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年六月
紫檀漆心的妝奩上,鏡台在宮燈紅燭的烘照下顯得有些朦朧模糊,還未卸下晚妝的麵頰,在這樣的映襯下,更是滾燙緋紅,就像那胭脂色織金宮綢上的一朵最綺麗的桃花,濃豔而精致。那雙剪水般的眸子,經曆了這一天的禮事,雖然難掩一絲疲憊,卻終是光彩動人的。
宮女持著琺琅西洋花紋手鏡站在她身後,為她前後映照著。鍍金點翠福壽簪,嵌珠珊瑚蝙蝠花簪,金鑲寶石雙喜流蘇簪……烏黑如雲的兩把頭上,一件又一件精美的釵飾被小心翼翼地摘了下來,依次收進了那黑漆描金的首飾匣子之中。這樣喜氣豔麗的飾物與顏色,凝視久了,額頭倒是微有些發暈,她情不自禁地輕低下頜,人依然是端坐的,而細白嬌嫩的一雙纖手則慢慢相碰,搭在了衣裳之上,用作夏吉服的旗袍料子柔軟冰涼,手心觸在上邊,終於不再膩熱。
經驗豐富的老嬤嬤差宮女重新點了安息香,又讓小太監開了窗子通風,方才殿室內那有些濃烈的香氣漸漸淡了下去。一切妥當之後,嬤嬤那老練沉穩的聲音在她耳邊慢慢響起:“奴才讓人換了上邊新賜下來的安息香,在內寢也點了一些,娘娘頭一晚在這裏就寢,免不了有擇席的毛病,這香有安神的作用,多少能讓您睡得安穩一些。”
老嬤嬤姓瓜爾佳氏,人稱關嬤嬤,已經有六十多歲了,是宮裏為數不多的歲數較大的老人,本來一直跟在儲秀宮皇後身邊。如今專門分到永壽宮來服侍,宮裏人私論紛紜,皆道這是新獲晉位的如嬪的莫大福澤。
福澤……是啊,宮裏的女人這樣多,而她才剛剛十八歲的年紀,就已經晉封為嬪,賜居新宮,成為尊貴的一宮主位,這樣的聖眷,怎能不叫人羨慕感慨。後宮嬪妃所有的牽掛與企盼便是養心殿中的那位君王,而皇帝素來是嚴肅性子,一向勤勉於政事,再加上近些年來朝中事務繁多,所以並不十分流連於內宮,即位十年來子嗣十分稀少,竟無嬪禦誕育過一兒半女,已經長大成人的阿哥公主均為潛邸所出,總共也不過四位。偏偏是她,在二月的時候,為十年未得一女的皇帝生下了一位公主,更喜的是皇後與她同時懷有身孕,在她生下小公主的轉天誕下了一個健康的阿哥,內廷之中一下子雙喜臨門,著實讓宮人們興奮不已。母以女貴,她隨即便被晉封為嬪,膳食衣用份例無不增加,待出了月子的身子調養好之後正式舉行冊封儀式,搬出從前與其它貴人常在混居的宮殿。皇後更是對她另眼相待,親自撥了身邊最有經驗的老嬤嬤過來侍候,替初為主位的她打理相宜的事務。
今日便是舉行晉封之禮的吉祥日子,也是她住進這永壽宮的第一日。整整一個白日,行了那樣多的禮,拜了那樣多的人,請了那樣多的安,到了晚間,憶起那些從未有過的尊榮,還猶如金粉一般光璨流離,心一直無法沉澱下來。她知道,她以後得到的也許還會更多。而現在,她確實是有些累了,她想休息了。
宮女們依舊有條不紊地做著該做的事,侍候梳頭的持著牙梳手鏡,侍候洗臉的捧著毛巾盥盆,進出間的腳步十分輕緩,近乎悄無聲息,顯示出宮廷之中良好的教養。老嬤嬤嫻熟地收理著皇帝皇後賞下來的物件,如嬪從鏡中看著嬤嬤的側影,雖說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奴才,但這嬤嬤畢竟是宮裏的老人,侍候過先帝的嬪妃,據說是看著如今的皇帝長大的,後來又長期跟在皇後身邊,所以不得不讓人充滿敬畏。她踟躕了一會兒,不知是因為情不自禁的好奇,還是因為想打破這沉靜陌生的氣氛,終於忖度著開了口,頰上帶著尊敬的微笑,小心翼翼地問:“聽聞嬤嬤從前,就是這永壽宮的人?”
