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乾隆五十四年。冬。
是旋舞的落雪,在單調的枝椏上,綻放出屬於冬天的梨花。
盡管是在冬天,但宮中最醒目的顏色,依然是紅,而不是這從天而降的雪白。
花盆底的鞋踩在還積著雪的路麵上,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她越發覺得有趣,更是故意一下一下地踩著,不好好走路了。
扶著她的宮女微微有些緊張,明明是小心翼翼地攙著她的胳膊怕她摔著,可又絕對不敢攥得緊了弄疼她,左不是右不是,心下無奈,還是恭敬地輕聲說:“格格,您小心點,這道麵上滑,可不興這樣走的。”
她就知道身邊的宮女不免叨嘮,於是揚起臉來,小嘴一撅:“偏不。”
隻兩個字,卻清脆嬌軟宛如黃鶯,在這靜謐的長街裏分外清靈透澈,由近傳遠,響徹永巷。崇禧門和敷華門的值守太監都在門下肅穆地立著,一門兩人,見她走過來,均是整齊恭敬地道:“格格吉祥。”
她站在兩門當口,回頭向後望去,紅色的宮牆仿佛兩條長長的帶子,迤儷向前,一眼望不到頭。隻有一道又一道的宮門重重遞近,黃綠相間的琉璃裝飾恰當地打斷了這略顯枯燥的紅色。她輕輕歎了聲氣,往年的冬天,她才不會老老實實地在宮裏過著這種養在深閨的日子,皇阿瑪會帶她去西苑看太液池上的冰嬉,去清漪園看昆明湖上的水獵,更多的時候則是在圓明園,觀景賞雪,遊玩嬉戲,遠比宮裏有意思的多。可是今年卻不能了。
今年冬天,宮裏比往年更加熱鬧,但隻有她,必須靜靜地守著這份寂寥。
還沒到螽斯門,就有個太監匆忙地迎著她走來。那是養心殿的總管太監鄂魯裏。“誒呦,我的小主子,您怎麼出來了?這是……娘娘準了的?”。她身邊是攙扶著自己的貼身宮女,身後還跟著四名宮女,盡管沒設軟轎肩輿,但這陣仗也很是顯眼。她本來心虛,但此時故意皺起眉,假裝不屑地瞥了鄂魯裏一眼,“公公怎麼這樣手忙腳亂的?哪像禦前的人?被底下奴才笑話去了該多丟人。”
明明還是少女的聲音,稍顯稚嫩,卻偏要學大人嚴肅的語氣,讓人忍俊不禁。鄂魯裏不自在地抬起頭,看見她身旁的幾名小宮女已經掩口偷笑了,但是惱怒不得。他是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早年師從皇帝當年的貼身內侍吳書來,在宮中資曆頗深,各宮奴才都要在他麵前恭敬三分。眼下不是教訓奴才的時候,尤其是公主的奴才。他堆起笑臉,先是打了個千兒道“格格吉祥”,然後又討好般地說:“奴才該死,在格格麵前失禮了,您千萬別和奴才一般見識,有什麼吩咐盡管支使奴才。”
她終於忍不住“嗤”地一笑,然後說:“我額娘歇晌呢,我在屋裏悶的慌,想出來走走。”
鄂魯裏本來就猜測這小主子是私自出來的,現在更是確定了。他繼續弓著身子笑著說:“格格,這天兒這麼冷,怕是會攪了您的興致,晚一會皇上還要過去看您,還是讓奴才送您回去吧。要不一會惇主子起了見不著您也會擔心的。”
她不禁有些懊惱。這些天她一直悶在宮裏聽老嫫嫫講《女則》《女誡》,連門檻都不邁,快憋壞了。想趁著額娘午睡的時候出來玩,又碰上這麼個太監。她就不信,出來走走能怎麼了!於是昂著頭大聲說:“我不用回去等著皇阿瑪過來,我這就去給皇阿瑪請安去。”
“格格,您……”
“我去見皇阿瑪,這你也敢攔著?”她揚了揚眉,盯著鄂魯裏問。
她知道,他不敢,沒人敢攔著她,哪怕是額娘。就算現在要她呆在宮裏安安靜靜地做待嫁準備的旨令是皇阿瑪下的,就算她現在這麼行動不自由都是因為額娘還有這些奴才恪守皇阿瑪的旨意的緣故,隻要她去皇阿瑪跟前撒撒嬌,訴訴苦,就根本沒人再敢攔著她做什麼。
她是皇阿瑪最疼愛的女兒,從小她就知道,她想要什麼,皇阿瑪就會給她什麼,她想去哪裏玩,皇阿瑪就會帶她去哪裏。每次隻要她咯咯一笑,皇阿瑪也就會笑得特別高興。所以如果遇上皇阿瑪發脾氣的時候,額娘還有阿瑪身邊的仆從們都會想方設法地把她抱到皇阿瑪身邊,隻要聽她用嫩嫩的童音說一句“皇阿瑪不生氣,皇阿瑪笑笑”,皇阿瑪就會馬上笑逐言開,還會把她抱到腿上,容許她用小手揪揪他的胡子。大哥哥們更是視她為“保護神”,因為有一次十五哥不知犯了什麼錯惹惱了皇阿瑪,皇阿瑪讓他罰跪,跪了好長時間,她悄悄跑過去,拽著十五哥的袖子一起跪下來,一臉可憐地望著皇阿瑪說:“哥哥再跪下去該疼了,讓我替哥哥跪吧。”皇阿瑪於是趕緊把她抱起來,一邊揉著她的膝蓋說她是“傻孩子”,一邊又讓哥哥起來,還準許哥哥帶她去諧奇趣看水法,走花陣,讓她高興得不得了。
