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永恒(1 / 3)

老向發信後的第四天下午三點多鍾,有位長相一般,穿著打扮很時髦的中年婦女走進護士辦公室,開口就問:“哪個是高幹病房?我找李旭斌。”護士長回答:“往前走,頂頭哪間。李旭斌住在最裏麵那間。”我對李旭斌這個名字特別關注,又聽到高跟皮鞋咯咯咯的響聲,便到隔壁去想問一問,口沒開,護士長說:“張醫生!好像高幹病房那個病人的家屬來了。”小周神頭鬼腦地說:“你沒有看見!穿的是貂皮大衣,高筒皮靴,打扮得華麗妖豔,做出一副貴婦人的氣派!”不知為什麼我聽後心裏很不是滋味,便對小周說:“你羨慕?”“我才不呢!”我笑笑向病房走去。在走廊上隻聽得裏麵傳來聲聲埋怨:“你怎麼成這樣啦?好好一個人怎麼變成這副怪樣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叫你不要回去,不要回去,你就是不聽話,有什麼好處呀?現在落到這副樣子,還不是要我來服侍你!我聽人說,這個病比癌症還厲害!癌症還有治好的可能,這個病是治不好的,隻會越來越嚴重,慢慢癱瘓在床上,屎呀尿的,叫我這下半輩子的日子怎麼過呀!”說著說著哭出聲了。作為妻子怎麼見麵就講這種話呢?對病人是多大的打擊?我義憤填膺,真想上前說道幾句,可是我不能。隻聽得李旭斌慢言慢語地說:“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太長時間!”真是哀莫大於心死!聽此話我心如刀剌,淚如雨下,為了不被人發現,我躲進了衛生間任淚水流淌,好一陣子才平靜下來,再三考慮,她不來找我,我不便出麵,狠狠心,今天準時下了班。

今夜失眠是鐵定的。我從童年的救命之恩開始回憶,青年時代我們在一起點點滴滴的美好時刻以及痛苦的分離,直到這次最初見到他的病態和我的震驚,像一幅長長的畫圈展現在我麵前。我恨自己的無知和幼稚,當時還以為放棄他,不連累他是個高尚的舉措,實質上是自己政治學習不夠,對黨的政策理解不深,沒有經受住考驗而造成的悲劇。原以為一杯苦酒我獨自一飲而盡就算了,誰知曉他雖然事業有成,家庭生活也很不幸福。如今又重病在身,都說長病無孝子,就憑他妻子今天那種態度,能有耐心侍候他嗎?如果他繼續在我們醫院治療的話,我願意精心照料他,盡最大努力延長他的生命、提高他的生活質量、陪同他走完人生旅程。可是,他妻子也許明天就會給他辦理出院,她有這個權利。我算什麼?我沒有話語權,隻能站在醫生的角度提些建議,聽不聽全由她作主。

果不其然,第二天查病房時,李旭斌的妻子說:“醫生!我們想出院了。”我說:“按照病情來看,他這一個療程還沒有結束,是不能出院的,根據你們的特殊情況,也可以考慮。”她趾高氣揚地說:“不是考慮不考慮的事,他必須到部隊醫院治療,那裏醫療設備和技術都很先進,這是勿用置疑的,還不用掏錢。我已經安排好了,他戰友派車送我們回家,過幾天部隊來車送他到醫院治療。”我說:“那好,等我查好房,請你到我辦公室來拿出院小結。”我瞥了李旭斌一眼,他兩眼似睜非睜,緊閉雙唇,沉默不語。我心中洶湧起一股憐憫之情,唉!哪怕是個呼風喚雨的人物,一旦上了病榻也不能隨心所欲,何況他是個語言不清,行動不便,就連大、小便都要人幫助的癱瘓病人!隻能任人擺布了,其實他對現狀比誰都清楚,早有思想準備。

