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玉蟬(1 / 1)

南國,冬至。

大雪驟然而至,回廊像是覆上了銀霜般清冷。煙黛捏緊了掃箒,輕觸了階上的積雪。那刺目的白卻紋絲不動,依舊完好地呈在原地。怕是那些雪因積得厚,時日久,已結成了團。這道回廊是宮裏最冷清僻靜的地兒,許久無人清理,已成了片枯草縱生、滿是雪塵的荒地。

煙黛的管事嬤嬤是位年事已高的老宮人,見她方入宮的日子不久,年齡幼小,便分讓她到這塊荒地來幹些灑掃庭院的差事。這地方離冷宮僅幾尺之遙,荒涼嚴寒,平日除了她及嬤嬤和幾位經過辦事的宮女,斷不會有人到這裏來。她這份差活無人巡視,做得也是清閑。自打進宮後,煙黛待人謙遜有禮,且行事穩重,老宮人對她也是照顧周到,日子過得到算安生。

那老宮人待她親切得仿似她的娘親,這讓她想起當初入宮時,原本她應當是被分到禦藥房做事的,不知是因何緣故,煙黛硬是被推塞給負責冷宮領域的主管,聽聞是宮女們不喜她,所以將她推給一個神神叨叨,嚴謹冷淡的老宮人。

煙黛與那老宮人一同生活了一段時日,發覺她並無那群宮女太監所揚言般可怖,那老宮人雖是冷若冰霜,言論極少,但她望自己的神情是柔和的,暖如春風。

偶爾,那老宮人也會與她寒暄幾句。

她曾提起自己有個孫女,如果她的孫女仍活著,應與煙黛年齡仿佛,可惜有一年,宮外捎來話,說她在宮外的孫女因突發的一場疫病,歿了。

老宮人提起自己孫女時,笑顏漸浮上臉,皺紋舒展開來,凝成一朵菊花,好看極了,煙黛靠在她身邊,小臉俯在她的膝蓋上,端詳著她那滿足的神情,及因愉悅而笑靨如花的蒼老容顏。

她想,這位老宮人,與她一般年齡時,該是像花一樣美麗的人吧。

老宮人喜歡替煙黛梳頭。她稱讚煙黛有一頭如墨般亮澤的秀發,女孩有這樣烏黑濃密,似如瀑布般的長發,最是好看,這樣好的發絲,可不能糟蹋了。

她麵對銅鏡中那張清麗絕美的皮囊,撫了一把柔順飄忽的發絲。老宮人從銅鏡中探出半個頭,笑著道:“你生得美,可惜年齡尚小,再過幾年,說不準能比先帝最為寵愛,後宮佳麗三千都無法與之媲美的蒂妃出落得更加動人。”

煙黛愣愣地盯著老宮人爬滿皺紋的臉,怯怯地無聲無言。

老宮人撫摸她梳好的發髻,歎了聲。

“宮中從來不缺女人,更別提美人,有美麗得不可方物的,也有豔美得令人無法直視的,你雖美,但絕對不會是最美。帝王心自古以來都是難以揣測,沒有最美,隻有更美。你就好像一塊玉,易碎易折,這樣好的玉,千萬別讓深宮之鬥給糟蹋了。”

要明白,深宮比戰地要可怖得多。

戰場上有明晃晃的刀光劍影,深宮卻隻有背地裏心懷叵測的爾虞我詐。

戰場上可以死得明白,而在深宮,隻能含恨而終。

煙黛在那道回廊幹活,直到老宮人歿去。

直到那位老宮人歿後,她才從管屍的太監口中得知老宮人的名字。

玉蟬。

玉蟬玉蟬,嬤嬤,你也像玉一樣麼,易碎易折,盡管還有完整的軀體,但靈魂卻早已被深宮璀璨得破碎不堪了。

老宮人死前曾握著煙黛的手,眸子似乎要瞪出來般死睜著,仿佛不把終言吐盡便絕不跟閻王走。她捏緊了煙黛的手,臉色泛著白灰,用盡了身體最後一絲力氣才道出那麼一番話:“記......記住,永遠......永遠不要步入後宮,不......不要......絕不可以......不要步......步我後塵.....不......”

言未盡,人已去。

煙黛已不記得那個時刻她有無落淚,她隻覺得,人的生命都像一塊玉,落地即碎。

窗子外投進一縷光,映在積滿塵土的破木椅上。

逆光下仿佛望見老嬤嬤依舊像平日一般,坐在那張殘舊的木椅上,半闔著眼,輕呢喃著什麼。她最愛言論帝王家的是是非非,仿佛她曾是那後宮的一員似地。

人生最造孽的際遇,莫過於與帝王有關聯。

生在帝王家固然悲慘,但嫁入帝王家,更為悲慘。

帝王愛,是難得的誘惑,是危險的毒藥。

終其一生,不如平凡地活著,也好過風光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