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活頭了,吃一口就得一口。”娘口裏猛丁冒出這句話,自己倒嚇了一跳:“這不是咒孩子死麼!”可想想,這還不是事實麼,心裏就不是味兒。

可這一口哪裏來呢?跟金文說吧。不,不行!金文當不了金花的家,兩口子為此事吵起來,又是自己惹的。娘又想到了老二。娘也知道,老二雖在外麵掙錢,可他一個人那點工資有三四張嘴啃他,也夠難的。幾年了,光說家來看看,就沒能來,還不是因為沒錢麼。

這樣慮慮,那樣想想,啥樣的苦日子都過來了,啥樣的難事娘都有主意。可在大兒子這個坎兒上過不去了,不知道該咋著辦了。小兒媳婦不能怨,大兒媳婦能怨嗎?也不能。人家背井離鄉,拎著孩子逃荒,跟大孩子指望過上好日子,可如今……娘歎口氣,仰臉望天自言自語著:“老大呀,你命苦啊!怨娘,都怨娘,怨娘老得沒啥能耐啦!“

娘處在兩難之中,一顆心反過來、正過去地揉搓。這心裏一天到晚沒著沒落,娘的精神頭就漸次欠佳。首先表現在吃飯上,沒了胃口。該吃時,不想吃,強吃幾口就作撐,一天不吃也不覺餓。其次,表現在睡眠上,一夜一夜睡不著。外孫程望給她暖腳,怕翻身弄醒孩子,就那樣死挺著,難受死了。睡不著,就老思慮,思慮來思慮去,還是沒有好法,就揪心地疼。好不容易睡著了,又做夢,夢見大孩子撇著嘴哭,哭著叫餓。自己也哭,說娘啥也沒呀,娘也真沒法兒啦。哭醒了,一想,大兒子哪還會說話呀,就覺得心肺都被掏淨了似的,空落落的難受。

有苦說不出,沒法說,不能說,是人世間的最苦。娘就在這最苦之間煎熬。煎熬的結果在行動上就很快的表現出來了。站稍大一會,娘就覺得腿發軟,刷鍋洗碗,得一隻手扶住鍋台兒;給豬端食,大盆端不動了,就換上小盆兒分幾次端了往豬食槽裏倒。有一次給它倒食,餓急眼的黑豬猛地闖過來,蹭了娘一下,娘腿一軟,蹲在地上,食盆摔破了,豬食濺了娘一身。

娘的變化,粗心的金花沒看出來,不大過問家事的金文也沒發現,隻有心細如發的蓮兒察覺了。那天在家忙著縫紉活的蓮兒,聽見當院的響聲,從門玻璃裏看見娘坐在了地上,忙撂下活跑過去,急急地扶起娘,問:“咋著啦?娘。”

娘慢慢站起身,笑笑說:“沒事。就覺沒勁,豬一碰俺,沒站住。”

蓮兒責怨娘:“俺這幾天就見你沒大吃東西,是不是病啦?也不說請個先生看看。”

娘說:“別,別,可別驚天動地的!娘沒病,歇歇兒就好了。”

“不能幹就別幹麼!俺幹。你老了,該歇歇啦!”蓮兒一邊說著,一邊就扶娘進屋去歇息。

從這,蓮兒就把娘在家中的活攬下來了,幹完再去自己屋裏做縫紉活。金花、金文隻知娘累了,想躺躺,其他的問題竟沒有發現,因為娘沒告訴蓮兒,更沒告訴金文兩口子她大嫂那邊的事。

這天夜裏,娘似睡非睡之中,朦朧中聽西間金文兩個人嘀嘀啵啵地爭吵起來。原來年要到了,作為一家之主的金文,自然要謀劃過年的開銷。他算來算去,怎麼也得賣點糧食籌錢才行。賣糧食,金花沒意見。可賣啥糧?賣多少?兩個人產生了分歧,低一句高一聲的爭吵起來。

金花是過日子的人。年初到年底,風風火火地幹活、做事,吃不挑食,穿不講究。吃飯,芋頭糊塗扒兩碗,芋頭煎餅吃兩張,有菜夾幾筷子,沒菜,鹹菜疙瘩來兩塊。吃完,嘴兒一抹,領人幹活去了。衣裳,有件好點的,走親戚串門穿;幹活,補丁褂褲就是工作服。孩子出生以後,這過日子的心就更盛了。生產隊分東西,樂滋滋地往家搬,別提多帶勁了;隻要往外出東西,多少都心疼。每次打麵時,總嫌細糧淘得多。她希望將來兒子的日子比誰過得都好。金文是個要麵子的人,年節上親戚要走,朋友要看,一家老小也要有點新樣子,過年過年,總得過個好臉麵吧。

一個要過好日子,一個要顧個人麵子,這談話能順溜嗎?能不撞擊出火花來嗎?

