太太著急上火恓恓惶惶地說:“老頭子,你帶著丫頭下屯去吧,到西北河那邊躲一躲再說。
菊花哭著說:“馬哥,你把我帶到你們軍營去吧,這個家我是呆不得啦!”
馬鵬程支著二郎腿,穩坐在靠牆的小圓凳上,咬著下嘴唇,眼睛深邃地看著菊花,沉靜中顯出一股將帥之氣。
菊花說:“唉呀,你倒說話呀!”
馬鵬程把兩隻腳放在地上,欠身站起來,抓起了大蓋軍官帽卻沒有往頭上戴。
“你別走,到底怎麼辦啊?”菊花急得抓住了他的衣襟。
“別著急,”馬鵬程說,“我有個想法。不過我得先請示我們團長,沒有他的批準,這件事辦不成。”
“你想怎麼辦?”菊花迫不及待地問。
“說說吧,”老爹說,“咱們在家裏先商量一下,”
馬鵬程說:“爹,媽,這件事也必須與你們商量,隻要你們也包括菊花同意,事情就好辦了。”
“別繞圈子,馬哥,快說吧。”菊花著急地催促他。
馬鵬程臉上沒有絲毫笑容和喜色,深沉地看了菊花一眼,叫了一聲:“爹,媽,”然後說,“我想搶先和菊花拜堂成親!”
老爹一拍裁剪用的桌案:“好,這正是我想過的!”
老太太喜色和笑容升上了臉頰,說:“是個好主意,我同意啦。”
菊花低下頭,把臉轉了過去。老太太問:“菊花,你說呢?”
菊花的後脖頸都紅了:“我說啥,我啥也不說!”
馬鵬程說:“菊花妹妹,你若是不同意咱們再想別的辦法……”
菊花急了:“我沒說不同意嘛!”
老爹說:“好了,好了,就這麼辦,鵬程,天不早了,你趕緊回隊上去,跟長官求個情,咱要借重他的力量,請他無論如何幫咱一把。”
馬鵬程把軍官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向嶽父嶽母敬禮。小夥子英俊,帥氣,不愧是個行進在全團軍列最前頭的掌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