病房未查結束,她追問我兩次:“出院小結寫好沒有?”“十五分鍾後來吧!”我又對同事說:“對不起!你們繼續吧!我去寫一寫交給她。”我剛剛寫好,一分鍾都不超過,她走進了辦公室,說:“這下寫好了吧?其實,寫不寫也無所謂!”她目中無人,我也不卑不亢、柔中帶鋼。我說:“寫好啦!對不起!耽誤你寶貴的時間了!出院小結你看不看無所謂,這是必須的,一來醫院要歸檔;二來別的醫生要看,對繼續治療有益。我請你來還想和你推心置腹談談李旭斌的病情,他患的是重症肌無力。是一種神經肌肉接頭間傳送功能障礙的疾病,也可能為自家免疫缺陷疾病之一。起病急慢不一,由於早期症狀被你們忽視了,他發病就屬暴發型,是最重的一種,呼吸困難、癱軟在地、昏迷不醒,如果搶救不及時的話,人就難說了。目前雖有所好轉,但是,反複發作是這個病的特征。今後全靠你這個妻子精心照料來配合治療了,要給他生活的勇氣,鼓勵他和疾病作鬥爭,有的人病久了會有急躁情緒,如果他發脾氣時,你不能生氣,你要忍耐些,要多想想他對你的好,多體諒他,多安慰他,精神因素很重要。平日裏要勤擦洗、多幫他翻身,預防並發症和褥瘡。也許,我講的有些多餘,作為醫生,我有責任講清楚,我相信你會做的更好。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何況你們幾十年的夫妻之情呢!”沒想到她迫不及待地說:“你這個醫生真細心,真是體貼入微,一定是個好醫生,謝謝你了!”我聽出了她的話外之音,仍然溫和地說:“別客氣,這是我們醫生的責任。”這時老向來了,他說:“張醫生!辛苦你們了!尊重他夫人的意見,部隊首長也很關心,要給他轉最好的醫院治療,車子已經來了,我一路護送到家,你就放心吧!”我點點頭,說:“老向!我借輛輪椅,推他到前麵上你的汽車吧!”老向高興地說:“好!太好了!”我想再看看他,再送送他。然而,在幫他搬動時,我隻能以醫生的口吻冠冕堂皇地說:“李旭斌!你一定要配合醫生好好治療,看病也像打仗一樣,要有必勝的信心。”“好!好!好!”他深情的連說三遍,是在叫我放心。上汽車前,他用勁抬了幾次右手,我理解他用意何在,我緊緊握住他的手,看著他擒住眼淚,戀戀不舍的神態,我無論如何都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下,幸好躲過了他妻子的視線,否則又不知道會給他招來多少不必要的口舌麻煩!轎車開走了,我的心被掏空了似的,扶著空輪椅呆立在那裏,許久,許久……

自從李旭斌出院以後,我變得關心起信件和電話來了,明知道他的手再也握不住筆,再也寫不出鋼勁端正的字了,我還是盼望著,急切的心情不亞於當年盼他的的情書。再一想,現在電信事業發展很快,老向家裏都裝上電話了,有可能會和老向通電話,有什麼好消息老向一定會來電話告訴我的,也有可能他直接打電話給我。我耐心等著電話,經常搶著去接辦公室電話,而且是一聽到電話鈴聲,心就砰砰亂跳。我時刻牽掛他的病情,盼望聽到好消息,希望醫學界能創造人間奇跡。可是,春去夏來,沒有接到一個電話,我的心越是不安,我失眠、多夢,我真的夢見他了……

