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澈二十二年,六月二十九。翌陽城。
雖是未及盛夏的天,暑熱已然漸盛。空氣中的最後一絲水汽並著熱浪蒸騰、揮發,轉瞬化為虛有,天氣幹燥得令人感到渾身不舒服。
月末的夜空,雖有繁星,卻無甚光華,羞赧的月悄然扯過薄雲,掩起了自己已活躍將近一旬的麵容,不見身影。
反常的六月天裏,一個平凡的無月夜。
翌陽城中更深夜重,唯餘幾間熬夜做工的民宅,仍自燃著燭火,昏黃黯淡,微弱地企圖照亮漆黑的街道,卻還是力有未逮,踟躇的軟光依舊隻是停留在各自簷下,駐留不前,燭影一顫,方怯怯地向外輕探一下。
長街中央,一家朱門大戶院落緊閉,但窗中流瀉出的光明卻是毫不吝嗇地映透半邊通衢,連街角方磚縫隙裏的泥粒,都是一一清晰可見。奇怪的卻是,如此富貴人家,整個庭院、回廊乃至大堂都不見半個婢仆走動,且除大堂之外,各處皆是一團黢黑,可說伸手不見五指。
廳堂正中,紅木圓桌上,擱著一塊杏黃色的裏絨軟綢,上托一顆鐵膽大小的滾圓珠子,柔柔地放著和軟光華,外表看來與身姿稍大的珍珠並無差別。隻是這堂中的燈火通明,竟是無法令它若有似無的光輝黯下半分。
軟綢旁邊,是一頁素白小箋,看來幹淨潔爽,沒有一點褶皺。淡淡的墨跡,清秀英挺,字體並不甚大,印在紙上卻是完美地融為一體,讓人覺得紙似專為字而生,字似特為紙而長——
四更,夜明珠。
寥寥五個字,顯得再平常不過。紙上沒有署名,隻在素箋一角,繪著一隻青玉色的蝴蝶,畫意洗練,蝴蝶卻是翩然舞翼,振翅欲飛。
桌旁,一個身著寶藍錦衣,年約三十五六的漢子,正怒狠狠地盯著這張素箋,眼中騰起的濃烈火焰,幾欲隔著一尺距離憑空將它焚毀。一口鋼牙咬得格格作響,一字一字從牙縫中擠出道:“玉、蝴、蝶!”
坐在他左手邊的漢子沉聲叱道:“你已經叫了十多遍了,心裏害怕就老實說出來,盡像娘兒們一樣的念叨,成什麼樣子!”他五官尋常,兩道眉毛卻是短得出奇,擱在眼上似隻達眼眶的一半長度,一道眉梢處生著塊朱色胎記,整張臉看來又是滑稽、又是詭異。
先前那藍衣漢子麵色一變,欲要發作,看了看對麵一直默不作聲的黑袍漢子,隻得強行壓下。
那黑袍漢子比兩人略為年長,看樣子已逾不惑,眼角幾條淺淡的皺紋,直衍生到鬢邊,頗有幾分老態。他淡淡掃視兩人一眼,道:“什麼時辰了?”藍衣漢子一愣,答道:“剛過三更半刻。”
這三人是同胞兄弟,藍衣漢子最麼,叫戎越。老二便是那相貌怪異之人,叫戎狄。黑袍長者最大,名叫戎夷。三兄弟當年乃是剪徑大道,危害數地,可說是無惡不作,也算是黑道上赫赫有名之輩,頗叫官府頭疼。
兩年前,戎夷隻覺年事漸長,也不想將這刀口上舔血的生意做到老死,和兄弟私下裏一商量,做下一樁驚天動地的大買賣後,便一齊洗手不幹了。
那一樁買賣,道上無人知曉對頭是誰,苦主為何人,被劫了些什麼,價值幾何,卻是不約而同地傳聞,說那稀世奇珍夜明珠就在其中。
戎狄一眼不眨地盯著桌上的夜明珠,三角眼睛恨不能捂住它的每一絲柔光,不讓泄出半分,咬牙道:“明明知道咱們的人都已見了閻王老子,他從哪裏收到風聲的?”戎夷沉沉吸了口氣,從袖中摸出一張大紙,逐條讀去:“天澈二十年,十一月初五,雁城林府,辰時,琺琅彩太平有象;十二月二十三,沂源城官府公庫,子時,三彩馱栽樂舞俑;天澈二十一年,二月十七,闔曲城王府,未時畫聖真跡《西山禪寺圖》;四月初八,酆都老林黑寨,午時,珠寶兩箱;七月十四,洛陵官道,寅時,鏢銀二十萬兩;十月二十,椹城司徒山莊,戌時,鎦金青銅釋迦牟尼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