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最後的歌者(1 / 2)

作者:於冉

早些年,在我們那塊地方,每逢婚喪嫁娶、新房子上梁,尤其是臨近臘月的時候,幾乎家家都忘不了去請一位秀才。不過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去請的人家已經不多了,即使不得已請來的秀才,寫出來的字、剪出來的雙喜字,也遠沒有從前冷瘸子弄的好。

我到現在也弄不清楚他的大名叫什麼,隻是知道冷瘸子先前並不瘸。他中等身材,一張黝黑的長瓜臉麵,盡管樣子很一般,但那雙有神、透著柔和的大眼睛,總給人過目不忘的感覺。聽老人們講;冷瘸子年輕的時候,被招到很遠的一個小煤礦下井,還沒幹上一年就出事了。當他和幾個工友死裏逃生被人從井下的廢墟裏扒出來時,他的一條腿被礦石砸得血肉模糊。出院後,他帶著礦上給的撫恤金,圍著一條寶藍的圍巾,拄著單拐回村了。他先是在大哥家住過一陣子,後來又在二哥家吃過半年飯。最後一分不文的,在一個漆黑的夜裏,偷偷搬到了村裏已經廢棄多年的一座烤煙房。第二天村人知道後,對他的兩個哥哥很氣憤,但瘸子卻一再拒絕了前來接他回家的哥嫂。第二年開春時,村裏出木材、石料,全村的青壯漢子出力,婆娘媳婦從自家拿來米麵、油菜,沒用上兩天的工夫就把二間新房子蓋好了。村裏最初照顧冷瘸子看看場院什麼的,他雖然腿瘸了,但寫得一手好字,還從母親那裏學會剪漂亮的窗花。他的字無論是行草,還是楷書,他都能筆走龍蛇一揮而就。會看門道的人一邊幫他抻紅紙,一邊忍不住伸出大拇指連連稱讚。這時候他會得意地會心一笑,那雙有神的眼睛裏滿含著幸福和喜悅。有時他也長歎一口道;“哎,我現在的功夫,離我父親的還遠著呢。”據說他父親在山東老家是個遠近聞名的教書先生。要是姑娘小媳婦誇獎剪出來的窗花好看,他會情不自禁的抽泣起來,“要是娘還活著的話,她老人家……還會……教我更多的呢……他哽咽的說不下去了,那幾個姑娘小媳婦也都跟著抹眼淚……

那些年,每逢快到臘月門的時候,冷瘸子的兩間小屋子裏,是全村最熱鬧的地方。每天總有進來出去的人。炕上、木櫃、甚至糧袋子上都摞滿了紅紙,靠土炕的小圓桌也總是圍了些人。有負責裁紙、有人遞送對聯、還有人忙著抻紙遞墨盒,冷瘸子被眾星捧月般的圍坐在圓桌中央。他拿出那隻筆墨酣暢的毛筆,就像孫猴子玩弄金箍棒一樣靈巧。不一會兒,一副端正、遒勁的行書春聯就出來了,就在人們驚訝之中,又有一副似遊龍戲鳳的草書一氣嗬成了。他書寫高興的時候,常常忘記了吃飯,幾個好心的婦女,隻好把送來的餃子、年糕、肉菜熱了又熱。還有許多熱心的鄰居大嬸,會悄悄的把他的鋪蓋、一些衣服取走,沒過幾天,一套漿洗的幹幹靜靜的被褥衣物又送回來了。接東西的冷瘸子也並不清楚到底是那些好心人。

送東西和洗被褥的人,也不在乎冷瘸子知道不知道

冷瘸子雖然為許多家剪出了紅雙喜事,但他一輩子卻沒有成過家。原來他在礦上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很漂亮的姑娘。出事哪天姑娘出門了。冷瘸子出院後,告訴礦上的人,千萬不要把他受傷的消息告訴她,就說家裏給說的媳婦找走了。他離開礦上的時候,什麼東西也沒拿,就帶了姑娘送給他的一條針織寶藍圍巾,拄著一根單拐悄悄回村了。幾年後,姑娘終於找到了村子,可冷瘸子卻一直沒有露麵。最後姑娘是一路哭著,一路三回頭的離開了。而此時的冷瘸子就藏在草垛裏,望著姑娘漸漸遠去的身影,他不停地抹著眼淚……從此她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村裏人也給冷瘸子撮合了一個很幹淨利落的寡婦,但哪個女人在小屋裏沒住幾天也走了。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老家的日子也越來越好,像彩電、冰箱、高檔家具也不再是什麼稀罕物。但冷瘸子還是從前哪個樣子,隻不過他比過去老多了,眼睛也沒有先前的光彩,臉上的皺紋更細更密了。並且腿腳也一年不如一年靈活,耳朵又有點聾。他屋裏的擺設也還是老樣子,但看上去更破舊、更髒亂。隻不過格外有了一台村裏送的黑白電視機。已經過去了好多個臘月,可往日小屋裏那種喧鬧、熱烈的場麵早就看不到了。村裏人早不稀罕手寫的對聯、紙剪的窗花了,趕集買年貨的時候,什麼樣的對聯和窗花沒有啊。除非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會派個小孩去叫他,但來了後,他又讓人很失望。他的哆嗦的手費了半天的勁,才勉強寫完一副,也遠沒有過去那般遒勁、飄逸,但村人多半是不介意的。反正都是紅紙黑字,圖個吉利歡喜,貼幾天就被風刮跑了,誰懂得什麼鳥書法。然而婦女和孩子們一看見冷瘸子,就有許多人遠遠地躲開了,她們實在討厭他遍身油黑的髒衣服和幾天也趕不散的臭味。從那以後,村子裏的人漸漸就不再叫他了,就連辦喪事也不需要他幫忙。有幾次他一瘸一拐的挪到辦事人家時,他的位置早就有人替代了。他在人群中晃頭晃腦了半天,在院外看見村裏也是瘸子的、可比他年青利落的王老四在灶間燒火,等老四出去解手時,他忍不住湊了上去。王老四回來看見了,氣的直瞪眼在背後瞅他。吃完飯,看見桌子沒什麼人,他便旁若無人的掏出塑料口袋,一邊低著腦袋往裏麵裝雞和魚,一邊絮絮地說道;“快過年了,家裏沒錢買年貨,現在這裏對付一點吧……這時旁邊要是有人聽見了,也都有些心酸的滋味,還會幫著他往口袋裏塞。後來次數多了,他自己也變的更加麻木,人們也開始在背地裏議論他;這成什麼風俗,窮死了……有時他剛拎著口袋往外走,人就在背後數說譏笑,反正他也聽不著,就是聽著了又能怎樣呀?誰也不會差那點東西,更何況是跟一個又聾又老的窮瘸子,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