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先鋒文學,無法承載的曆史之重
談話
陳曉明簡曆 男,1959年2 月生,福建光澤縣人。1976年下鄉當知青,1978年春上大學(77級),1983年讀研究生(福建師大),1987年讀博(中國社會科學院),1990年獲文學博士學位。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十多年,1998年任研究員。其間1995至1998年在歐洲多國做訪問研究和講學。2003起在北京大學中文係任教授、博士生導師。2012年起受聘教育部長江特聘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和後現代文化理論等。出版有《無邊的挑戰》(1993)、《不死的純文學》(2007)、《德裏達的底線》(2009)、《中國當代文學主潮》(2009)等30多部著作,發表論文評論300多篇。2003年獲首屆“華語傳媒文學大獎”年度評論家獎項,2007年獲魯迅文學獎理論評論獎;近年獲北京市、教育部人文社科優秀成果獎等獎項。擔任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等職。
一、中國先鋒文學的緣起
張慶國(以下簡稱張):我們討論一個看上去不合時宜的問題,那就是中國的先鋒文學,這個話題曾經很受關注,最近幾年很少提了。很少提不等於它就不重要,也不等於它就不存在。中國的先鋒文學,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一個很熱的話題,你是其中一個有力的理論推動者。所以,我們就設定一個討論的方向,比如中國先鋒文學的過去現在與未來,請你就此展開,我們輕鬆自如地聊一下怎麼樣?
陳曉明(以下簡稱陳):說起先鋒文學,就要講它的緣起。我們對它不同的緣起,都會有不同的說法,我隻能從自己理解的角度來談。我們先說先鋒文學的陣營,它應該包括馬原、殘雪、莫言、洪峰、蘇童、餘華、格非、孫甘露、北村、呂新、潘軍等,我歸納的先鋒派,嚴格的群體是這些人。
張:先鋒文學這個概念,是怎麼出籠的呢?
陳:這個概念,我們是相對於“85新潮”來確定的。
張:“85新潮”不是指先鋒美術嗎?
陳:文學也有一個可以稱為“85新潮”的現象,即詩歌和小說的現代主義運動,差不多也在那個時候開始。小說的“85新潮”,主要是兩股潮流,一個是徐星和劉索拉的現代派,另一個是尋根派,尋根派實際上也屬於現代主義小說的一部分。
張:是啊,韓少功的小說《爸爸爸》,就是當時尋根派的代表作。
陳:是的,阿城的《棋王》也屬於尋根派的小說。詩歌這一塊的“85新潮”從現代派小說開始。詩歌則是1986年由安徽《詩歌報》和《深圳青年報》聯合舉辦的“中國詩壇1986現代主義詩群大展”。當時的先鋒詩歌參與者甚眾,典型的是非非派。非非派好像是那次詩歌聯展的一個主要策劃者。但我們關注先鋒派,談的比較多的,是在小說方麵。
張:為什麼先鋒派主要談的是小說呢?詩歌也很先鋒,還熱鬧得很?
