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生與君幾擦肩(1 / 1)

她從千般曆劫的焦虛中將他救起的時候,他眼裏如受困的幼獸般桀驁而荒涼的鋒芒驟然退去。他仰頭望她,用幼童未染塵埃的清澈眸子。是那樣一個女子。容貌靜好,眉目朗清。

在他後來戎馬一生的歲月裏,始終記得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她來到他的麵前,那一襲白衣的,蒼白如水蓮的女子,自那一刻起盛放在他最初的生命時辰裏,任周遭的衝天血光肆意蔓延,遺世獨立地綻放,亦是從那時起綻放在他最初的生命時辰裏。世界在他麵前,無風亦無浪。

她教他畢生所學,那是隱於江湖的征討殺伐之術,進可以覆天下,退可以保全身。有時他看到她佇立在夜涼如水的庭院裏仰觀天相,喃喃自語。她卻總不肯教給他觀星之術,她說,“敘兒,便是知道了這山河的流轉,你想要伸手去拿取的東西總該不變。”

原來她予以他的期待,隻是那樣直接而純粹的東西。

時節的變換總是直白的反映在山中。他采摘鮮花養在她案前。捉野味烹煮飯食。收集草葉上的晨露為她烹茶。為她清掃院中落葉。他做一切力所及的事情,似乎是在企圖以此緩慢她正在日漸衰弱的事實。

她說,“敘兒,你的星正愈發耀眼了。而我行將隕落。”

他隻說,“我隻願一生長伴師父身側。”

她聽後淒然一笑,蒼白的臉上似有流麗欣喜一晃而過。

他怎會不知。她漸或隻以口授,原本削瘦的身影隻是肆無忌憚地羸弱蒼白下去,她漸漸地總是不自知地閉起眼睛,睡眠越發長久。即使年華無情地印證在她的麵容,以及他的成長,自有記憶最初的那場變故,刀劍喊殺猶曆曆在耳,瞳孔都被熏成了焦煙和血光,唯她的存在,似飄忽淡寧的一尾蝶,傲然而輕緩的路過尋芳之地。

在她極度衰弱的時候,他讓她倚靠在自己的胸口,觀星以及納涼。感覺到她的重量,在手中輕薄如葉。眼看著她可教授的內容一天天變少,直至沒有,卻仿佛有東西重重壓在胸口,使他莫名心慌。

他控製不住自己在她昏睡不省人事的時候去親吻她的發和指尖。如果她不是教自己殺伐天下的恩師,如果他在她眼裏不再是那個血泊中被救起的幼孩,如果她不是自一開始就以需要自己仰視的角度站在麵前,如果她不是那麼素淨悠遠,遺世獨立。他真想在無數個可以的契機,將她深深地融進自己的身體裏。趁她還可以以微弱的呼吸,喚自己的名字。

直到那天她看他在庭中舞劍,忽的把自己佩戴多年的寶劍扔在了地上,道:“拿上這個,你走吧。莫要再回到這裏。”

他透過稀疏素雅的一層月光望她。仍舊是那樣一個女子,容貌靜好,眉目朗清。一如十八年前的那個夜晚,一襲白衣地站在他的麵前。

他眼裏暗波流轉。十八年,她把自己掏空給了他,是她給了他生命,給了他這副身軀,要他去尋仇去雪恨,去深受拿取這個世界。十八年,他侍奉她,把自己完全交給了她。十八年了,他喚她師傅,卻從不知曉她的姓名。

他上前擁住她。那一刻他流盡了此生的淚水。他說,“師傅。師傅。這一生,我來得太晚了啊……”

一些年後他想,他的那些征戰,那些堅持,從來不是為了光耀千古,亦不是為了他自己。隻是因了記憶裏那個白衣女子的身影。

他總能在夢裏看到那場不為人知的回憶,而能夠伸手去捉住她,是他畢生都在努力達到的事。把劍的手心總是微涼,而一旦觸碰到枕邊陌生的身體,就會醒得徹骨絕望。後來他企圖在每一個所遇到的女子身上找她的影子,那般急切而絕望的。結果是閱盡了無數各色女子,卻感到心裏越發的荒涼。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即便是坐擁天下,光耀千古,沒有了你,連山河都是黑白。

沒有了你的天下,隻是一副沒有色彩的水墨畫而已。

從此他亦再也沒有把自己交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