金花先發製人,問金文:“您過年不發工資嗎?”

“發。”金文說:“五塊錢——夠買條禮看孩子他姥姥,別的都甭辦啦!”

“豬呢,豬不賣了它?”

“別打豬的主意,賣掉它,得買磚瓦,屋得翻蓋麼。”

金文、金花都不約而同的看屋頂。那屋脊處掙斷了條縫隙,葦箔還露著新茬兒呢。

金花的勁兒消了,覺得守不住了。她還是心疼地問:“那你想賣啥糧食?”

金文數落著說:“那點黃豆,春上換成餅和油。餅,給菜追肥;油,咱吃。瓜幹不值錢,那就賣麥子吧。”

“賣麥子?”金花猛地大叫道,“那賣多少?”

金文用手打個碼子,小聲說:“這些行嗎?”

“咋?一百斤?”金花突然就急了,高喉嚨大嗓地叫道,“咱一共分多少?一個人才七十斤毛麥,淘淘治治能剩多少?又吃了這半年多,你再賣一百,還有一春咋過?就算咱不吃,孩子呢?有病有災的,客來客往的。”金花由娘又聯係到大哥的事,不由更激動起來,那聲音就此也居高不下了,“咱娘還一個勁兒地給哥……”可能金文捂住了金花的嘴還是咋地,後麵的音量就低了,“過後蓋屋,俺還想著給人家燒個湯喝,打個散啥的。人家好把活給咱幹的好點麼。”

“明年不還有一季麥嗎?”金文說。

“明年?”金花喪氣地說,“看那坡裏的麥苗,明年能分多少?”

兩個人聲音越來越低,娘就聽不清了。迷迷糊糊中,娘偏就真切的記住了“給大哥”這個話,好像在她麻木的心上,猛地狠命刺了一刀,說不清是疼,是麻,就是心焦魔亂地難受,睜著兩隻眼熬過這漫漫長夜。

天,好不容易亮了。娘活動活動,就想起身下床。可頭微微一抬,就覺得眩暈起來,渾身沒點兒勁兒。起幾起,沒起來,就又躺下了。她心裏想著,嘴裏沒說出來:“得給大孩子吃一口。這一口,娘……”

蓮兒頭一回一早沒聽見娘的動靜。眼見一縷金色的光柱從門窗玻璃上漏進來,蓮兒知道天不早了,慌忙起來。想到娘昨兒身體不舒服,就去敲堂屋的門。金文起來開門,蓮兒忙去東間看娘。娘躺著,懨懨地說:“俺咋就想起起不來了呢。”

蓮兒就慌了,就叫金文快去請先生給娘看看。

先生還是那個先生,說法還是那個說法。娘還是說是勞累的,歇歇就好。一輩子沒吃過藥,這回還是不吃藥。先生沒辦法,隻得說靜養兩天,看看再說吧。

幹冬濕年下。臨近年根,不想就下了場大雪。這天雪停了,剛吃過早飯,蓮兒還沒拾掇利索碗筷,舅爺來了。

金文小心地招呼著舅爺。舅爺一腳踏進屋門裏,一個勁“啪嗒啪嗒”跺掉鞋上的冰雪。金花接過舅爺手中的東西,金文幫舅脫下大棉襖。屋裏生著蜂窩煤爐子熱乎乎的。

金文把舅讓到椅子上坐下,問:“舅,路不好走吧?”

“俺趁早來的,怕化凍不好走呢。”

“年紀大了,要來叫俺表弟慶兒來還不行嗎?”

“啥?你說啥?”舅爺一下把眼瞪圓了,“你舅隻要還能動彈,誰也替不了俺,俺就這麼一個老姐姐……”話沒說完,就四處張望,問金文:“您娘呢?”

金文心裏一緊,稍一猶豫,還是告訴舅說:娘病了,在屋裏躺著呢。舅爺一聽,眼就紅了,腳往地上一跺,張口罵道:“王八的孫子!難怪你說不叫俺來。你娘咋就病啦?上回俺來不好好的嗎?混賬東西,這就是你們,”掃一眼旁邊的人,“孝順?快跟俺說,你們咋就把您娘氣病啦?忘恩負義的行子!”

