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向陽坡
1
馬達並不知道那輛甲蟲一樣的轎車和他有某種關係。車經過馬達身邊,沒有放慢速度,嗖地射過去。泥漿跳起來,在馬達褲子上咬出一片片黑痕。馬達罵了句髒話。他身上常常髒兮兮的,有時臉上也趴著泥點子。泥土是啥?莊活人的一張皮,馬達從不因別人弄髒他的衣服而惱火。可那天馬達心情不好,他兩手空空,一無所獲。父親得了重病,一整天吭吭哧哧咳嗽不止。醫生說父親的病治不好了,想吃啥吃點啥吧。馬達問父親,父親說啥也不想吃。馬達明白父親的心思,怕馬達花錢。馬達買了一顆牛頭,兩副馬板腸,這是父親最喜歡吃的兩樣東西。吃了一半,父親死活不吃了,直到馬達答應不再買。馬達想讓父親吃肉,於是就去野外套兔子,運氣好還能撿到一兩隻凍死的半翅。可天氣轉暖,積雪融化,套兔子不那麼容易了。一連數日,馬達空手而回。
村長莫四上門,馬達正在吳小麗身上騎著,不是夜裏那種騎法,馬達收拾吳小麗呢。馬達讓吳小麗去鎮上買二斤牛頭肉,吳小麗問要是沒牛頭肉呢,馬達說那就豬頭肉,吳小麗問要是沒豬頭肉呢,馬達火了,說營盤鎮賣屁股的都有。馬達不用吳小麗了,自己去。吳小麗拿錢的工夫,馬達想法又變了。他聲音軟下來,一副商量口吻,幹脆買頭牛算了。馬達早就有這樣的念頭。趙老漢也得了重病,醫生說不過一年時間了,該吃啥吃啥吧。趙老漢一生節儉,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在世時間不多了,咬牙大方一回,把耕地的牛宰了。一頭牛吃完,趙老漢的病竟然好了,他後悔不迭,見人就叨念他的牛。馬達認為父親吃一頭牛也會好起來,可一直拿不定主意。吳小麗不同意,說沒這麼個學法,遭人笑話。馬達和吳小麗爭執起來,後來就把吳小麗騎在身下。馬達魁梧,吳小麗嬌小,那架式像一隻老鷹摁著一隻母雞。馬達扇了吳小麗一巴掌,吳小麗哭叫,你個蠻貨,打死我吧。
莫四罵,你個狗日的,又打人啦?馬達瞅瞅頭發已經散開的吳小麗,迅速撤下。莫四問清原因,笑了,天下沒你這麼笨的學法,吃牛能吃好,還要醫院幹啥?馬達說,一頭吃不好就吃兩頭。莫四瞪他一眼,沒這麼個糟踐法。吳小麗說,就算你買了,爹怎麼吃得進去?這是問題關鍵,吳小麗知道什麼話對馬達有效,剛才沒來得及說就被馬達摁倒了。
馬達勾了頭,斷了脖子似的。
吳小麗麻利地沏杯茶,村長你坐。莫四在馬達肩上拍拍,他比馬達矮許多,樣子很是滑稽。莫四說,你小子撞大運了。馬達的臉仍錚錚地硬,沒理莫四。但吳小麗聽清了,捅捅馬達,村長和你說話呢。莫四罵,媽的,你小子福分不淺呢。莫四罵著髒話,卻是喜氣的。馬達和吳小麗對視一眼,盯住莫四。莫四嘴唇鼓凸,總是半張著,一副咬人架式。嘴唇下麵還趴著一顆黑痣,據說這顆痣再靠下點兒,莫四就不止是村長了。莫四罵,這麼大個村兒,大運偏偏撞你頭上,你得請我喝酒。
馬達急了,我聽不懂你的話,啥意思?
莫四嘿嘿笑了,喜氣從鼻孔嗖嗖往外冒。向陽坡有你三畝地是吧?一個老板看中了,要當墓地呢。
馬達更急了,他憑什麼看中,我還要種胡麻。
莫四點著馬達,急啥?我還沒說完。莫四說,老板已和他商談過,老板占用向陽坡的地方,作為補償,給馬達三千塊錢,老板給村裏修一座橋,村裏從別處給馬達調三畝地。
馬達梗了脖子說,我不同意。
莫四被砍了一斧子似的,表情突然凝固,你說啥?你小子說啥?你沒瘋吧?
吳小麗緊張地看看馬達,看看莫四。村長你坐下說,馬達沒聽明白呢。馬達大聲說,我聽明白了,向陽坡的地肥著呢,我不換。
莫四冷笑,能有多肥?還能流出油來?給你三千塊錢呢,要是都換成十塊的,能把你眼睛數藍。再說,人家還答應修一座橋,多少年了,村裏也沒一座橋,到雨季出不來進不去的。村裏的事,也是你個人的事,你給村裏修一座橋,向陽坡的地就留給你。
吳小麗附和,眼睛卻盯著馬達,是啊,是該有座橋,去年爹差點讓水卷走。
馬達聲音虛了,我舍不得啊。
莫四訓他,你以為那是你的地?說到底是村裏的,你牛個蛋,我是照顧你。後半截我還沒說呢,老板要找倆看墓的,並負責種花植樹,每月一千塊錢。你兩口子願意,這差事就留給你們,要是不樂意,我就另找人。
吳小麗捅捅馬達,馬達眼睛也亮了許多。問,他說話算話?不會坑人吧?