關嬤嬤聽如嬪這樣問,略微停下手上的事情,隻是一笑:“回娘娘的話,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然後竟沒再說什麼,又繼續擺放起匣子中的物件來。如嬪聽了,心裏微泛漣漪,簡簡單單的一句回答,卻越發引起人無數的臆想。幾十年前,乍一想起來是件多麼遙遠的事情,她年紀輕,就算是經常侍奉聖駕,可皇帝從來不會與她多提什麼過去的事情,而她也聽旁人略有提及,永壽宮曾經住過皇帝的生母,先帝的孝儀皇後,如今被皇後派來的這位關嬤嬤,就正是當年服侍過孝儀皇後的人。
往事如水,老嬤嬤方才簡短的聲音,隻像是在講著什麼不相幹的事情。梳洗過罷的如嬪沒再問什麼,終於慢慢站起身,在宮女的侍候和嬤嬤的陪伴下,向內寢走去。這陌生而華貴的殿室,看似並無多少驚瀾的過往,但對她而言,仿佛竟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榮寵,她不敢多想,可又不得不在心裏去悄悄多想,對周身的這一切,益發地充滿了小心與敬仰。
夜深了,東西兩側的耳房是宮女主的地方,向來下人們都是混居著睡大通鋪,但東邊耳房又騰出了一間屋子,專門作為關嬤嬤起居之用。宮女們都素聞這位一直在皇後身邊的老嬤嬤的講究,誰也不敢大意,見著她,都像見了半個主子一樣。而老嬤嬤隻是隨和地一笑,緩緩地邁著步子,對著斯景斯物,似是感慨般地歎道:“我像丫頭你們這麼大的時候啊,就住在這裏,沒想到現在老了,又回來嘍。”
雖然多少都聽說過關嬤嬤的來曆,但就這樣看她親自慈和地道來,旁的小宮女們還是都都怔怔地聽著,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哪裏知道該回什麼話,年齡最大的一個叫福格兒,這會兒一直侍候在關嬤嬤身邊,聽嬤嬤這樣講,不禁乖乖巧巧地笑著說:“嬤嬤是經曆過事,見過世麵的人,奴婢們年幼無知,往後還要靠您多點醒呢。”
點醒自然是必須的。開始的日子裏,宮女們無不謹謹慎慎,她們本就是內務府裏仔細選出來的,資賦算是較高的,但是在這永壽宮做事,卻都有如履薄冰一般的感覺,仿佛一不留神便會出了什麼差錯,沒人敢不時刻提著心神。倒不是如嬪主子有多麼嚴厲,隻是關嬤嬤的講究太多,規矩太多,上至服侍主子,下至日常起居,一舉一動間的繁瑣細碎,那一絲不苟的細節作式,讓人幾乎消受不住。
丫頭們有時也會私下悄悄議論,說這都是皇後宮裏的做派,自然和其他宮不同。十幾歲的年紀,再苦再累,也總會有那麼一絲稍稍的虛榮與驕傲,總是不忘了告誡自己,一般人還沒有這等福分受到如此的教養。後來又有人說,那些繁瑣的規矩都是從前萬歲爺的生母,孝儀皇後在世時留下來的講究,那會兒還是乾隆朝,宮裏最為鼎盛最為綺麗最為熱鬧的時候,規矩自然是與現在不同的。她們誰都沒有經曆過,可是聽著都讓人覺得向往
相處得時間長了,大家也都漸漸習慣了。關嬤嬤雖然講究多,但脾氣還是好的,沒有最初傳說中的那般比主子還威嚴。平時不打人也不罵人,教訓丫頭的時候慢條斯理,和和氣氣的,可是說出來的話,就像敲進人的骨子裏似的,仿佛有種神奇的魔力,讓人根本忘不掉,錯了這次,就絕不敢再有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