陳:詩歌是這樣,它很熱鬧,熱鬧得人人都號稱先鋒派,那就沒有意義了,它整個的就是一個詩界的革命。當時興起的,被稱為第三代詩人。我們說艾青那一代是第一代、北島、芒克、多多是第二代、第三代就是歐陽江河、西川、於堅、李亞偉、張曙光啊這些人。
張:第三代詩人一哄而起,一副理所當然的架勢,盡管也有阻力,有爭議什麼,但其勢幾乎不可阻擋。小說的先鋒派特別艱難,不僅受傳統力量的壓製,自身需要解決的問題也特別多,就更值得研究。
陳:那些第三代詩人,他們麵很廣,年齡上的差異特別大,有50年代出生的,有60年代出生的,但在先鋒和現代性的表現上,都很一致。第三代詩人,由於現代主義和先鋒派的泛化,在先鋒派的意義上去討論他們,就顯得沒有多少必要了,後來唐曉渡、陳超、張清華他們都寫過先鋒派詩歌論的文章,但詩歌的先鋒派經驗太普遍,沒有顯出它的獨特性。小說呢,它整個主導的趨勢是現實主義,先鋒派小說出來,小說界內部的緊張感就非常強烈。
張:你說的這一點很重要,小說的主導趨勢是現實主義傳統,它的再現式敘事性特征,有著廣泛而深厚的社會基礎,注定了它的先鋒性不容易發展,新與舊的衝突將會很劇烈,你看馬原的小說一出來,幾乎是軒然大波。
陳:是的,馬原的小說,跟當時的小說完全不一樣。小說它跟詩歌不一樣的地方表現在,那一代作家中,即使是年輕的作家,他們走的路也不一樣,有的堅持傳統寫法,有些——其實是少部分,開始了先鋒小說的探尋和實驗。進入九十年代以後,又轉向了新寫實。
張:《鍾山》提出來的新寫實概念。
陳:是的,劉恒、李銳、方方、楊爭光、池莉等,是最初的新寫實代表作家。這一批人麵太廣,後來,幾乎所有年輕一點的作家,寫實的,都可以叫新寫實,所以這個概念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那麼,回過頭來講,先鋒派這個概念能夠成立,就是因為有一批作家,他們的小說,在敘述方式上,與占主導地位的現實主義作品完全不一樣,他們強調了敘述形式的要素,特別是強調了“敘述人”的作用,你像馬原也好,餘華、蘇童,都這樣,他們還強調語言、結構,強調了小說對主題的一種重新的處理。
張:對,主題的重新處理很重要,比如說愛啊恨啊,父子關係啊,夫妻關係啊、曆史等,在先鋒派小說那裏,表現得完全不一樣。如果再加上語言方式、結構等的重新表現,以及敘述人的出現,那麼,小說就是一個根本的新麵貌。
二、一個時代的嶄新敘述方式
陳:所以他們在風格、語言、形式、主題等方麵,完全不一樣,具有相當強烈的反叛性,如果說到它的起源那就要從“85新潮”開始說起,我一開始關注這個先鋒派,那時跟李劼有過討論,倒是李劼一直勸我關注當代,但我那時興趣在哲學方麵。
張:你不是讀中文的嗎?做哲學?研究生你讀的是哲學嗎?
陳:讀的都是中文係的文藝美學,所謂美學屬於哲學的一個分支。碩士畢業,我是分到福建省社科院的哲學所,我搞的是傳統文化研究,隻是對哲學一直很喜歡,讀黑格爾,深受他的影響,曆史方麵受斯賓格勒的影響。
張:斯賓格勒是德國哲學家,他的重要著作之一是《西方的沒落》,還有文化形態學的研究。
陳:那個時候我二十幾歲,幾乎中文翻譯的黑格爾的書都讀了,《小邏輯》、《大邏輯》、《美學》、《精神現象學》、《曆史哲學》等。那個時候能夠找得到的這方麵的漢語譯本,都找來讀了。我們做研究生的時候,讀的就是列寧的哲學筆記啊,讀自然辯證法。
張:那個時代的上進青年都愛讀這些,我18歲時也讀《自然辯證法》。
陳:現在的年輕人,碩士博士,讀這些很煩,我們那個時候讀得很愉快。我那個時候訂兩套雜誌,一個是《自然辯證法》,還有一個叫《世界美術譯叢》,那個上麵有很多西方很新的東西。我對自然科學一直很迷戀,文化大革命時,我是在農村上學,不可能學這些東西,我自學過數學,高考前我學過微積分的,我們那個鄉下,現在說起來,好像是說故事,當時,我們縣有一個知青,數論證明到一加七,我們很崇敬的。後來陳景潤證明到一加二。可我們那裏的一個知青能證明到一加七,很厲害的。知青中一些人,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影響。當時福建高考,我們那個縣,出了好幾個第一名,這些考第一名的,都沒有進好學校,一個是單科第一名,一個是歲數太大,我還小嘛,也就十八九歲。