莫四嗤地一笑,人家是老板,有閑工夫和你玩?
馬達當即道,我聽村長的。
莫四和吳小麗都鬆口氣。莫四罵,你小子倒賣起乖了,沒利你能聽我的?
馬達嘿嘿笑,問老板給什麼人選墓地,爹?娘?還是他自個兒?怎麼就看中了向陽坡?
莫四說,這和你沒關係,隻要他給錢就行。
馬達想想說,那倒是。
莫四一走,馬達討好地衝吳小麗笑笑。馬達缺半顆牙,一笑那半顆牙就露出來。吳小麗白他一眼,不理他。馬達笑出了聲,可忽然頓住。他大步出去,將院門關住,然後,笑聲蹦出來,劈劈啪啪的,炒豆子一樣。吳小麗不笑,臉緊緊繃著,她記那一巴掌的仇呢。馬達再次頓住,這是真的?吳小麗罵他什麼,馬達沒聽清。吳小麗說,你不是不同意麼?差點讓你攪黃了。馬達嘿嘿。嘿嘿嘿。誰讓莫四賣關子呢?三千塊錢,馬達確實舍不得向陽坡。可每月給一千,就是另一回事。一月一千,一年就是一萬二。老板讓馬達看墓,肯定不是一年,而是十年、二十年……馬達一輩子不愁吃不愁喝了。馬達當然高興。莫四說得沒錯,馬達確實撞大運了。馬達差點錯過,但到底還是被馬達抓住。
吳小麗仍然沉著臉。馬達撲過去,將吳小麗扛起來。吳小麗捶他,大叫,放下!馬達不放,在地上轉圈,直到吳小麗說頭暈,馬達才停下。吳小麗臉漲得雞冠一樣,罵道,你個瘋子,害死我呀。馬達伸出手,拿錢,我要去鎮上。吳小麗狠狠拍在馬達手上,馬達那半顆牙又露出來。
馬達騎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忽左忽右扭著身子。吹完兩支口哨,營盤鎮就到了。沒有牛頭肉,但豬頭肉多得是。馬達買了二斤,想想,又買了二斤。一份給父親,另一份給吳小麗。馬達沒像過去買了東西急急回村,他想在鎮上逛一圈。鎮上什麼都有,商店、肉鋪、音像店、裁縫鋪……經過二妹發廊,一個女孩衝馬達招手。馬達慌了慌,低頭走開。馬達說的賣屁股,就是二妹發廊。大板牙說二妹發廊的女人睡一覺三十塊錢。大板牙是二妹發廊的常客。經過自行車修理攤兒,馬達問一個車鈴多少錢。修車師傅瞟一眼馬達的自行車,淡淡地說,你那車,要車鈴也沒多大用,馬達本來隻是問問,師傅一說,他決定買,而且買倆。師傅怪怪地看著馬達,問,倆?馬達聲音邦邦硬,倆!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師傅樂了,你說安幾個就安幾個。馬達腰板硬了,雖然錢還沒到手。
回村,馬達先去看父親。馬達想讓父親和自己一塊兒住,父親不同意,嫌不利索,馬達隻好讓吳小麗一日三餐送過來。莫四曾經說過,別看馬達愣,在營盤村,馬達最孝敬。絕無一點誇張,不管多忙,馬達每天都看父親一趟,哪怕半夜呢。父親在磨一把剪子,磨幾下咳幾聲。馬達一把奪過來,磨它幹啥?你就不能歇會兒?父親說,不幹點兒啥,我心煩……你是不是去鎮上了?馬達遞過去,剛切好的。父親生氣了,我說不吃了嘛!之後一陣猛咳。馬達說,我有錢了,你隨便吃。父親狐疑地盯著馬達,你哪兒來的錢,不是……馬達說,你想哪兒去了。便把莫四的話擇要說了。父親聽得都呆了,半晌才說,有錢也不能糟蹋。馬達點頭,我記著呢。
吳小麗吃了馬達買回的豬頭肉,臉色卻沒有鬆動。馬達脾氣暴,一吵架就控製不住動手。每次打完,馬達又後悔又心疼。馬達不會說好聽的,他的哄就是讓吳小麗複仇。扇吳小麗一巴掌,一定要吳小麗扇他三巴掌。吳小麗不扇,他就抓住吳小麗的手替她扇。扇了三下,吳小麗沒抽回去,馬達說,再扇幾下。吳小麗不幹了,我手疼。馬達說,那我替你扇。啪!啪!吳小麗恨恨地罵,你個蠻子,那是臉,不是鐵皮!馬達愧疚道,我不是東西,該扇。吳小麗跺跺腳,再這麼愣,不和你過了。撲進馬達懷裏,邊捶邊罵,你個蠻貨呀。
