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城是沒有冬天的。
已經12月了,樹還綠著,花還開著,太陽還灼烈烈地掛著,隻是晨露比往常涼了一些,卻仍阻止不了修長的火箭草肆意地生長。四季在這兒是那麼的不分明,就像這兒的很多是非一樣。這兒的人常常會忘了四季,也常常被時代遺忘,長此以往,彼此都習慣了。
畢竟貓著腰,像一張豎琴一樣矗立在窗戶前,一動不動很久了,好像生怕驚動了什麼似的。她手上輕輕晃動著一把鑰匙,鑰匙上麵貼著一塊灰黃的膠布,寫著“北三 12-3-1”,意思是“北區,第三生活大院,12棟3單元1號”,就是她此刻站立的房子。
這座小城的一切都帶著編號,從建市之初存留至今,像宣示著某種亙古不變的秩序,鏗鏘有力,又枯燥乏味。小城叫會水市,在川滇交界的金沙江畔狹長的河穀中安靜矗立,會水,大概就是川滇兩省在此會於金沙江之水的意思,也可能是自古以來跋山涉水的人們曆經艱險到了這兒,會於江水濁流麵前,喟然長歎的意思,甚至有人說,就是到了這兒,你得會水才遊得過去,好像一江濁流將川滇隔絕為兩重世界。但這裏的人,卻講著四不像的口音,像一塊語言的飛地,住著一群與這塊土地格格不入的人。會水市區分為東區、南區、北區,就是沒有西區,現在,在西邊接近新高速路的地方,會水市政府打算劈山填穀,削平一座擋住財路的山頭,在金沙江狹長的山穀裏開出一方新的市區,叫新區,那裏盛放著會水市沉寂已久的野心。不過,大多數市民並不看好這個計劃,新區被提出了十年,半粒土都沒見動過,會水,就是個被遺忘的城市。
所以,在這個城市懷揣希望或者喜悅的人,像某種稀有動物。比如此刻的畢竟。
“背時了吧?你以為這房子還像以前一樣,你想進就進,想走就走?”畢竟對著麵前的玻璃,誇張地獰笑著,像抓住了一個正在作案的小賊。
灰塵仆仆的玻璃上,趴著一隻綠得發亮的蒼蠅,兩隻大眼睛茫然地看著窗外的遠方。它就這樣和畢竟對峙了半天,想逃卻逃不出去,讓畢竟久久保持一張豎琴的姿勢。會水的蒼蠅是不需要成蛹過冬的,因為這裏沒有冬天。它隻需要瘋狂地繁衍後代即可。但現在,它被困在這個地方。它可能很難理解來自這個奇怪人類的惡意,為什麼它剛剛一飛進這座久無人居的老公寓,就遇見一個奇怪的生人。她迅速地把窗戶關上,然後靜靜看它的笑話。它像個唐吉坷德一樣,一次次向光明逃竄,卻一次次撞在玻璃上,就這樣“嗡嗡—啪嗒—嗡嗡—啪嗒”無限循環。
它此刻累了,無力地看著窗外,等待一場命運的審判。
就在前幾天,她還和這隻蒼蠅的處境一樣,趴在玻璃上,望向遠方,前途是光明的,出路是沒有的。不過現在,她有了。
她到底還是充滿喜悅的,這真是該慶祝的一天。她向窗外望去……算了,還是不望了。那片擋在她眼前的廢墟,是會水市心口的一坨鉛塊,也是她心裏一塊永恒的刺,無論有天大的喜事,一想到它,便提不起精神。剛才畢竟是花了好大的力氣,繞了個巨大的彎,才繞到這裏——自己終於有了的新家,自己送給自己的30歲生日禮物。她眉頭稍稍一皺,歎了口氣,望了望還趴在玻璃上的家夥。
“看在我們算是有緣,你回去告訴你的同夥們,以後少侵犯我的地盤,我住我的新套間,你回你的旱茅房,咱們互不侵犯。”她知道,這隻蒼蠅這幾個小時的鄉愁,想必就是麵前那片廢墟裏,至今還保留著的旱廁。那旱廁裏仍然 有一整排蹲位,製造出一種儀式感,每個蹲位兩側都裝著一塊磚,站上麵蹲便,像練樁功。她小時候有一次,就看見一個女孩子因為蹲得太久而暈厥,從兩塊磚頭上栽倒了,她嚇壞了,想幫忙,結果那個女孩驚然醒過來,說自己沒事,拉上褲子,搖搖晃晃出了去。畢竟驚歎,第一次看見拉屎這麼賣力的人。第二天,大家在巨大的糞坑裏發現一個拖著長長臍帶的死胎。
這個拉命債的地方啊。她歎了口氣,被自己久違的惻隱之心自我感動著。她打開窗戶,那隻蒼蠅掙紮著,翅膀在窗戶上拍打出劈裏啪啦的聲音,跌跌撞撞地飛了出去。畢竟有些動容,她希望它飛翔,仿佛也帶著她的希望,這一定是個好兆頭。小時候,奶奶就對小動物格外善良——雖然打畢竟下手挺狠,但是她覺得上天有好生之德,她甚至幻想此刻和它成為了朋友,到了春天,她應該還能見到它的子孫,她還會把麵包渣分它們一點,謝謝它們的祖宗曾給她帶來美好兆頭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