金文讓舅先坐,消消氣。舅爺不坐,邊罵邊往裏間屋走,來到姐的床前,見姐臉黃了,瘦了,奄奄一息的樣子,淚就止不住的往下流。他趨到姐床前,帶著哭音說:“姐啊,你這是咋啦?不是正好好的嗎?這些孩子們氣你啦?你心裏憋屈,弟給你做主,說出來吧。難不成你還要帶到棺材裏去,死也不想落個明白嗎?”

娘心裏明白,隻是沒勁兒。她慢慢睜開眼,望著也已經年邁的弟弟,老淚縱橫,有氣無力地說:“壯啊,姐沒事,就是累了,想歇歇。你說話,那麼高聲大嗓的,老也不改。好好的說,別把孩子們嚇著,嗯?”

舅把頭伸到姐麵前,泣聲說:“姐呀!你一輩子苦,一輩子忍氣吞聲,從不跟誰吵嘴鬧架,把氣都憋到自己肚裏,你能不病嗎?說出來,弟給你出氣。還反了他們啦!”

金文全家人都站在後邊聽,沒人敢吭聲。靜靜由金花抱著,驚奇地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別人到都沒啥,都認真地聽著,不過是一場例行公事的訓教,數落完了,聽從發落唄。可金花聽著就不行,她覺得舅爺這是敲山震虎,指桑罵槐,句句就是說的自己。她心裏就不痛快,不痛快就要激動,一激動就憋不住,非吐不可。金花把孩子遞給蓮兒抱著,往床前擠擠,明是說給婆婆,實是讓舅爺聽:“娘,您就明白說給舅聽吧。咱家裏,兒女都是親的,隻有媳婦是外人,離皮離骨,才會惹您生氣。您說吧,是媳婦氣病了您,您老人家要是死了,媳婦給您抵命,免得您至親骨肉瞎猜疑!”

金文嚇得臉都黑了,蓮兒也捏著一把汗,舅爺嘴都氣歪了,白瞪了一眼金花,張張嘴啥話也沒說出來,最後對著金文吼:“你,你小子想氣死我!?”

金文忙給舅賠不是:“舅,你……”

隻見娘睜開眼,從金花的臉上移到舅舅的臉上,麵上露出生氣的樣子。她看定了弟弟,慢聲細氣但卻很有力地說:“壯呀,甭亂說,那……那是……傷他們……糟害……他們。孩子們……都孝順,是……姐……老啦。聽見沒?壯……”

舅爺滴著淚珠兒點頭。

十一

這天,姐夫程守道也在家。他見娘不吃藥,不打針,就這麼熬著,怕老嶽母熬出個好歹,回到城裏買了兩瓶“蜂王漿”補品,趁個星期天送到家來。娘身體太虛弱了,守道一到家就勸著娘喝了一小口。一早,果然娘就精神多了。精神一好,娘就躺不住,想起來。守道走到近前說:“娘,再喝上點,再起吧。”

娘望著女婿問:“這東西,好貴的吧?”

守道一聽,知道娘心疼錢,就撒謊說:“沒花錢,一個同事給的,人家老家裏養蜂。”

“那咋行?”娘擺著手說,“非親非故的,這麼金貴的東西,這個人情,咱拿啥還呀?送回去吧,俺不喝啦!”

望著娘黑瘦瘦的臉,守道眼眶兒潮濕了,他隻得再編謊話說:“俺倆關係可好啦!他帶家屬住家屬院。支個鍋了,壘個灶了,常要我幫忙。談起你這個情況,他建議你喝這個,才送給我的,人家好心好意,咱拒了人家,多不好意思。娘,您放心,這個人情俺會還上的。”

娘沒再說啥。娘相信女婿這話,憑女婿的能耐和勤快,是會這樣的。其實,守道這話並非全是撒謊。做那些事,倒都是些常事。一般老師,尤其是他們的家屬,對他印象並不壞,也多有人謝他些小東西,隻是不是“蜂王漿”而已。

穩當了一會兒,守道勸著,娘又喝了一小口。娘說想去廚屋看看,那是娘一生勞作的老地兒。

娘進了廚屋,守道扶娘坐在灶前矮凳上。娘不由地歎了一口氣,因為她想拾掇一下灶底生火燒鍋,可手一點勁沒有。大黑豬跟進來,站著,哼著,拱著,跟娘親的不行。娘調轉一下身子,伸出手給它撓癢,它爽性“啪嗒”一聲臥躺在娘跟前。娘輕輕地撓著,豬輕聲地哼著。娘心裏熨帖極了,就對守道說:“俺覺得想吃點麼了。你把你舅拿來的餅幹拿點來俺吃。”

守道就站廚屋門口喊金文。金文還沒起來,喜文媳婦就慌裏慌張走進來。到廚屋門口,一眼看見守道,忙站住,急急地說:“兄弟,你真在家呀!他們站在東胡同口正指使人往您家來抓人,有可能是抓你,快藏藏吧!俺走啦!”