馬達是有點兒蠻。蠻不是傻,是愣,或許有幾分莽撞的意思。馬達因為蠻才把吳小麗娶到手。吳小麗二十歲那年,忽然得了癔症。附在吳小麗身上的不是死去的村民,就是狐狸。吳小麗瘋瘋癲癲,說著奇奇怪怪的話。她確實有特異功能,如頭發能垂直豎起,在兩米高的牆頭行走如飛。吳小麗家人放話,誰娶吳小麗,不但不要一分錢,還陪送一輛自行車。沒人敢想,馬達不怕。馬達正愁娶不上媳婦呢。吳小麗嫁了馬達,癔病不治而愈。村民感歎,蠻人有蠻福呀。
那向陽坡也與馬達的蠻有關。向陽坡有棵百年柳樹,先是一個姑娘因婚姻問題吊死在柳樹下,時隔一年,一個老漢因兒媳虐待也死在那兒。向陽坡成了不吉利的地方,誰也不願意要那塊地。馬達想,不就吊死兩人嗎?沒人要我要。現在城裏的老板相中了向陽坡。蠻人有蠻福,這話真是不錯。
馬達和吳小麗在炕上折騰了半天。有什麼喜事,比如冬天套一隻兔子,夏天落一場雨,春天撿幾個野鴨蛋,秋天多打半袋糧,他倆都用這種方式慶賀,簡單快樂,從不覺單調。
馬達坐起來,問吳小麗喝不喝水。吳小麗搖頭。馬達跳下地,灌杯冷水,然後盯著吳小麗,目光如蜘蛛網,抖抖顫顫。吳小麗愕然,你怎麼了?馬達一本正經,我想和你商量個事。吳小麗說,怎麼吞吞吐吐的?馬達說,有了錢,我想買頭牛。吳小麗歎氣,不買牛,你非得病不可。不就一頭牛嗎?你說買就買,你說宰就宰。這下行了吧?馬達叫我的好老婆呀,將吳小麗緊緊抱住。
睡到半夜,馬達忽然推醒吳小麗,莫四不會誆咱吧?
吳小麗嗬欠連天,想什麼呢?不會!
馬達問,老板怎麼就相中了向陽坡?
吳小麗說,誰知道呢,老板的心思咱摸不著。
馬達不踏實,他不會反悔吧?
吳小麗說,你今天怎麼了?還不如我呢。
馬達遲遲疑疑睡了。過了一會兒,吳小麗捅捅他,老板真會變卦?
馬達愣了愣說,我是老板肚裏的蟲子就好了。
2
第二天下午,莫四火燒火燎找上門,說老板打來電話,後天就要下葬,一天之內必須把墓穴打好。興奮在馬達背上竄著,樣子卻顯得意外,墓也要我打?莫四說,有大板牙麼,不過一個墓四百塊錢呢。馬達吃了一驚,大板牙給人打墓也就幾十塊錢,外加一條煙。馬達說還是我打吧。莫四說馬達沒打過墓,如果願意,就和大板牙一塊兒幹,再說時間緊迫,必須兩個人幹。
馬達在村口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背著手的莫四和扛著鐵鍁的大板牙。大板牙好像剛剛睡醒,頭發擠向一邊,五粒扣子倒有三粒係錯,但他的眼神卻賊亮。他說馬達搶了他的生意,方圓附近誰都知道打墓是他大板牙的活兒。大板牙說得沒錯,可馬達不甘示弱,說誰也沒規定打墓隻是他大板牙的,若不是看在鄉鄰份上,這活兒他自己包了。大板牙說馬達貪,占了天大便宜還不知足。馬達說,誰還嫌錢紮手?莫四插話,都閉嘴吧,沒那個老板,甭說四百,四毛也沒有。
向陽坡其實是雞公山下一個緩坡,距路百十米的樣子。莫四在柳樹前來回丈量幾步,說就是它了。莫四一走,馬達便開始挖。挖了一會兒,見大板牙不動,便說,你是幹活兒的,還是監工?大板牙說,急啥?怎麼也得抽支煙吧,給我娘挖墳我也沒這麼著急。眼瞅大板牙抽完兩支煙還不動手,馬達火了,你啥意思?大板牙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來。大板牙嘴不閑著,馬達,天下的好事讓你占盡了。馬達不理他。大板牙說,看不出呢,你有這樣的福分,當初向陽坡的地是分給我的,我沒要。這可是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大板牙說,你得感謝我,要是我要了這兒的地,你就沒戲了。