所有人都知道,十格格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是公主中的公主。
她知道別人稱自己為“十格格”,她前邊還有九位姐姐,可是她隻見過三姐姐,比她大好多好多,比額娘還要大好多,卻是她的姐姐。而大哥哥們的女兒也比她大,卻要叫自己為姑姑,真有意思。其他的姐姐她就沒見過了。小時侯她一直以為,皇阿瑪是隻有她一個女兒的。
果然,鄂魯裏連聲說:“奴才不敢”,然後又道:“奴才這就伺候格格過去,隻是……隻是皇上現在不在養心殿。”
“這沒關係。”她笑著說:“皇阿瑪在哪裏,我就去哪裏。”
“皇上在永壽宮。”
她的心突然悄悄地顫了一下。永壽宮。
那不是別處,正是上個月皇阿瑪下旨,要在這個月為她舉行婚宴的地方。
那也是一直讓她感到神秘的地方。
她知道,整個西六宮裏有兩個宮院最特別。一個是長春宮,一個是永壽宮。而她和額娘所居住的翊坤宮,正是在永壽宮之北,長春宮之東,被這兩個宮院包圍著。
長春宮的特別之處,在於那是她的嫡母孝賢皇後生前居住的地方。她從來沒見過這位嫡母,隻看過宮中供奉的畫像,因為在很多年前,這位嫡母就去世了。
宮裏人都說,孝賢皇後是皇阿瑪最敬愛的妻子,誰都抹不去這位已故的皇後在皇阿瑪心中的地位。皇後去世後,皇阿瑪就沒再讓任何人住過長春宮,而是保留著皇後還在世時的一切陳設,還擺放著皇後的畫像。每到一些日子,皇阿瑪都去長春宮,賦詩追思,有時甚至還會讓額娘和其他母妃們一起去。
小的時候她不懂,隻知道那是一座很神聖的宮院,因為一向對她笑嗬嗬的皇阿瑪,隻要一進了西邊的長春宮,就會變得特別嚴肅。
長大了她才漸漸明白,皇阿瑪是那樣一位重情的人,對故懷思,那嚴肅的麵孔裏應該飽含了多少柔情?而能讓皇阿瑪這樣做的人,一定是很不平凡的人。她不禁也對這位嫡母充滿好奇與敬意。
而南邊的永壽宮,也是常年都沒有人居住,可那裏也沒有陳設什麼東西,沒有擺著誰的畫像,也沒見皇阿瑪進去過幾次,基本就是個閑置的放雜物的宮院。可是它又不像其他閑置的宮院,那些地方誰都能進,她更是能進去玩,可永壽宮,若是沒有皇阿瑪特別的旨意,平時是不開的。真奇怪。
可是皇阿瑪終究是選擇了那裏作為為她舉行婚宴的地方。
那將是她在宮裏待的最後一個地方,是她即將要與皇阿瑪還有額娘分開的地方。
從那之後,她就不僅再是阿瑪額娘的小公主,更是豐紳殷德的妻子。
這是她還五歲時,皇阿瑪就親自為她定下的婚事。和她同年的豐紳殷德後來也經常隨他阿瑪和珅一同入宮。所以,她對自己未來的額駙並不陌生。
隻是,一想到就要離開疼她愛她的皇阿瑪了,她心裏就好難受。
“格格。”
鄂魯裏的提醒聲在耳邊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她這才發現,已經走到永壽門門外了。
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會是她在宮中的最後一站呢?
宮道略微有些狹窄,南麵隻隔了一堵牆,就是皇帝的寢宮,距離得這樣近,估計也是皇阿瑪不輕易讓人居住的原因。她心裏這樣想著。依舊是兩側隨牆飾著黃綠琉璃的宮門,與別宮無異,金黃色的琉璃瓦上早已是一片銀白。門口比她想象得要安靜——皇阿瑪到哪裏去,不是要跟著大批的侍從,浩浩蕩蕩的隊伍?永壽宮久無人居,現在又趕上要布置宮宴,既然是皇阿瑪來檢查,那隨從的做事人員肯定不會少,可是永壽門門口隻有兩個例行值衛的太監在當值,另有一名養心殿的內侍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外,不做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