原來喜文媳婦一早過來壓碾,走過廟坑嘴子,看見造反頭對金文家指指畫畫,她忙把糧食往碾盤上一放,先來給金文家報訊。

守道一聽,就怔愣了,一時沒了主意。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不知如何是好。跑,跑不了;躲,往哪兒躲?眼看人就要進門,沒時間了。倒是娘,異常的鎮靜。娘望著眼前的情景,猛地浮現出外孫程望玩藏貓貓的事,就忙指使守道說:“快,守道,快呀!用棒秸影著!”

情急之下,守道顧不得多想,按娘的意思,搬開棒子秸,把身子貼進去,影好。娘就不緊不慢的給豬撓癢,豬也乖巧的配合著,哼呀哈的。

這裏剛剛停當,郝連文就領著幾個人闖進家來。他們路過廚屋門口,見娘給豬撓癢,還輕聲地唱曲呢:“豬呀豬呀快快長,見天給俺長二兩……”這群人往廚屋看看,就直接奔堂屋去了。很快,從堂屋傳來金文的喝問:“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

“幹什麼?”郝連文傲慢的聲音,“你說幹什麼?快把縣裏大右派交出來!”

“右派?沒家來呀!怎麼,你也想來個‘莫須有’?”金文理直氣壯的質問他。

郝連文氣得大聲嚎叫,命令跟來的人,各屋去搜,一會兒都來報告說:“沒有。”連文發急地罵道:“娘的×的,不說有嗎,咋沒有?”

“毛主席教導我們:‘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金文冷冷地說。

郝連文這回也頗得意的回道:“毛主席也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俺抓你就有抓你的理由。”

“對,就抓他!”跟在後麵的“尖尖嘴”附和著。

另一個跟來的軍師級人物“睃眼兒”,睃了一圈屋內,目光盯在門後的蜂窩煤爐子上。他笑著對郝連文提示著:“一個理由是你窩藏縣裏的大右派。再一個理由,就是你家裏搞資產階級的腐化。這爐子是右派分子幫你搞的吧?”說完就向著連文嘻嘻的笑。

郝連文一下子抓住了理,用腳踢了一下爐子,大聲叫道:

“對!咱村沒有第二家用這洋玩意?快給我把他帶走!看他嘴還硬不硬?”

“再硬肯定也不跟咱拳頭硬!”尖尖嘴附和著,伸手就去拽金文。

金文掙著不走。幾個人就揪扯著,推推搡搡的往外挪動。金花罵著,蓮兒同孩子就哭。娘在廚屋給豬撓癢,先是聽見鬧嚷,後聽見有人過來,就想站起來看看,動幾動沒站起。她扭著身用手搬住灶台,慢慢地站了起來。從灶台到屋門有兩三步的距離,娘試著走了一步,又走一步,看看快伸手夠著門框的時候,身子往前傾倒了,幸好扶住了門框,才慢慢地站住。這時,幾個壯小夥子拉的拉,推的推,把金文拽到廚屋門口,跟娘打了個照麵。娘見金文不願走,被人拽得踉踉蹌蹌,不由氣上心來,猛勁兒挺身,用盡平生之力對金文說:“孩子,別沒個人樣!‘腳正不怕鞋歪,人正不怕影子斜’。看他再毒還能吃了你?跟他們走,人模人樣地走!”

娘的話真就給了金文無限的力量和勇氣。他看娘一眼,就使勁甩掉揪扯他的大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門。

娘拚盡了最後的力氣說了那幾句話,看著金文的身影從門口消失,眼前一黑,身子軟軟地癱倒下去……

延福,原名韓廷福,山東兗州人。著有長篇小說《楊河岸邊》,全書約50萬字,記錄了新中國成立前後,魯西南大地上一條河流、幾個村莊、一群農民的愛恨情仇和命運變遷。

責任編輯:王樹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