幹了一會兒,大板牙把鐵鍁一扔,又坐著去了。馬達招呼他,他隻是嘻嘻笑。直到馬達再次沉了臉,大板牙才說,說你蠻,你真是沒心計,幹活兒不能太快,太快雇主以為容易,覺得錢花得冤枉。馬達說幹不完,一分也掙不上。大板牙嗤地一笑,這是什麼季節?地和女人的肚皮一樣軟,照這麼挖,天黑就幹完了,明天幹啥去?馬達說明天歇著。大板牙說,那錢你怕是拿不到,來,歇會兒,明天挖好就是。馬達被大板牙說動,跳到坑外。
晚上,馬達和吳小麗說起大板牙的話,吳小麗說是該多個心眼兒,又話中有話地說,可別啥也跟大板牙學啊。馬達提出改天請莫四吃飯,吳小麗說請就趁早。兩人商定,明晚就請。次日一早,馬達和莫四說了。莫四說,是該為你慶賀慶賀。
莫四到墓地查看,馬達和大板牙挖了約三分之二。莫四罵,挖個墓也磨洋工。馬達有點兒心虛,沒吭氣,大板牙一嘴理由,麵上化了,下麵還凍著呢,再說給老板挖墓,得用心不是?莫四哼了哼,天黑前必須挖好。大板牙笑嘻嘻地問莫四能不能先付工錢。莫四生氣地說,你不想幹算球了。大板牙說驢拉磨還得添點兒草料吧?莫四罵了句什麼,掏出一百塊錢,頓頓,又掏出一張。
莫四一轉身,大板牙便衝馬達擠眼,怎樣,要是昨兒個就挖好,要錢得追他屁股後頭。馬達說少廢話,趕緊幹吧。大板牙忽然問,你是不是要請莫四吃飯?馬達甚是吃驚,你怎麼知道?大板牙嘻嘻一笑,我是什麼鼻子?請上我咋樣?馬達猶豫,大板牙說,不就多添一雙筷子麼?馬達說挖完咱倆早點兒回。大板牙得了錢,晚上又有酒喝,一下起勁兒了。
大板牙直接跟馬達回家。大板牙是光棍,家裏沒啥惦記。吳小麗已準備妥當。桌上放了六個盤子,其中五個用碗扣著,另外一個是熏雞,油光鋥亮,看著眼饞。就要掙錢了,大方一次也值得。馬達讓吳小麗給父親送飯,他去請莫四。
馬達和莫四進門,眼球忽然凝固,沒想到大板牙先吃上了。酒已喝掉半瓶,熏雞也吃掉大半,隻剩雞頭雞爪雞脖。大板牙邊嚼邊說,我實在餓了,先墊個底兒,坐呀,愣著幹啥?馬達罵,你就不怕撐死?莫四說,算了,酒席不分先後,不是還有菜麼?馬達把後邊的話咽回去,臉仍憤憤的。酒桌上的話題圍繞老板和馬達。大板牙說老板眼睛厲害,看出向陽坡風水好,從遠處看,向陽坡像一把椅子,他的後人可要發達呢。莫四似乎怕馬達後悔,忙說,那要看他的後人有沒有這個福分,沒福分也是白搭。大板牙說,那倒是,看是看不出來的,就說我,長得有福氣吧,可硬是打了四十年光棍,馬達麵相上也看不出啥呀,白娶個老婆,現在又有人上門送錢,狗往糞堆上屙呀。莫四罵,你他媽又喝多了。
大板牙話糙,可馬達心裏美滋滋的。他瞟一眼吳小麗,再瞟一眼吳小麗。
馬達起了個大早。他要和莫四迎接老板。對老板是個哀傷的日子,可對於馬達,卻是一個節日。這麼想,似乎不地道,有點兒對不住老板。馬達對著鏡子,端詳著自己的臉,他怕臉上露出喜氣,惹老板不高興。他擺布著各種表情,終於從中選定一種。誰說馬達粗?也有細的時候哩。馬達越來越感到老板的重要,越來越感到自己的福氣是和老板連在一起的。臨出門,吳小麗叫住他,勸他換換衣服。馬達哦了一聲,他忽略了衣服的重要。他的褂子是綠色的,太鮮豔了,太惹眼了,老板看見會不高興的。吳小麗在包袱裏翻了半天,找出一件黑夾克。馬達想,還是女人細心啊。
馬達在村口守著,不時朝遠處張望,莫四沒說老板什麼時候到,隻說個大概。馬達沒見過老板,他一遍遍在腦裏勾畫老板的樣子,可畫著畫著,就成了莫四。馬達隻好塗了抹了,再勾再畫。牽著牛的福旺女人經過馬達身邊,問馬達等誰。顯然,福旺女人還不知道老板占用了向陽坡。馬達忽然想開個玩笑,說我在等你。福旺女人臉一紅,警惕地往四周瞅一眼,大聲道,你個蠻貨,膽子倒不小。馬達說,我也沒咋著你啊。福旺女人聲音放低,等我啥事?馬達說,我想看看你的牛。福旺女人呸了一口,卻沒一點兒惱的意思,啥便宜你也想占。馬達目光落在牛身上,真是想看看你的牛。福旺女人牽兩頭牛,一頭乳牛,一頭肉牛。福旺女人眼神怪怪的,果真是個蠻貨,腦子進水了?馬達正色道,我沒說瞎話,你的牛賣不賣?福旺女人說,賣,你給錢,我現在就賣。馬達說,我現在沒錢。福旺女人笑笑,知道你也沒錢。馬達覺出福旺女人的輕蔑,叫,你的牛我買定了,你必須賣給我。福旺女人喲了一聲,憑啥呀?馬達說,我不會少給你錢。福旺女人似乎懶得再說,在牛身上拍了一下。馬達在心裏大聲說,媽的,老子買定了。
