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軍座教授(1 / 1)

“軍座”是我的教授,老頭已然年近八旬。

這年齡早該退休在家頤養天年享受天倫之樂了,怎奈軍座大人身強體壯、滿腔熱情,再加上校領導認為薑還是老的辣、老將出馬一個頂倆,所以軍座大人至今仍舊執掌杏壇,為祖國教育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老頭姓章,叫章鶴齡。軍座特別討厭這名字,說作為靈長類高等動物,怎麼能自我貶低降格成那扁毛畜生?可惜此名乃父母大人所賜,老頭又是個國學擁護者,一直這麼湊合著用。

其實在不熟悉的人麵前,他可就不是這番論調了。

有一回,上海某大學來了個和他年紀相當的教授,他在簽到本上寫了一長串英文字,當時我們都以為他是教英語的,結果後來一打聽才知道,老頭教中醫。一聽他的專業,我們軍座不高興了,直嚷嚷不屑與這等賣國賊同席研討、同屋呼吸。老中醫一聽也是氣不打一處來,他到哪兒都是被人待為上賓的,怎能受這侮辱?一拍桌子開始了姓名攻擊。說:“我這名字是與國際接軌,是幫助中醫走出國門衝向世界的必要手段,要是我告訴外國人我叫蒲存實誰聽得懂啊,再說了我這專業加上我的洋名用醫學術語就叫‘中西結合’。瞧瞧你那名字(他低頭問助理我們老頭叫什麼),你不如叫龜齡,那老家夥活得比鶴長。”

軍座一跳三尺高,腿腳從沒這麼利索過。“老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泱泱五千年文化孕育出的名字怎能被番夷文字玷汙?不孝有三,更名為大。你家老祖宗叫蒲鬆齡,你怎麼沒叫他改成蒲龜齡?你連名字都改了還有何麵目活在中國大地之上?……”後麵還有一長串:什麼他的名字深蘊道教注重現世生活教義之精華、結合著音律之美平仄之韻等等等等,有理有據,旁征博引。聽得那老頭臉紅脖子粗,雙手顫抖張嘴半天。也合著他倒黴居然姓“蒲”。從此,倆人不罵不相識,居然成了好朋友,老中醫叫軍座“龜齡”,軍座叫他“草兄”,用他的理論來說就是“‘蒲草蒲草’,他對不起他家老祖宗不能姓蒲,隻能姓草”。

作為他的學生,在人前人後都不能叫他“章教授”,得叫“軍座”。

還記得我考上他的博士生第一天,他叫我們一個一個到他辦公室裏報到。我往他辦公桌前一坐,他昏花的老眼突然一亮,嚇了我一跳。跟在後麵的一句話,讓我一下子知道這老頭絕對好伺候,他大發感慨:“當了幾十年博導,終於見著一個不戴眼鏡的博士生了!”在他說話的時候我的右手正在包裏摸索,還沒等他說完,眼鏡就被我摸了出來,抓著眼鏡我特尷尬,隻好解釋:“我隻有二百多度,平時不戴,對不起,教授。”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為自己是個近視眼跟別人道歉。結果老頭發亮的眼睛一下就暗淡下去,速度之快匪夷所思。他大為不高興,說:“你怎麼想起來報考這專業的?饑不當食,寒不抵衣。以後畢業了靠什麼活?”

啊?我當時特想問他:您老怎麼也想起學這吃不飽穿不暖的專業的?一想到生殺大權還在他老人家手上攥著就沒敢說出來。隻得說:“學生心係中國,生為中國人,死亦中國鬼,願為宏揚中華文化略盡綿薄之力!”

他一臉鄙夷地看著我,“同一論調我都聽了幾十年了,你這近視隻有二百多度的跟他們那一千度的沒什麼區別。你心裏肯定在想我老人家怎麼也學這個對吧,你怎麼就不說出來?學分先扣兩分。”啊?這就虧了兩分啦!

隨後他從名片盒裏抽出一張照片來,看得我一愣,這名片可真夠特殊的。“以後就按這個叫我。”老頭揮揮手叫我出去。

我踩著那民國建築的樓梯,心中甚為哀傷,為我那莫名其妙丟掉的兩分。我怎麼會覺得他好伺候的?看來,我這直覺還有待練習。

仔細一研究那照片,不對,是名片,我頗為欣賞,創意之妙實開名片之先河。正麵一張他年輕時候的照片,身著戎裝,器宇軒昂,背麵印著“某某大學章鶴齡軍座”。這“軍座”二字還特別加粗了。再看他那身軍裝,怎麼看怎麼別扭,仔細一瞧,好家夥,民國時期國民黨軍裝。經過十年浩劫,這老頭還活著真是奇跡。

後來熟了之後,軍座才說明了原委。原來他有個哥哥,倆人誌同道合都想當軍人,結果他哥哥實現理想了,從黃埔軍校畢業後當了個軍官。他老人家不受老天爺眷顧,生了場大病,痊愈後隻得去上了北大。怨氣一直鬱結在心,畢業後去歐洲鍍了層金,結果一回來他哥升官了。他軟磨硬泡借著軍裝穿了一個月,照了無數照片。逢人就說以後他會當上軍長,讓大家都叫他“軍座”,就當預習了。天不如人願,沒多久,國民黨跑去台灣了,他留了下來,這“軍座”夢隻能在名片上過過幹癮了。

他要是教軍事的,這頭銜聽著多威風啊,可惜他教的是中國古代文化史,專攻先秦文學。軍座有一天對我們說:“你們知道我為什麼當教授嗎?”我們愣愣地看著他,他接著說:“因為我不知道我這專業出去該找什麼工作。”哦?難道他的意思是讓我們以後一起去當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