張:一樣啊,說起來真是親切,《世界美術譯叢》大學時我訂了好幾年,我也一直關注美術的發展。
陳:《自然辯證法》這個雜誌,讀了很有幫助,所以,看到先鋒派,為什麼會興奮?那就是受自然科學的影響,受科學革命的影響。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什麼。那個時候,李劼跟我有來往。我在福建,後來在北京,常有通信來往。但後來有一些分歧,他幾乎和大多數朋友都鬧矛盾了。
張:哈哈,他就那脾氣,我知道。
陳:李劼當時寫了一篇長文,叫《新潮小說論》,發表在《鍾山》上,文章寫得很漂亮。他叫我提意見,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對他的文章提出自己的看法。他當時論的是劉索拉、徐星,到尋根派。我個人覺得,李劼非常聰明,對小說的看法很敏銳。他的藝術感覺相當好,但揭示出時代的命運和理論的衝擊性,還是不夠,那個時候朋友之間討論還是很直率的。
張:當時的中國先鋒文學研究,需要準備的東西特別多,作家的作品是其一,批評家的理論準備更重要,憑感覺認為這個好,是不夠的。
陳:李劼的那種闡釋,讓我產生了一種期待,我就覺得,對當代中國文學的闡釋,一定需要一種新的話語,對這種裂變要做出一種深刻的揭示。我當時讀了蘇童、餘華、孫甘露的一些作品,非常鮮明地感覺到,“後新潮”的時代到來了,我就做了一個時代的劃分,我的討論,就從後新潮開始。
張:你認為馬原的小說代表著先鋒小說的前期?
陳:當時我的說法是新時期後期。
張:新時代前期是反思文學,那就對了。
陳:印象中,我應該很早就使用新時期後期這個概念了,我沒有核對過當時的文章,但是好像我在1987年的文章中就提出過新時期後期的說法。那些文章你知道,當時發表出來,編輯們是有勇氣的。這全然是我個人的看法,我幾乎就是在宣稱新時期在1987年就麵臨結束了。現在很多所謂研究文學史的,研究“八十年代的”也都不看我當年提出的這樣的看法。學術界的門戶之見比對學理自身的尊重更重要。
張:是的,全社會一致為新時代文學歡呼,你卻來個新時期後期,那不是想鬧事嗎?哈哈!可以那樣想,但不可以那樣說,說出來要挨批評甚至批判。
陳:1990年還是1991年我發在《福建文學》上很長的一篇文章,論述先鋒小說表征的新時期後期的到來。此前我給時任《文學評論》編輯部主任的陳駿濤老師看,他也是福建人,他一直有個觀念,認為先鋒派看都看不懂,評他們的文章也就無人能夠看懂,但後來他也轉變了。他也主編“跨世紀文叢”,推動一批先鋒作家走出來,貢獻很大,那是90年代初的事情。
張:我知道,跨世紀文叢是1993年後編的。
陳:我後來又寫了幾篇文章,發在《藝術廣角》上,中間隔了一個1989,那些文章,很多到1990年才發出來,可它們是1987年、1988年寫的。包括我的《無邊的挑戰》裏麵的很多章節,就是那個時候寫的。當然這也是先鋒文學研究的一個困局,我的文章其實在1988年就已經結成集子了,很多家出版社都沒出。當時很刺激我的是,北大中文係的張芙博士,她是謝冕老師的博士生,她的博士論文,花了很多篇幅在討論我的關於先鋒文學的論述,張芙的書出版了,她送給我,可我的書出不了。包括花城出版社,我曾經把書稿寄給他們,他們把我的書稿《無邊的挑戰》壓了一二年,最後也不出,我的書後來在1993年才出版。
張:不容易,當時的小說作品,包括理論研究文章,都可能發不了也出不了,那是一個被稱為突破禁區的時代,禁錮太多,守衛舊門的人很頑固,突破者充滿熱情與鬥誌。一個特殊時代的文學足球賽,運動員很多,觀眾也很多,人人豪情滿懷,想起來恍若隔世,令人難忘和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