過了一會兒,崔杆子經過馬達身邊。馬達說,這麼早!崔杆子說,早也沒你早,看你兩眼放光,要發財了吧?馬達謙虛地擺擺手,窮命一個,發什麼財呀。崔杆子說,我早知道了,你裝啥?錢是你的,誰也搶不走。馬達嘿嘿笑。
老板沒影兒,莫四也沒露麵,馬達不免有些擔心,老板別不是又選了別的地兒吧?這麼一想,心裏就亂了,塞了雜草一般。他拔腿往莫四家跑,在門口險些和莫四撞在一起。莫四忙問來了?馬達說沒。莫四罵,沒有瘋跑個鬼?我這身板哪撐住你撞?馬達問,這麼晚了,會不會有變?莫四被問住,沉吟著說,也倒是。又嘀咕,這事鬧的,修橋的人我都找好了。
馬達和莫四先在路口等,之後又到向陽坡下。脖子拽細了幾次,眼睛酸脹得泛黑光時,老板來了。不,是老板的車隊來了。
來了!馬達興奮地向莫四報告。其實,莫四已經看見。
來了!莫四也長長出一口氣。
有十幾輛車呢,前麵的全是黑色轎車,後麵是一輛白色麵包。馬達知道麵包車是拉棺材的,老板在哪輛車就猜不出了。正想問莫四,莫四已快步撲過去。馬達立刻咬在莫四身後。
馬達終於見到了老板,他略略感到失望。老板不高,或者說有點兒矮。相貌也很一般,可以說一同來的哪個也比他俊氣。老板眼睛又細又小,乍一看,還以為瞌睡著呢。莫四介紹了馬達,老板碰碰馬達的手,目光便滑到坡上。馬達暗想,老板怎麼會是這樣子?但馬達很快覺出老板的不同,那些人和老板說話都低聲下氣,小心翼翼。
幾個人從麵包車上抬下棺材,棺材通體漆黑烏亮,幾乎晃眼。馬達沒見過這樣的棺材,好像木頭的,又不像木頭的。馬達試圖幫忙,但扛棺的後生衝馬達做個拒絕的手勢,馬達便往後靠了。
上坡途中,不知老板衝莫四說了什麼,莫四轉身就走。馬達問他幹什麼去,莫四嗚嚕一聲,等於沒說。馬達想,老板肯定安排莫四什麼事了。莫四急惶惶的,沒準是老板先前安頓的,他忘記了。馬達暗怪莫四,還村長呢,丟三落四的。
棺材放到墓穴邊,那些人都看著老板。老板卻不理會,他凝望著雞公山,好一會兒目光方拉回來,在柳樹上停了停,爾後回頭搜尋著。他衝馬達勾勾手,馬達趕緊過去。此時,馬達看到的是一張悲傷的臉。
老板問,你叫什麼名字?
馬達說,馬達。
老板問,莫村長都跟你說了?
馬達說,說了。
老板說,你給我看好了,記住了?
馬達說,記住了。
老板說,讓我再看一眼吧。老板聲音不高,有氣無力,顯然是對手下說的。其中兩人上前揭了棺板。
馬達往後退時,隨意往棺材裏瞟了一眼。他的目光突然被絞住,死死的,怎麼也抽不動。
棺材裏是一條狗!
一條大狼狗。它歪在那兒,樣子有些可笑。它竟然穿著衣服!準確地說,是穿了一身西服,脖子上係了紅色的領帶,領帶下端還有個金色卡子。但馬達沒笑出來,他像一根木樁,戳在那兒。
棺材合上,馬達依然呆呆的,丟了魂一樣。
一頭大汗的莫四來了,手裏牽了兩隻羊。馬達攔住莫四,結結巴巴地說,是……狗。莫四像沒聽見,對老板說,我牽來了。馬達把莫四拽到一邊,說,是條狗。莫四愣了愣,狗?馬達說,狗!怎麼會是狗?莫四說,哦,是……莫四沒往下說,兩人同時被羊的慘叫吸引過去。
已經添土了,兩隻羊分別擠在棺材前後。它們大約明白了等待它們的是什麼,可掙紮不動,隻是慘叫。
咩,咩,咩!
咩,咩,咩!
咩,咩,咩!
3
馬達說,是一條狼狗。
莫四說,哦。
馬達說,還穿著西服。
莫四說,哦。
馬達說,還戴著領帶。
莫四說,哦。
馬達說,還陪葬了兩隻羊。
莫四說,哦。
馬達問,怎麼就穿著西服呢?