他仍然是那樣英俊和威武,神奇地出現在我麵前,喜悅的笑著說:“星兒!我好了,我的病全好了!”我喜出望外,問:“真的嗎?”他麵帶微笑,說:“真的好了。”“太好了!”我興奮過度、不顧一切撲倒在他的懷裏,他緊緊擁抱我,說:“星兒!嚐夠了二十多年的相思之苦,我們不要再分離了,好嗎?”這話使我突然清醒過來,我推開他站到一旁,說:“對不起!剛才我是情不自禁!”他卻說:“情不自禁!用詞再恰當不過了,星兒!我們為什麼總是把自己的情感禁錮起來?我親身體驗到沒有愛情的婚姻,的確是不道德的婚姻。我們不能再過那種同床異夢的日子了,時代進步了,星兒!我們可以無所顧忌的走到一起。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知道人是沒有來世的,就必須珍惜今生。人生苦短,彈指一揮間,我們已經走完了三分之二的曆程。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在這剩下的歲月裏我們結伴同行,我死也瞑目了。”我捂住他的嘴,說:“旭斌!不允許你講不吉利的話,我何嚐不想與你結伴同行?可是,我們各自有家庭、有兒女,他們怎麼辦?能拋棄他們不管嗎?”他卻胸有成竹地說:“當然要管!我想好了,你我把現有的財產全給對方,孩子都有我們來撫養,我那最小的兒子也上中學了,艱苦不了幾年,大學畢業就能自立了,外國人,父母隻撫養到十八歲就自己謀生。”我說:“我們在中國!國情大不一樣!近兩年,老年人有支‘三高’隊伍,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年輕人中也存在‘三高’現象,那就是離婚率高、情殺發案率高、單親家庭子女犯罪率高。這‘三高’已經嚴重影響社會治安、影響安定團結的大好形勢,我們也來趕這個時髦嗎?我們能經常互通信息,在電話裏聽聽你的聲音,我就心滿意足了!”他又說:“看來你對社會思考比較深刻,如果我們能把有關問題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呢?”聽此話後,我說:“其實,我,我,”我一下講出聲來了,林誌遠叫喊著:“你怎麼了?你在說什麼?”把我驚醒了。我說:“我在做夢!”他問:“做的什麼美夢?”“我做的夢一醒就忘了。”我的回答他可能還未聽完就又睡著了。他已經習慣我常從夢中驚醒、哭醒,而他翻身就又睡著了。魯迅先生說過,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若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林誌遠真不該驚醒我,此時此刻,我又唯心主義冒頭,媽媽常說夢是反的,夢死得生,而我夢見李旭斌好了,豈不是凶兆嗎?我無法控製自己入眠,從此以後更加惴惴不安。

有一天下午臨下班前,辦公室電話鈐響了,心想:大概又來新病人了,我不慌不忙拿起話筒:“喂!哪位?”隻聽得對方聲音很低:“星兒,是我。”終於聽到了他的聲音,我萬分激動,情不自禁地提高嗓門問:“旭斌!你恢複的怎麼樣?”“我,我,我又發了兩次。”聲音低沉又含糊不清,又複發兩次,不是好兆頭。可是,我仍須安慰他:“這個病是會有反複的,所以你一定要住在醫院,才能得到醫生的及時救治。”隻聽得他吞吞吐吐地說:“我,我這樣活著,還有價值嗎?”我急忙說:“有!人生在世,不可能總是陽光明媚,也有烏雲密布,甚至於雷電交加的時候,你一定要有堅強意誌與病魔作鬥爭,就像你那時候勸我一樣。你聽到了嗎?”片刻聽不到回音,我正想叫他時,隻聽得他斷斷續續地說:“星兒,我,我想你!”我激動不安,說:“旭斌,我會去看你的,你等著我!”可是,突然間傳來了忙音,不是正常掛機,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心急如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醫院的,竟然忘記推自行車,就疾步擬流星,直奔長江岸上的北固山。山上有個望江亭,是三國時期孫尚香北望懷念劉備之地,我也常常站在這裏,看著滾滾東流的長江水,思念著遠在北疆的他,我倆是萬水千山人各一方,日久天長情素難忘。目前他時刻生命危在旦夕,想見我是真誠的願望,給我打這個電話,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說明他對自己的病已經絕望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