莫四說,狗是人家的,想穿什麼穿什麼。
馬達問,怎麼就戴著領帶呢?
莫四說,狗是人家的,想戴什麼戴什麼。
馬達說,怎麼還要埋兩隻活羊?
莫四說,那是人家買的。
馬達問,買的就可以活埋了?
莫四說,說過多少遍了,你煩不煩?
……
馬達說,埋的是一條狼狗。
吳小麗說,哦。
馬達說,還穿著西服。
吳小麗說,哦。
馬達說,還戴著領帶。
吳小麗說,哦。
馬達說,還陪葬了兩隻羊。
吳小麗說,哦。
馬達說,怎麼就穿著西服呢?
吳小麗說,狗是人家的,想穿什麼穿什麼。
馬達說,怎麼就戴著領帶呢?
吳小麗說,狗是人家的,想戴什麼戴什麼。
馬達問,怎麼還要埋兩隻活羊?
吳小麗說,那是人家買的。
馬達問,買的就可以活埋了?你怎麼跟莫四一個腔調?
吳小麗說,你說過多少遍了,讓我說什麼?
馬達的目光像蛇信子一伸一縮,似乎要尋找一個目標。尋了半天,什麼也尋不到,蛇信子忽然就蔫了,如秋風裏的枯草。老板說話算數,給村子拉來水泥,給了馬達一萬五千塊錢。其中三千是換地補償款,餘下的是種植花草樹木的工錢。這是今年的,明年還要給。不錯,馬達撞了大運,可馬達高興不起來。不,是難受,心裏硌了什麼東西似的,不管睡著醒著,總感覺那東西堅硬的存在。他腦裏不停地晃著那條穿西服戴領帶的狼狗,耳邊卻是綿羊哀傷的叫聲。馬達沒了精氣神兒,被秋霜殺過的樣子。老板派人送來鬆樹苗,送來花秧。馬達硬著頭皮和吳小麗栽完,不願再到向陽坡,不願再想。但不想是辦不到的,馬達像一隻昆蟲,被巨大的蛛網罩住。馬達憋得難受,想找個人說說,但沒人想聽他的,連吳小麗都嫌煩了。
吳小麗起床,馬達的頭還在枕頭上埋著。其實,他早就醒了。馬達好覺頭,吳小麗說他像豬,剛剛還在她身上趴著,往下一滑就打起呼嚕。早上還睡不醒,常常是吳小麗拽他耳朵或將濕毛巾捂到他臉上。現在他睡不踏實,往往吳小麗有了鼾聲,他還睜著眼。吳小麗沒扯他耳朵,也許,知道他醒著。吳小麗備好飯,拎著桶走了。他知道吳小麗澆花去了。從河裏打上水,擔到向陽坡上,很吃力的。馬達沒幫她,他實在不想去那個地方。當然,馬達也沒閑著,家裏的地總要弄。
馬達打算去地裏轉轉,他不想病漢一樣窩在家裏。不找莫四了,莫四嘴裏吐不出好東西。可聽到莫四說話,馬達就身不由己了。莫四的聲音像一根鐵鏈子,一步步把馬達牽過去。莫四正和兩個婦女說笑,不知莫四說了什麼,兩個婦女笑得前胸亂顫。一個說,莫村長,你可不許哄人家啊,另一個撇嘴,你甭信他,當官的有幾個說話算數?牽羊的時候說好給一千,到手就不是這個數了。馬達暗想,原來羊是秋山家的。莫四說,比你賣合算多了。秋山女人哼了哼,羊還要下羔呢,羔也要下羔。莫四說,按你這麼推,雞比鳳凰都貴了,要是……莫四看見馬達,表情突然僵硬,我還沒吃飯呢,匆匆走了。
馬達幾乎和莫四前後腳進屋。莫四上炕,沒理馬達,倒是莫四女人問馬達要不要吃一口,馬達搖頭。莫四不願聽,可馬達還是想說。馬達說,埋的是一條狼狗。馬達說,還戴著領帶。莫四砰地將碗摔在桌上,氣咻咻地衝女人吼,放了多少鹽?想害死我呀?女人慌慌地說,也沒擱多少呀。莫四罵,你這娘兒們欠揍!不吃了!!莫四從另一個方向下地,甩給馬達一個憤怒的背影。
馬達半張著嘴,似乎噎住了,撐著了。馬達不傻,知道莫四躲他。莫四煩了,可他再煩也沒馬達煩。馬達並不想煩他,隻想讓莫四給他整明白。
馬達在河邊尋見莫四。村裏建橋,莫四自然是監工。馬達沒有絲毫畏縮,徑直豎在莫四身邊。馬達叫,莫村長!莫四惱惱地瞪著馬達,忽然就笑了,你怎麼像個尾巴?我活四十多年竟然長出尾巴,媽的,我成猴子了。旁邊有人捧場,嘎嘎笑。然後,莫四指著遠處,你看那是誰?馬達順著莫四的手指,看見下遊的吳小麗。莫四聲音很是不屑,讓女人幹活兒,你雞巴夢遊,還是不是男人?
馬達目光顫了顫,聽到體內有冰塊撞擊的聲音。他沒再說什麼,甚至沒看莫四,順著河沿向下遊跑去。
吳小麗剛剛打滿水。她挖了個引流槽,將細瘦的河水引進槽內。馬達突然降臨,她稍感意外,你怎麼來了?馬達沒說話,從她手裏奪過扁擔。走了兩步,馬達說,你歇著吧。吳小麗還是跟上來。吳小麗步子歡快,似乎要說些什麼,瞄馬達幾眼,終是沒開口。
馬達多日沒到向陽坡了,呈現在他眼前的是綠油油的生機。小鬆樹長勢喜人,那些花也半尺多高了。外圍是樹,中間是花,看起來像個大圓環。馬達的目光在那個墳包停停,迅即扭開,似乎被紮疼了。他彎腰澆花,吳小麗在他背後說,就算不下雨,七八天也不用澆了。馬達想,她可真用心呢,種自己的地也沒像這樣。當然,馬達不怪她,為了錢麼。如果馬達有錢,才不會讓她侍候……一條狗呢。其實,侍候一條狗也倒好了,可埋在地裏的不是狗,是什麼?馬達說不上來。
馬達讓吳小麗在坡上待著,他一個人挑水,下去,上來,上來,下去。他身上藏了太多的勁兒,它們嗷嗷叫著,像一群快餓斃的猴子,不放它們出來,就會咬斷他的骨頭。吳小麗說行了行了,都澆透了。馬達不聽,她搶,他甩開,他不能被咬斷骨頭。馬達不是走,而是飛了。硌在心中的堅硬,也漸漸柔軟。向陽坡埋個狗又咋樣?穿西服戴領帶又咋樣?陪葬兩隻羊又咋樣?不關馬達的事,去他媽的吧,隻要掙上錢就行。去他媽的,去他媽媽的。最後一擔,馬達挑上來半桶水半桶沙子。吳小麗又是心疼又是責備,你這個蠻子呀,讓你氣死了。
晚上,馬達和吳小麗狠狠好了一番。從吳小麗身上翻下,馬達呼呼睡了。吳小麗長長地鬆口氣,在馬達後背摸了又摸。睡到半夜,馬達大叫一聲,吳小麗忙問,怎麼了,做夢了?馬達做噩夢了。夢見兩隻羊追著他咬,羊長著鋒利的牙齒,像畫上的夜叉。馬達沒敢說,他羞於說,他什麼時候怕過?吳小麗說,你累了。頓頓又說,我想起個事,你不是想買牛麼?明兒買一頭吧。馬達幾乎忘了,他有這麼大一檔子事要辦。他得為父親買頭牛,就算治不好父親的病,他也要試試。
馬達把福旺女人堵在門口,她正牽牛出去。馬達說,我來買牛了。福旺女人眉開眼笑,馬達呀,聽說你發財了?爾後忽然繃臉,我不賣,誰說我賣牛了?馬達一臉嚴肅,你說的,你答應過我的。福旺女人似乎要笑,但半路收緊表情,那天我是想賣,今兒不賣了。馬達抓住她胳膊,我買定了。福旺女人說,媽呀,在我家門口耍流氓。馬達燙了手似的鬆開。福旺女人沒繃住,笑了笑。她說,沒見過你這號人,幹嗎非買我的牛?馬達說,我買定了。福旺女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你逼我賣,我就賣了吧。馬達問,多少錢?福旺女人說,一萬五。馬達險些跳起來,這不是坑人麼?正好福旺出來倒水,馬達叫,福旺,你女人獅子大開口,要一萬五,你說值不值?福旺甕聲甕氣地,你倆商量,我不管。馬達暗罵,悶葫蘆!啥事都讓女人做主。福旺女人問,你買不買,不買我走了。馬達問,不能再少了?福旺女人很堅決,不能。馬達說,我買了。
吳小麗飯還沒做好,馬達已把牛牽進院子。吳小麗眼睛頓時瞪得燈籠一樣。得知馬達一萬五買了福旺家的牛,吳小麗臉都青了,你怎麼不搞搞?馬達說,我搞了,搞不下去,拿錢吧。吳小麗說,幹嗎非買她的?馬達說,我相中她的牛了。吳小麗不知說什麼好了,你這個呆子呀。她還是給馬達拿了錢,她攔不住他。吳小麗氣呼呼地坐了一會兒,慢慢釋然。馬達高興就好,她想。
馬達讓吳小麗放牛,他去找崔杆子。崔杆子是鎮屠宰廠臨時工,殺牛殺羊殺駱駝,沒他不敢殺的。難得崔杆子在家休息,馬達講了宰牛的事。崔杆子說,趙老漢也許是誤診,跟你爹的情況不一樣,還是買點藥吧。馬達執拗地說,藥不管事,隻能吃牛了。崔杆子歎口氣,一條道偏走到黑,我看你是錢吹的。崔杆子讓馬達準備醃肉的缸,準備好他就動手。
馬達不再想那條戴領帶的狼狗,所有心思都用在殺牛上。他和吳小麗把兩個菜缸騰空,怕不夠,馬達把父親屋裏的半大缸也扛過來。父親問馬達做啥,馬達說等秋天醃菜。馬達沒敢說實話,不然,父親肯定攔他。父親很少出門,等他知道,馬達這邊也利索了。牛宰了,不吃也得吃了。但村民都知道馬達要宰牛,大板牙問馬達要不要幫忙。馬達斜他一眼,你那身板,幫不上的。大板牙笑嘻嘻地說,那我去看著叔吧,小心他來搗亂。馬達警惕地說,你別出幺蛾子啊……你還是過來吧。大板牙說,這就對了嘛,我能吃多少?
秋山女人在路上攔住馬達。她說,我等你半天了。馬達說,我也正要找你。秋山女人好奇地問,找我?幹啥?馬達說,我夢見你家的羊了。秋山女人咯咯笑起來,胸脯依舊亂顫。她說,真是好笑,夢見我家的羊了?馬達一點不覺好笑,認為有必要告訴她真相,就說羊被活埋了。秋山女人輕描淡寫地說,埋就埋了唄。馬達問,你不心疼?你真夠……心硬。秋山女人說,牲畜生來就是宰了吃肉的,你不是也要宰牛麼?馬達正色道,宰和埋是兩碼事。秋山女人不耐煩,都是個死,有什麼不一樣?不和你較真了,賣我一顆牛心。秋山女人說她總是心慌,想吃個牛心補補。馬達不賣給她,誰讓她心那麼硬呢。秋山女人往前湊湊,賣不賣?馬達硬硬地說,不賣!秋山女人忽地蹭他一下,馬達往後退一步,臉不由熱了。秋山女人擠擠眼,賣不賣?馬達大聲說,不賣!秋山女人罵聲木頭,轉身就走。馬達卻心軟了,叫住她,說他不賣,不過可以送給她。
殺牛那天,來了不少人。秋山女人端個盆子,大板牙則牽著牛韁繩。崔杆子腰上別著刀,分派任務。馬達倒成了閑人兒。他蹲在那兒看他們忙活,不由自主地,目光落到牛身上。牛也在看他,它的眼神極其熟悉。馬達頭皮忽然麻了,豁地站起來,大叫,不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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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牛費了不少周折。福旺女人很硬,說想買就買,想退就退,沒這個理兒。馬達爭辯,牛沒少一根毫毛,憑啥不能退?福旺女人說牛見了刀,嚇壞了,怕是再也不長膘了。馬達說她滿嘴胡言,牛又不是耗子。馬達跑了五六趟,福旺女人始終不肯。馬達火了,我好話說一籮筐了,你還要怎樣?退不退?福旺女人口氣變了,咋,你還想打?打呀!打呀!!福旺女人刁蠻是有名的,從來不肯吃虧。馬達捏緊的拳頭又鬆開,倒不是怕,他看出她的把戲,一打就退不成了。馬達改變了方式,把牛牽進她家院子,後來幹脆牽進堂屋。福旺女人又氣又惱,你這不是欺侮人嗎?馬達聲音突然放低,水一樣柔軟,我有難處嘛。福旺女人總算答應退,但隻退一萬四。馬達瞪了眼,這是為啥?莫非我買的時候是大閨女,現在是娘兒們了?福旺女人說沒錯,現在牛落了價,它就是個娘兒們。馬達讓步,你真是個貪心女人。
馬達揣著一萬四千塊錢,在街上轉了一圈又一圈,似乎進了迷魂陣。他不是發愁和吳小麗沒法交代,而是覺得對不住父親,心裏難受。抓到手的藥又扔了,再抓就猴年馬月了。轉得腿細了,才走進父親家。得了病,父親連光也怕見了,窗戶擋得嚴嚴實實。馬達知道父親在哪個角落,不用看也不用聽。父親就像一棵草,除了幹活兒,不輕易挪動位置。父親說來啦,馬達嗯了一聲。父子倆麵對麵,良久無言,隻有父親的咳聲在狹小的屋子裏彈跳。馬達觸到那一包錢,摸了一下,又摸一下,慢慢縮回手,聲音泛著泡沫一樣的濕潤,我給爹買了頭牛。父親劇烈地搖晃著,你說啥?這不是犯昏嗎?馬達說,我又退了。父親喉嚨的聲音小了許多,這就對了麼,我要牛做什麼?馬達說,我有難處。父親好像沒聽見,而是說,別打女人了,不然老了會後悔。馬達說,我記著呢。父親說,記得把我的煙袋一塊兒埋了。馬達皺眉,都咳成這樣了,還想抽?父親說,有你娘看著,我不多抽。別在這兒耗著了,幫女人幹點活兒。